10.梁成章

作品:《她山之玉

    噔、噔、噔。


    脚步声杂乱,似有鬼追。


    这人跑得急,几步跨了栈桥涉水而来,跳上船后,匆忙夺过船夫的桨就往河中央划去。


    “我的桨!你作甚!”船夫惊怒。


    小船已窜出十几尺,船夫扑上去夺,只抢回个沉甸甸的金线荷包。


    入手一掂,嘿!满袋碎银!船夫到嘴的骂声咽了回去,挤着笑:“贵、贵人!撑船脏手,小的来!您去哪?”


    那人瘫在船沿,粗喘如牛,汗湿的发黏在惨白的脸上。船夫接了桨,问:“贵人欲往何处?”


    来人还在歇息,喘着气,抬手指了个方向。


    船夫顺势看了过去,好悬没闪瞎眼。


    这这这,他在淮水上摆渡十五载,载过的贵客不计其数,自诩看遍了天下的富贵,却也没见过这样的舫船。


    过往游过的官船商舫,在他眼里与一堆漂亮木头无异,按斤两算钱的话,无非是雕花精些,漆面亮些,怜人穿得花哨些。可这艘与船夫先前见过的都不同,三层楼阁飞檐,压秤的富贵,吃水线却极浅。


    船首衔一颗隋侯珠照明,隔着雨帘,幽幽散着光。待船夫靠近了瞧,偌大的船,几乎要占满整个河道,滑过水面时,一丝动静也无。


    船夫手心黏腻,攥着冰凉的桨。喉咙发干,想喊,却哑了。


    ——这不是普通的画舫。


    他心下忐忑,想起那袋银子,还是卯足了劲儿往边上靠。离得愈近,愈能感受到这庞然大物的可怖之处。


    心境作祟,原本腻如绸般的细丝变成了豆子,一颗颗砸在船夫脸上,叫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隐在水下的船体尖且细,船却行得稳。背风处站着一姑娘,双环的髻,粉裙黄衫,正倚着栏杆笑眯眯往下瞧。


    她问:“客人行色匆匆,是从何处来?”


    船上的年轻人听见问话,方醒神似的,可他抬眼,又被面前这巨物吓了一跳,腿霎时更软了,哆哆嗦嗦开口,就先咳了一通。蕴了一路的接头语被铁锈味死死压着,愣是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来。


    见他面色青白,船夫甚至怀疑他下一瞬就能猝死在船上,连忙上前给他顺气。这一顺人不要紧,手顺势拍落了他袖间夹着的东西。


    纸页轻飘飘的,眼看要挨着水面,一只雀鸟自天际疾掠而下,尖喙拾起失物,展翅滑行了一段,倏而仰冲,抖落一翅水在那姑娘手边。


    年轻人终于不咳了,心想:哪儿来的东西?


    忆起那位指路的人,他全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她是何时将东西放到自己身上的?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剑悬金石交。哎呀,原来是章泉府的客人,失敬失敬。”


    章泉府?


    临行前父亲还为其卡了棣州的商道而大发雷霆,叫自己有家不敢回。


    他急忙否认道:“诶,我不是——”


    “蘅娘子!有客来访!”姑娘对他的解释毫无兴趣,高声喊了一句,随手挥走雀儿,向船内走去。


    梁琢这下急得要站起来了,“姑娘别喊!”说完他捂住了嘴,屡屡回头,发觉栈桥已在数十里外,黑洞洞的渡口镶着两粒光,仍张牙舞爪地要来抓他。


    风摇树影,烛火难明,可怖、可悲。


    他捂着脸,不知自己缘何就落到了如此境地。


    数日前他还沉浸在故友相见的喜悦里,对酒当歌好不快意。孰料再醒来时身处一叶孤舟,身前江水茫茫,身侧衣食兼备,唯独不见自家船队的影子。


    疏于水上经验,他摇了三日橹,硬是从新手练至小有所成,方才堪堪将船靠了岸。


    当即马不停蹄往临淮赶,行至半途,却闻棣州漕运失窃一事。临淮都全面戒严,路往的客船或绕行、或堵在了沿江渡口,传言比江风流散的还要快。


    ——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作为棣州与某位大人物勾结的“人证”被下了狱。


    彼时彼刻,就是榆木脑子都能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然后呢?”粉衫姑娘问。她立在船沿,舷梯应声而落,架在两船之间。


    梁琢说:“朝廷定是误会了,梁使相为人正直,怎会有不轨之心?我此去临淮,正是要面见圣人,讲明其中缘由,不至无辜冤枉了好人。”


    他踩着舷梯往舫上走,略过了粉衫姑娘落下来的目光,星星点点带着点悲悯。


    站定后,他抬头向人道谢,姑娘神色如常,同他行了个文人间的礼节,随后抛下一把金叶子落在船夫脚边。


    “多谢船家为我贵客引渡。”


    珠光时隐时现,温润的光带隔开一艘陈旧的渡船,恍若天上人间。


    梁琢的心兀自被那佝偻仓皇的背影刺了一下。但他一时理不清这种思绪,心道,这世道还是好人多一点。


    客船不往临淮走,自己一时不能拿出“梁琢”的凭引,甚至被官府的差役当做了流窜的匪贼,叫他苦不堪言了好几日。


    若非得人引路,如此境况,他的下场必定凄惨。那指路的人说得果然没错,这舫主人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善人,竟愿收留他一个身份不明之人。


    ——虽然对方认错了人。


    也罢,章泉府就章泉府,总归靠的是同一片海,说不准祖上还流着相同的血脉。


    梁琢调理好心态,随那粉衫姑娘入了舫内。


    一时温香扑鼻,仿若另一方人间仙境。


    ——


    烟波浩渺,杜若兰被雾气激出了一个又一个喷嚏。可她动作始终不敢太大,人坐在船头,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她的身影。


    她苦恼地想,下水的又不是我,为何我会感到如此寒冷呢?


    人一旦心神不宁,耳畔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能成为焦灼的来源。杜若兰听着河畔杂乱的鸟鸣,兀自沉思。


    不待她想出个所以然,水面涟漪乍现,两道人影接连破水而出,前一道未着惯常的官服,一身素色里衫湿了透彻,贴出底下匀称的肌骨。她撑着船沿起身,手臂发力,还未看清如何动作,人就轻巧跃起落在了船上。


    都说乱拳打死老师傅,杜若兰不好自认老,却怀疑自己能否熬过贺指挥使手下这一拳。


    跟在其后的是另一道玄色身影,燕九唇色惨白,甫一落地已有欲坠之势。


    贺玉仍未喊停,端坐在船中央,随行的小吏战战兢兢递来一方干巾,后背汗如雨下,一刻也不得停。


    他问:“不知贺大人对长风津还有何疑虑么?”


    先前秦公派人将水底翻了个天,闹腾了数日,这次闻风台又来了人,说什么也要再去水底探上一探。


    他不禁想,难道这水底真有丢失的钱帛?


    还是说这位指挥使有大神通,能清楚认得水底每一颗砂砾的前身?


    贺玉擦着头发,平静回道:“疑虑没有,倒有一颗冒着凛风下水游玩的心。”


    小吏顿觉失言,讪笑几声,不做声了。


    这才瞄到窝在角落里的杜若兰,心想,她倒是好躲。


    然而,个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杜若兰心中的惊惧并不比他少。


    可怜的杜侍郎,原以为等在长风津的是焦急的摆渡人,听步涉萍形容,那船真是漏了好大一个洞,听得杜若兰心焦不已,生怕淮水又吞了几条人命。


    她匆忙赶来,那的确是好大一个洞——


    也是好大一艘船。


    谁会用走舸摆渡呢?


    她真傻,真的。她一个工部侍郎,连枪兵都没摸过,哪里会修战船。


    她是如此对贺玉说的,也是如此被她拽上船的。对方的要求并不苛刻:不漏水即可。


    杜若兰两手空空,却对拆东墙补西墙一事熟练于心,当即去附近的人家讨了工具来,背着几道灼热的目光拆了道舱门将窟窿补上了。


    她如实向贺玉交代:这舸现下只能做应急用,万不能长久行驶,复漏只是时间问题。


    贺指挥使并未在意,行至水中央,就带着身边一名下属下水探查,反复如此,距今已有半个时辰之久。


    水下有什么呢?杜若兰连日泡在淮水里,心知肚明底下除了淤泥与乱石,什么都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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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观贺玉越皱越紧的眉心,水下的确又像有什么东西。


    杜若兰看着那只燕子,看了看起身的贺玉,还是忍不住喊住了她:“大人,还请稍作歇息吧。”


    “时间紧迫,劳侍郎费心了。”贺玉答得不容置疑。


    她下水前回头看了杜若兰一眼,那眼神十分微妙,上下一扫,带着几分打量和确认。


    看得杜若兰心里发毛。


    这次贺玉下去得格外久,再浮起时手里拎着一只泡了水的燕子。她将人抡上船,问先前那小吏,“可会划船?”


    小吏连连称会。贺玉仿照杜若兰先前的举动,将舸顶另一道门也拆了,扔到水里做了道浮板,又折了两根棍子给他:“见笑,司中人不堪重用,眼下不容耽搁,劳你将人送回闻风台医治。”


    听着贺玉毫无“见笑”的话,小吏巴不得早点下这艘贼船,当即点头称是,驮了人往浮板上跳,连“桨”都顾不上拿就用手划起了水。


    燕子走后,贺玉倚着墙,深深呼出一口气。


    船身随水波轻晃,天地间只剩下两道呼吸声,驱散了耳目,她眉宇间的焦躁与凝重也烟似的散去了。


    杜若兰忽然生出个荒诞的想法:折腾这么久,眼下难得的清净才是她此番下水唯一所求。


    她是个极为内敛的人,至少在杜若兰看来是这样。这些年鲜少见面,听着都里的传闻,贺玉在她心里几乎变成了个无坚不摧、冷心冷肺的模样。


    船上空了之后,杜若兰作为此地唯一一个长着血肉的活人,面对另一个同类的疲倦,本能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恭维也好、请辞也罢,哪怕没有那块板子,让她游回岸边也是可行的。


    她脑子里有千种思绪,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你还好吗?”


    贺玉往身上套着外衫,闻言应了一声。


    片刻后,她问:“你会水吗?”


    什么?


    杜若兰惴惴不安,河畔那只作乱的鸟雀趁机钻进她心口,胡冲乱撞。


    她点头:“下官水性尚可。”


    她不住想:是要灭口吗?可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着啊?


    难道这走舸的构造是什么重大机密?


    又或者这水底下真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东西?


    一声哨响,那只鸟雀从她心口飞了出来,真真切切掠过上空,停在贺玉手背上。


    杜若兰当即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了。


    什么密信要支开下属才能看呢,那一定是要杀头的东西吧。


    我是瞎子,我什么都看不见。


    小钱儿,以后背靠淮河水,喝的每一口都是师傅临终前对你的祝愿。


    “——杜若兰。”


    贺玉首次连名带姓地喊她,平静的声音幻化成只大手,把她出逃的三魂七魄一并揪了回来,重新塞回那颗“不堪重用”的脑子里:“这舸几时会沉?”


    这脑子转了转,回答道:“诶,那位津吏走了无人舀水,但船是空载,约莫还能撑上一两个时辰。”


    “好。”贺玉一锤定音。


    她的眼神如此诚挚,随着那只垂落在身侧的手,一齐落到了杜若兰身上。


    她问:“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可以吗?”


    ——有什么是闻风台做不来而自己能做的事呢?


    “危险”和“警惕”的影子一瞬间膨胀得很大,肩并肩站在对岸朝杜若兰招手,诱惑着她摇头。


    可眼前人,有着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睛,一如往昔。


    杜若兰又握住了那把伞,站在御苑那条紫藤花盛开的廊下——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


    “半炷香的时间,撑不住了就告诉我。”


    下一瞬,她听到条“屏息”的指令,就被人拽着一同扎进了刺骨的淮水里。


    行吧,她也是从小凫水到大的人,这似乎也不是件难事。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贺玉并未带着她往下沉,反而是快速往下游的岸边游去。


    临淮都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