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疯狗

作品:《她山之玉

    临淮的秋,带着股能将人溺死的水汽。


    已过霜降,连日的雨却不停歇。自河岸一声闷响,炸穿了数十年屹立的堤坝,淮河的水位便一日比一日高。


    工部人手短缺,仅抢修一事便忙得昏天黑地,自然无暇理会牢铺递上来的申状。是以,都城内各处地牢尽数遭淹,门前垒石半臂高,仍拦不住倒灌的雨水。


    这其中,要数西郊禁司最为狼狈。


    此处虽称禁司,实则是以地洞围出的荒地,背靠月栖山,胡乱建了几座砖屋权充值房。比起监牢,更似鼠窟。


    古人治鼠患,烟熏火燎濯热汤,总有见效之法。现下西郊被水淹了个透彻,洞里跑不出老鼠,唯余一群行动困难的犯人。


    行经这片荒野,杜若兰歪伞挡住斜风,心下忐忑不安。


    说起来,她与西郊也算有缘分。入仕后处理第一桩事务,不是给哪家官老爷修屋顶,或是通膳房的灶膛,反而是没日没夜地同尸体作伴。


    那是个连史书都羞于记载的年份,深宫惊变,椒兰案发,阉党屠杀朝中高官七百三十二人,南衙脊梁摧折于诏狱,提出女子恩科的崔、王二相亦在其中。


    淮水阻塞月余,盖浮尸塞之。


    杜若兰时任工部监作,领了疏通河道的差事。为速清淤塞、防疫病,她请示上峰,于西郊荒废砂石地掘深坑数十,待集中打捞焚烧浮尸后,方才填埋。


    而今雨水泛滥,淮水决堤,月栖山随之塌方。检修文书由枢密院直发,径直越过尚书,插在了抢修堤坝的前头。工部无人可用,辗转之下,这差事终究又落回了杜若兰头上。


    人难逆天,杜若兰只好自认倒霉。一身官服喝饱了淮河的水,刚上岸便马不停蹄赶来西郊。


    此刻,她打起精神,给小徒弟指了指面前的小土包:“看看,你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师父我就坐在这里和同僚打叶子戏了。”


    小土包没什么显著特征,孤零零一座,比月栖山小上太多。但杜若兰却记得很清楚。


    无他,只因是自己亲手埋的。


    杜若兰目光搜寻一番,当时立的木碑早就不见了踪影。


    “可是师父,”小徒弟收了伞,宁可淋雨也要钻到杜若兰身边,“这里真的好冷。”


    杜若兰将伞斜了过去,安慰道:“今日只是来看看塌方的情况,马上就走。若非上面催得急,我就先送你回司里了。”


    话是如此说,杜若兰却感觉小徒弟抓自己抓得更紧了。她垂眸,腰间紧贴着一个秃秃的发旋,嫩生生的,像青黄不接的瓜苗子。


    杜若兰霎时间冷静了下来。小钱儿细算下来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靠近西郊,自己尚且惶惶不安,更不要提这么大的孩子。


    杜若兰便想着拿什么玩意儿哄哄她,一眼看到了土包上长着的狗尾巴草,弯腰抽了几根。念着是故友的坟头草,顶多入梦骂她几句,总不会真的跟她生气,复又摘了一把。


    手腕几下翻转,还未走出土包的范围,两只小狗就翘着尾巴落在杜若兰手心里。小的一只赠故友灵前,起身时稍猛了些,叫雨淋了会儿面门。


    大的一只则递到小钱儿面前。


    小丫头眼睛倏地亮了,紧紧攥着草小狗,但到底还是害怕,垂着眼睛不敢乱看,杜若兰干脆揽着她走。


    要说还是当初填尸埋的祸根,人行于此,总疑鬼影森森。


    复行数里,雨幕之中,月栖山已隐约可见。


    按理说,此地套了个禁司的名头,忙时充当诏狱职能,需固定岗哨及巡逻守卫,杜若兰走了许久,却只瞧见几个零星的人影。待看清砖屋的轮廓,才头次遭到盘查。


    她亮明符牒,带着小钱儿进了西郊禁司。


    守门小吏在门房内昏昏欲睡。


    司内早就被淹得不像样,几袋砂石徒劳摆在门槛后,根本挡不住漫溢的积水。


    见此情景,杜若兰抬眸,屋顶果然漏雨。端看这修补痕迹粗糙,聊胜于无。


    她收了伞,目光扫过桌案,熟练地从衣兜掏出木楔垫平桌腿,方才开口:“醒醒,工部来人。”


    杜若兰寻来干爽的凳子给小钱儿坐下,许久不闻回音,转头见那小吏睡得正酣,浑然不觉屋内进了人,顿觉无奈,提声又喊了一遍。


    恰逢惊雷炸响,屋内亮如白昼,小吏自梦中惊醒,乍见来客,肝胆俱裂,摔得是涕泗横流,口中断断续续,尽是向“大仙”求饶的胡话:


    “各、各位大仙行行好,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就是个看门的,没害过人啊!小的明天就给您几位多烧金元宝,多烧童男童女!求求各位大仙爷爷奶奶,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我、我肉柴!不好吃啊!”


    饶是不信鬼神,杜若兰还是被此人的神叨激起了一身冷意。


    她赶忙掏出腰牌,将其立在小吏面前:“工部侍郎杜若兰,我不是鬼,你看清楚了。”


    耐心等了一会儿,杜若兰忽略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尿骚味儿,问他:“月栖山何处塌方?”


    她的语气过于镇定,不似厉鬼索命。想起上头确有修缮西郊禁司的命令,小吏下意识回答:“西、西南角。”


    得到想要的答案,杜若兰起身,嘱咐小钱儿别乱跑。她掏出文历添得一笔,述明房屋漏雨和下水不通的情况,这才重新撑了伞。


    院内石板松动,踩上去凹凸不平,杜若兰默记于心,脚步不停,继续朝小吏所指的方向走去。


    禁司不大,格局一眼就能望到头,守卫松散排列,唯南侧地牢口有两名精兵把守,枪首制式不明,寒意凌冽。


    杜若兰远远表明了身份,正想绕行,忽听得牢内传来几道不似人声的惨叫。


    凄厉、尖锐。


    如毛刺扎进皮肉,混合着雨滴砸在手臂上,泛起阴冷的疼痛。


    杜若兰面色未改,视线巡梭至墙角,坍塌的山石埋了半面墙。为看清塌方全貌,她疾步上前,寻一处矮墙,踩着倾颓的坡道攀了上去。


    这一看才知此事的棘手程度。


    当初填尸之事不过三月,京畿周边似有瘴气弥漫。民生怨道,疑心恶魂索命。陆内相为平民怨,给工部塞了件棘手的差事——于平地起山峦,建狱神庙以镇压恶魂。


    因平原地势空阔,无甚遮挡,远观便如月落山林,故而得名月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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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但说到底不是生土,纵有树木扎根稳固山石,在前所未有的暴雨前也露了怯。


    此刻塌得厉害。


    耳畔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杜若兰恍若未闻。她歪头用脖子夹住纸伞,手指添了墨迹在文历上简述塌方的方位和程度。


    做工匠的耳通目明是基本功,杜若兰并未刻意留心,几道拾级而上的动静还是混着嘈杂的雨声钻进她的耳朵。


    “……好小子,骨头可真够硬的,同伙都招供了,就他还死犟不肯画押。”


    “你说说你,当初非说梁使相小儿子孬得流脓,这哪里孬了,分明硬得能犁二里地,磨了这几日也磨不出想要的,还不知要如何与秦公回话。”


    “也罢,看这小子都快不行了,再审几轮定能得让他认罪。”


    “去去去。出的什么馊主意,打死了人你我都讨不到好处。啧——老李又问你借钱吃酒去了?都申时三刻了还不见他人来,定是去哪儿躲懒去了。”


    “老子兜比脸还干净,有个屁的子儿。”


    两人争执一番得不出结果,结伴远去。


    随着人声渐行渐远,雨已有停歇之势。


    杜若兰添完最后一笔,收起文历,预备带上小钱儿随这波换值的人离去。


    家里穷得响叮当,老鼠来了都得留一粒米,也不知道司里留了饭没有。


    然而,她尚来不及转身,便听见一阵匆忙折返的脚步声,杂乱无序,其间夹杂着几声低骂:“遭瘟玩意儿,谁把那条疯狗招来了!”


    “速去禀报秦秉笔!”


    “都别傻愣着,快去拦住她!”


    一切发生的极快。


    彼时杜若兰还站在墙头,嘈杂动静中,乍闻几道马蹄声惊雷炸地,顷刻间就到了耳畔。


    一队士兵闻声自地牢口鱼贯而出,迅速集结于院内,为首之人面色深沉,落了三道才将门栓插入销中。握枪时手心余颤,喝令众人持枪以待,又命几人奋力挡住院门。


    原以为能拦上一拦,孰料蹄声丝毫未止,由泥地踏阶而上,砸地声清脆。眼瞧着到了跟前还无止步的意思,门后惊惧之色蔓延,不待领兵喊出后撤,瞬息间便听得一声巨响,厚重木门竟被一人一马从外猛然撞开——


    爆裂声中,马匹冲跃。来人衣裾翩飞,如虬枝缀火,袍身挺括,腰间躞带束出凌厉的收势,沉似引满之弓。


    几乎同时,长剑出鞘,她伏身马上,借冲力挑飞门前长枪。刹那间雪光泼洒,金玉铮鸣,雨幕未断,而枪阵已散。


    马儿趁机冲进院内,踩过枪头,对天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继而重重踏下!


    “快躲开!”


    一声高喊炸响,霎时间激起了为首那兵卒求生的本能。千钧一发之际,他竟在铁蹄之下硬生生拧过了身子,脑袋擦着凌厉的风声而过。


    溅起的泥水糊住了他的视线,生死之际,呼吸声震得胸腔发疼,待雨水冲净脸上泥泞,他才惊觉自己竟全须全尾,脑袋还好好待在颈上。


    惊魂甫定,他被同伴拉起,还未站稳,就听那疯狗高声开了口:


    “内巡司公干,闲人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