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作品:《春葬

    第二章:珊瑚病


    “那孩子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史莱克太太靠在自家孙子的背上突然开口


    安德烈一直等着奶奶告诉自己,他能看出老太太不同寻常地关照。


    “年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半大点的小姑娘,父母遇难后,我逗留在首都就像一只绵羊昏睡在狼窝,忍着悲痛,我决定带  上家里最值钱的几样东西悄悄跟着一支商队往南方走。”说着,史莱克奶奶抚摸了下自己脖子上带着的翡翠项链,晶莹剔透的宝石在幽幽月光下生出缕缕轻柔的光辉,如同天乍破时森林吐落的第一滴晨露。


    “那是一支相当神奇的商队,里面没有抽着大烟,不修边幅的大叔,也没有破烂不堪,摇摇欲坠的马车。有的只是四个青年,健硕的车夫卡尔,优雅的行商格里修斯,美丽的老板伊芙丽,和沉默寡言的随从迈克,这么多年啦,我依然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与他们同行的数月是我人生中最恣意,最潇洒的时光。”


    安德烈提出疑问:“作为一支商队他们的规模未免太小了吧?”


    老太太呵呵笑道;“但作为一支冒险者小队来说,他们加上我就恰恰合适啦。”


    在她模糊的回忆里,史莱克·古娜就是无法独立行走的羊羔,她的一切动作和语言都如同鸢尾花般青涩,而那时的古娜,  只能向着看似温和的狮群投以求助的目光。


    起初,迈克的眼神看向她时恍若带了把锋利的尖刀,那样纯粹的警惕和恐和竟然让看惯了诱哄的古娜徒然解下了一半防备。


    她颤颤威威地告知来意后,双手被美丽的伊芙涅女士紧紧握住。那是一双多么温热的手,古娜仿佛透着她白皙的手看到了伊芙丽女士滚烫的血管和炙热的心。


    “你感到痛苦时,就来找我吧。”


    从那以后,群山,卷云,天雪,湖泪不再是画本上无足轻重的一笔,而是她浓墨重彩的前半生。


    “伊芙丽女士是一位极其优秀的法师,我这一生遇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即便他们会吞云吐雾亦或呼风唤雨都不及她女士漫不经心的一个响指。”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讲着伊芙丽女士和其他人的种种,语气中带着着思念和骄傲,“而她啊,就有着一双光波潋滟的碧色眼睛。”


    安德烈大吃一惊:“刚才那个人是伊芙丽女士的后代?”


    “那样的面容,那样不可言说的感觉,除了她,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了。”老太太沉吟道,“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安德烈这才磨磨蹭蹭地收回对少年的戒心,他思考了一阵,斟酌着问:“后来呢?您为什么留在了这儿?”他盯着泥泞的小路和周边零零散散的破木屋,腥臭的海鲜味儿与海边的空气无时不刻都在伴随着古娜的后半生。


    安德烈想,他若有选择,这样的小渔村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涉足,他恨透了这里的贫穷和无知,他渴望财富与无穷无尽的知识。


    直到被老太太一个弹指重击了后脑勺,安德烈·史莱克才惊叫回神。


    “我固然喜爱自由,但安德烈,亲爱的安德烈,我来自史莱克,那时的我是史莱克家族最后的一员,我们史莱克无视不了任何一个哀求的眼神。所以我留了下来,留在这个哀嚎不止的暴风城。”


    不是为了平凡而放弃自由,是爱与责任超越了自由。


    安德烈听后面红耳赤,他摒弃父亲的姓氏而选择奶奶姓氏的那一天,奶奶就曾庄重地对他说过:“对史莱克,爱与责任超越一切。”


    他仓皇低下头,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奶奶,我……我也许还不够成为一位医师。”


    史莱克奶奶笑着说:“那是因为没到时候,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晚点明白,毕竟成长是需要代价的。”她只是倚靠着安德烈,却像一块涂黑的石头压得少年抬不起肩。


    翌日清晨,安德烈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吵醒。


    打开门后,门外竟站着数十个神色惊慌的妇女,她们七嘴八舌,哭声与话语粘在一块好似浆糊搞得安德烈只依稀听见几个单词。


    男人,生病,伤口……还有珊瑚。


    珊瑚……珊瑚!


    听懂的一瞬间,浑身汗毛忽地战栗,他猛然想起昨日麦克口中描述的诡异经历,实际上安德烈再将奶奶送回屋子后便独自前去杰克逊家中查看过,他清清楚楚地透过窗户看到杰克逊大叔安稳地睡在床上,呼吸平和。


    因为正值半夜,他也不好意思将别人从梦中唤醒。


    然而现在.......


    安德烈连忙叫醒奶奶,背起她拿起医药箱跟上女人们急促的脚步。


    他们先是来到了杰克逊先生的家里,据他妻子艾玛所说昨杰克逊先生在海捞后平安回家,甚至带回了很多牡蛎和章鱼。可第二天一早杰艾玛女士却在苏醒以后看见毛骨悚然的一幕…


    她的丈夫目眦欲裂,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只剩一双颤抖的瞳孔在沉有血丝的眼白里横冲直撞。而脑袋以下,他的身躯如同被白蚁啃噬过一般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血液筋肉顺着洞口流在床单上就像一滩红黄交织的烂泥。最让人恶心的是,那些洞里疯长出了密密麻麻,空花阳焰般的珊瑚。


    “那些珊瑚是怪物,它们在吸血,杰克逊会死的,我也会死的。”艾玛女士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她鼓起勇气跨出家门找来史莱克一家,直到再次见到丈夫,对死亡与未知的恐惧才彻底击溃了女人的防线。


    “救救他,求您……”艾玛歇斯底里的哭声几乎撕裂了整个胸膛,她干呕着死死攥着安德烈的裤角。


    其他女人也是捂嘴痛哭,她们同样哀求着史莱克一家,一声接一声,绕在房梁上久久不散。


    明明跪着的是她们,安德烈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他觉得被空气死死压住的是自己。


    史莱克太太在这一刻发话了,她大声开口:“哭是没用的,想来大家的丈夫或者儿子都出现了和杰克逊先生一样的症状,既然如此,便赶紧通知给村长,大家在村子广场上一起搭一个临时疗养所把病人集中在一起方便后续治疗,我和安德烈先查清病因,其余人迅速动起来,快!少一秒,你们家人就没救了!”


    话音刚落,女人们有了主心骨,她们有的回家取搭疗养所的材料,有的忙得通知村长和村民,有的给史莱克一家递上毛巾和热水。


    然而,只是有艾玛女士仍然匍匐在地,干呕不断。


    她难以停止的呕吐声中混杂着断断续续的单词:“救我,痛…好痛。”


    艾玛突然呕出一大滩鲜血,而鲜血中赫然平躺着深蓝深紫的珊瑚,众人震惊恐惧的目光下,那珊瑚瞬间吸光了艾玛吐出的鲜血,颜色也越发鲜艳诡异。


    安德烈后背一惊,恍然看见珊瑚长出大嘴狰狞笑着,咀嚼着。


    海面一艘巨轮上,阿卡尼亚皇家旗帜迎风而扬,一位身着黑衣,面色沉稳的少年正准备放下手中的棋子,却被扑面而来的不详气息撼动,他皱起眉头,将象棋递给了身旁的男人,而他自己却起身张望,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木剑。


    “哟,小骑士长,这盘棋难到让你想掀桌了?”棋盘对面,衣着华贵的皇子好笑道。


    “四殿下,我感受到一股不祥的……”黑衣少年话说一半,却被四皇子奥利维打断。


    “高文。”


    “没有异常殿下。”骑士高文一边将棋子放下棋盘一边回答。


    “兰斯洛特,你一直像一只过度警惕的护卫犬,也许你该去吃点狗粮缓解一下自己的焦虑。”奥利维轻佻地指向甲板背后的船舱。


    兰斯洛特没有恼怒,他只是低下眼睫,向皇子行了一礼后消失不见。


    奥利维戏谑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抱起胳膊嘲讽道:“布伦希尔德是个厉害的女人,她的儿子却和她的丈夫一样是个浪得虚名的废物。皇兄居然要我培养他,呵,凭什么他可以拥有布伦希尔德,我就只能拥有她生下来的肉团?”


    高文听到这里纵然不敢妄议皇子,但扭不过自家殿下善妒的个性只好附和他:“布伦希尔德阁下是优秀的骑士,不过女人向来做不到完美,剑术上的精湛注定着她对教子的欠缺,殿下养着兰斯洛特这条狗,就相当于掐着布伦希尔德和大皇子殿下的喉。”


    奥利维呵呵一笑:“将弱点亲自送到我手上,真是蠢猪!”


    高文的下棋技术极差,奥利维不到一刻钟就赢下此局,他端起一杯上好的红茶细细品味,空下的左手便搭在桌上,其上佩  戴着熠熠生辉价值连城的珠宝,他盯着高文钢甲上的国徽看了许久,浅金的眸子里闪烁着晦暗,狂妄的光点。


    “我渴望优秀的骑士,而不是像兰斯洛特那样贱种。”他抬起眼睛瞥向大海:“也许风暴王会希望得到一位忠诚的奴隶?”


    .........


    “我一生所求不过安康。”


    艾玛死前绝望地想到。


    她不能说话,也看不见。珊瑚满满当当填满了她的口腔和眼眶,像万支针同时扎进她的每一处血管,像火舌烧灼着她的每一片皮肉。


    艾玛太痛了,她求了每一个神,生命之母、黑夜之主,风暴王,光明女神,但都没有用,神明没有眷顾她,甚至没有看向她。最后一刻她想通了,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她想:艾玛,你的生命实现了她应有的价值,你在失去双亲后养活了自己和弟弟,啊弟弟,艾德文已经成年啦,去往大城市读书你不用担心的。安心吧艾玛,不疼啦不疼啦。”


    小时候,艾德文总是没日没夜的哭,她拖着小小的身子抱着更小小的弟弟,拍着他脆弱的脊梁轻轻地唱安眠的歌谣。


    “哎呀,歌词是什么来着,好久没唱我都记不清啦。”艾玛悠悠地想,一滴眼泪从她伤痕累累的眼角流出后又被珊瑚全部吸收。


    安德烈跪坐在床侧,他颤抖着收回刚刚伸出的手,惊觉自己甚至接不住她的一滴泪。


    距离艾玛吐出第一块珊瑚起,她就突然浑身抽搐地倒在地上。安德烈也是刚伸出手准备去扶却被史莱克太太拦住。


    史莱克太太苍老的眼睛闪着银白的光,她轻轻抚过安德烈的额头,嘴里念叨着晦涩难懂的咒语,下咒结束后她才示意安德烈扶起艾玛的身体。


    可当安德烈向前行走不过一步,巨大的珊瑚猛然撕裂艾玛的胸腔后鱼贯而出!


    不过三刻钟,艾玛已经变成了和她丈夫一样的惨状。


    “传染病,必须把所有接触过患者的人全部隔离!”这时,安德烈立刻明白了奶奶为他下净身法术的缘由,“奶奶,你快回去收拾屋子腾出隔离间,我去喊人!”


    祖孙二人都以彼此最快的速度行动着,不过尔尔,二十位犯病村民都住进了统一的隔离间。


    小小渔村,设施极为简陋,就连隔离间都是借用杰克逊家和邻居家的屋子勉强搭成,然而这样的效果微乎其微,依旧陆陆续续出现了多例发病。


    青天白日,惨叫声贯彻天际。


    史莱克太太已经年过七十,魔力储备大不如前,勉勉强强为自己和孙子下了两个净身咒,魔力储备便直接见底,而安德烈是个只会一点医术的小孩,从小到大见过最严重的病其实就是昨晚伊利亚胸口上的大洞而已。


    这突然爆发的珊瑚瘟疫光是前期隔离防控就让他们累得够呛。


    等到几小时后,村长带着城里的医生姗姗来迟,史莱克太太已经坐在地上动不了了。在这期间,早上来找史莱克太太诊治的13个妇女已经有11个被珊瑚侵蚀,她们的丈夫全都从早期感染转成晚期症状。


    幸存的两位女士正发着抖接受村长的提问,安德烈旁听他们的对话,不动声色地分析总结感染源和其传染途径。


    可无论怎么分析,血液,空气,甚至海水都有其他证据将结论推翻。


    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只能看着头顶的巨剑摇摇欲坠。


    安德烈忙完这些便送奶奶去可以休息的地方睡觉,而他自己却来到艾玛的病房中观察情况,也正是这一来,便看见一滴泪水悄然而落。


    天色渐凉,黄昏将最后一缕晨晖撒落大地后便随风散尽,倦鸟游荡海面发出颗粒无收的哀嚎,安德烈坐在床侧,却如同坐在大洋中心的孤岛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压在心头久久不得散去。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身旁竟浮现出缥缈的金色光点,这些璀璨的光点逐渐汇聚,恍若作画般勾勒出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


    伊利亚从光幕中走出,他看了眼愣住的安德烈后把目光移向艾玛。


    “你听到她的愿望了吗?”伊利亚突然冒出一句低语。


    安德烈立刻起身阻止他的靠近,却被伊利亚轻轻一挡推了回去。他垂眸片刻,手中突然窜出细软的金线,这些金线温柔地裹住艾玛的手,细碎的记忆便扑朔入眼。


    “孩子呀睡吧睡吧,天使会将明日送来,我们一起迎接最美丽的清晨吧……”婉转温柔的歌谣从伊利亚的喉中唱出,那声音好似神话中光明女神晨曦敲响的银钟,清脆柔和,空灵悦耳,配着他人偶般姣好的面容,让人好似被无边的云彩包裹着送入温柔乡。


    随着歌声,艾玛身上的珊瑚逐渐显出颓色,到最后连同着艾玛的尸体变成几缕薄烟。


    意识消散时,艾玛又流泪了,她听到歌声了,那样温柔的歌声,她跟歌声走出了层层黑暗来到海边,她看见温柔的父亲和慈祥的母亲在海的另一边朝她挥手。艾玛亚麻色的长发随海风飘荡,她裹着泪,迎着风,提起裙摆,拥家人入怀。


    倦鸟终会在黄昏时归巢,痛苦之人也会在精疲力竭时坠入魂牵梦绕的怀抱。


    [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