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章|第七节|禁星匣封

作品:《焚界之歌

    第二章|第七节|禁星匣封


    天界,天简殿内。


    沉墨云玉筑就的殿阙吞没了所有脚步声,万卷光简纵横悬挂,像倒垂的星河,嗡鸣细不可闻。


    容溯宸将帝笔搁下的余震尚未散尽,文字的光如同潮汐,先前题首那一行铁色的字已被抽离为无痕,彷佛从未在天道之册现身。


    殿阶之下,战神曜晖真君微俯身,银甲收敛寒光;更远处,判神禹衡冥握着审印,指节在印角上轻轻一扣,又顿住——像是心里有某个字想落,落不下。


    殿外天阶上方云层极高,无风,无雷,无鸟影。天简殿从不容自然声涉入,唯有法度的气息沉沉起落,压得一切情绪终究要归为静。


    容溯宸负手而立,眼底的铁色沉下去,又慢慢被一层冷白遮住。他抬眸时,整座殿像一口无声的大钟,尚在回振刚刚那三个字的力量——不记。


    就在这一刻,远在万象之外,时光乱流忽有微响,像是谁把一粒小石投入了看不见的河。


    彼时,时潮深处。


    银灰巨浪无方向地起伏,浪背上漂流着无数被截断的瞬间——赤甲将卒踉跄倒地、孩童在火海边攥住自己的影子、有人举剑、有人放手、有人在无人的角落里无声地把话咽回喉咙。


    这里没有「之前」与「之后」,只有「正在发生」的重叠;每一道浪合上,便会将某个瞬间碾成薄片,再抛向更远的黑。


    承玄帝卿——时神洛絮,穿一袭看不出年岁的素衣,懒洋洋地立在浪尖。他看起来像个尚未长成的少年,眼底却藏着冰川缓慢的亮光。


    他指尖转着一枚古旧的圆环,名为【岁月之轮】;轮面素朴无纹,然而只要被他抛起半寸,便会在空中绘出极细的刻痕,像是有谁拿针在夜里把群星连成线。


    「唉——」他拉长声调,像给无聊的河打个哈欠,「今儿个潮水的脾气,比上回还坏一点。」


    他并不是为了寻什么而来。


    时神巡视时河,素来如游手好闲;看见浪尖露出牙,他就用轮子点一下,看它缩回去;看见时间落了一把细沙,他顺手抖一抖袖口,让沙再落回沙;看见哪个瞬间准备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拐弯,他就「咳」一声,像提醒淘气的小孩别再往前跑。


    光影忽然在他胸前一炸,像某种顽童不长眼,直直撞了上来。


    洛絮低头:「咦?」


    一枚半裂的晶体已经乖顺地落在他掌心。它不乖也不顺——只是来得太急,撞疼了自己,才在他手里稍事停靠。


    裂口锯齿森然,却洁净得像新雪;晶核里头,赤金与冷白正以近乎任性的节拍轮流亮灭。


    每一次赤金脉动,便会在远远的虚处泛起一圈热浪,像谁在焦土上轻敲;每一次冷白一闪,便彷佛有极高极远的钟声拂过耳际。


    洛絮挑起眉梢,语气像发现了掉在路边的好东西:「哎呀——这不是焚界玉吗?还半块。谁家小东西走丢了,嗯?」


    他指尖一转,岁月之轮「叮」地敲在浪面,四周怒涛退了一指宽,勉强给这位「走丢的小东西」一个不至于再被拍走的落脚点。


    半玉不安分,赤白两意仍在推搡。洛絮看了几息,忽然笑出声,笑意不深不浅:「吵归吵,倒是很会认手。」


    半玉在他掌心剧烈挣扎,赤金与冷白光芒交错,映得他眉眼时红时白。洛絮看着看着,笑意更深,似乎觉得这挣扎格外有趣。


    「吵什么吵,乖一点。」他指尖轻轻一弹,岁月之轮放出一圈细光,像安抚小兽一般,将晶体压得安稳。


    就在那一刻,火焰、哭喊、断剑的画面闪入他眼底。他眯起眼,若有所思,随即打了个哈欠。


    「原来是这桩事啊……」他拖长语调,似真似假地喃喃,「三界的麻烦种子,可有意思了。」他没有细看,怕引来更多时潮反扑。


    只是随手一拎,将半玉丢进袖中,轮子一转,便带着它走出浪潮。


    天简殿的门,是从里面安静打开的。


    洛絮晃晃悠悠踏进殿时,万卷光简像被无形的手拂过,一道接一道低低颤动。殿中规制森严,谁走几步,谁该停在哪一阶之下,俱有定数;然而他像是不记得、也像是不在意,步伐闲散得近乎失礼,却没有一卷简因此激怒——时神的罪,从来不归于步伐。


    「帝君。」他抬手,袖口一抖,「捡到个东西。」


    半枚焚界玉从少年宽松的袖缘里「啪嗒」一声落下,在帝座前三寸停住,不偏不倚。


    赤白二光倏然一盛,整座殿宇被分成冷与热的两域:左侧檐脊微红如霞,右侧柱脊泛起如霜的淡白。交界处薄如发丝的缝缘一闪即灭,像命运笑了一下。


    容溯宸俯身以掌接之。那一息,二色相搏,铁色的目光被映出两层深度——一层在焰,一层在霜。


    少年模样的时神把玩着轮子,语气懒洋洋:「时潮巡着巡着,它就自己撞过来。我甩了三次,甩不掉。想了想,留在我袖子里也闹腾,不如放在这儿安静一会儿。」


    他把「安静」两字说得像笑话。


    战神曜晖真君抱拳低首,眼角余光却忍不住扫向玉身的裂痕;审印本应在殿中发出一记冷鸣,却因其主仍在流放而缄默,只余下淡淡的震动随风逸散。


    殿中没有谁敢出声,因为这不是一桩可以靠发问解决的事——有些东西进殿,殿便必须先听它的呼吸。


    「它不选边。」容溯宸低声道。


    洛絮「嗯」了一声,像是在附和,又像在打盹:「不选,也是选。选暂时,选待字。」少年侧着脸,眼底漾起一道非常轻的光,「再说,它好像在等一个人吵醒。」他没说名字,语气却带着故意的心照不宣。


    容溯宸抬手。殿后的璇玑库便像一座沉睡的山缓缓升起,无字玉匣随之悬空。玉匣四角嵌着透明薄片,不映人影、只映规律;薄片间流过极细的光丝,像星河在盒中缓缓换气。


    「封于禁星第九匣。」帝君落印,指尖焰光微暗,「待三界新序重合,方得再启。若我不在,焰自会寻其宿主。」


    洛絮抬手,岁月之轮在掌心轻轻一敲,敲出九道看不见的符。第一道符名为「星环」,第二道名为「玄河」,第三道名为「流衡」,其余六道不名不字,只以呼吸点数。


    九符叠落,半玉发出一声轻到几乎要被忽略的颤鸣,像野兽临眠前最后一次环顾。它被引入玉匣,光丝合缝,匣影沉至殿底。


    殿宇静得近乎窒息。万卷光简仍在嗡鸣,却像被压在深海之下,只剩断断续续的低吟。众神将皆低首不语,唯有光神曜泠天尊缓缓抬眸。


    他立于阶侧,白衣如雪,眉眼间没有怒意,却带着一种冷白的审视。殿中烛火照在他身上,反而像被压抑下去,周身浮出一层浅淡的光晕,如刀锋无声出鞘。


    「帝君。」曜泠天尊的声音响起,并不高,却带着逼人的清冷。每一字都像落在殿宇玉阶上的光斩,将沉默划开。


    「既封之,是否立禁语?」


    短短数语,却叫在场的神将们齐齐心头一震。


    因为他问得太直接。


    若立禁语,意即此夜之事,自此不可再传,不可再议,不可再记。无论见与不见,知与不知,都要被一纸禁令抹去。


    这是光神的立场,也是审判派一贯的冷酷。


    殿内的气氛再度沉沉压下。就连最习惯直言的战神曜晖,也只是微微收敛了目光,不敢随意插话。


    因为他们都明白——这一问,并不是单纯的询问,而是在为三界的未来立下一道生死分界。


    殿宇的空气像被瞬间冻结。曜泠天尊的声音余韵未散,却已像一道冷白的利刃横在诸神之间。光简的嗡鸣声变得支离破碎,像在回避那一问。


    帝座上的容溯宸静静俯视着殿中,指尖仍停在未干的墨上。那一页《妖界录》已被抹去,光简化为无痕,却在众神眼中留下比任何文字都更沉重的空白。


    他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将笔搁下,掌心在玉案上轻轻一扣。声音极轻,却在广阔的殿宇里回荡,像是击在众人心口。


    「禁语。」容溯宸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像从深海底部传来的压迫,「此事,不可外传。」


    他目光一转,落在曜泠天尊身上,冷冷续道:「非止于此。凡今夜入殿之人,皆需以神血立誓,永不泄露半字。」


    此言一出,殿中神将们齐齐色变。神血立誓,意味着一旦违誓,天道必反噬,轻则折损修为,重则魂消魄散。这并非寻常禁令,而是要彻底将这段真相埋入深渊。


    战神曜晖真君胸膛微沉,终于抱拳开口:「帝君,此举虽可护界安稳,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得的迟疑,「若天兆真是命定之女,恐怕终有一日会再现。届时,我等……如何自处?」


    容溯宸的眸光掠过他,没有怒意,却冷得让人心底发寒。


    「终有一日,天必再问。但在此之前,不必有人问,不必有人知。」


    短短数语,却像一道天阙封令,将所有的声音与疑虑都压断在喉间。


    曜泠天尊垂首,眼底那一瞬冷光却更深。他未再言语,只是静静收回目光,仿佛将方才的质问隐入无声。


    而殿中其他神将,也只敢低头称是。唯有光简依旧微微颤鸣,像不甘的命运之河,被硬生生按断。


    容溯宸阖上手中的玉册,声音冷冽:「既不记,便无因;既无因,便无果。璃焰之后,焰痕亦断。此页不存,此名不留。」


    说罢,他挥袖而起。殿宇间的光简忽然齐齐熄灭,万卷书海在一瞬间坠入死寂。彷佛历史自此缺了一块,无人能追索。


    他转身,背影融入无尽玉阶之后,只留下一句低沉的回音:「从今日起——不记、不传、不问。」


    殿宇轰然震动,宛若回应他的封令。


    洛絮后退两步,把轮子在指间转了半圈,姿态像戏弄一只顺毛的猫。


    少年式的慵懒掩不住他骨子里的古老;他懒懒地伸了个腰,声音半真半假:「鸣不鸣,都不急。我猜——」他有一瞬的停顿,像是想起了谁的额心焰痕,「她若打盹太久,这玩具会自己吵她醒。」


    战神没有接话,光神也没有;帝君更无意与他续言。可殿中的光简在那一瞬竟像听懂了什么,齐齐收声,留下比静更深的一秒空洞。


    容溯宸重新坐回帝座。指背在扶手的玉脊上无声敲了三下——记,不记,待证。


    他没再看洛絮,也没再看匣。天简殿只剩下制度本身的呼吸,维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洛絮退到殿影边,眯起眼看那口地底的黑,像看一口睡着的井。


    「安安分分睡吧。」他轻声,带笑,「等谁把你叫醒,我们再把故事往下翻一页。」


    殿门阖上那一刻,万卷光简齐齐一震,像无数羽毛在同一瞬间收锋。


    天外仍是无风、无雷、无鸟影;可在极远处,时潮的某一条暗支忽然轻轻一亮,又迅速熄灭——像谁在梦里握了一下拳。


    至此,焚界玉断而两分:其北半既已镕入焰痕,随妖族血焰潜行,为焰脉所用,为誓所囚;其南半沉睡禁匣,锁于璇玑库深处,以物代卷、以沉默代字,静候另一声相应。


    它们不语,却以最原始的方式互记——光对光,焰对焰。


    待两鸣相合之日,卷页再开,天简重书;而在此之前,它们将以每一夜最深的暗鸣,提醒所有自以为掌握答案的人:不记,并不等于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