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作品:《当青苔回信

    宋时祺和邰霏对视一眼,加快步子下山。


    “不见了?”


    宋时祺蹙起眉,把东西放上拖拉机的斗里,稳妥地绑上带子,“什么时候不见的?”


    “瑶瑶和我说的,时间的话肯定有一会儿了,毕竟我们从三区到这儿,就算搭了来六区的顺风车,怎么也得一两小时。”


    孩子不见是大事,许哥也急得很,锤着腿侧自责,“今天汤姐有事,六和知意又出来找你们了,我一个人带娃真是没经验,是我的问题。”


    周知意也满脸愁容:“许哥你先别自责也别担这个责任,村里怎么样了,有没有派人去找啊?”


    “说了,微岛的人和三区有空的叔叔婶婶们都在帮忙找,但是二蛋这人平常也没什么去的地方,也不见和谁聊天……十七,你出去之前还叮嘱过我注意几个孩子,我……”


    六月的第一天,双文是个好天气,日头正中,照得许哥满脸通红。


    宋时祺拍了拍他的肩:“先上车,我们去三区一起找。”


    拖拉机正好能坐下五个大人。顾流当司机,宋时祺在副驾,周知意拉着邰霏到后面坐下,许哥则在最靠副驾的位置和宋时祺说着事情经过。


    事情很简单,许哥组织孩子们躲猫猫,一直没人找到二蛋,直到游戏结束了才发现事情不对。


    周知意叹了口气,和邰霏说起一个月前没说完的事。


    “二蛋家很苦,是在双文这种自力更生的地方都没办法活下来的苦。他爸爸好赌,妈妈生下他之后就出去打工,然后再也没回来。


    我们发现他不对劲的时候去过他家家访,他爸爸没了双腿,说是赌博抵债被人打断的,他掀开被子给我们看,是很早的陈旧伤。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去治疗,他只说没钱,还让宋哥拿钱给他看病,说他知道我们,知道微岛来双文就是来做帮扶的。”


    宋时祺分出心思呵了声:“公益和扶贫是两回事,有钱也不是这样烧给他这样的人花的。”


    “就是,那东西算人吗?他懂个屁!”


    顾流开着拖拉机,一脚油门下去,拖拉机轰鸣,“他也知道是帮扶啊,没骨气的软泥。二蛋那么点大的孩子要替他下地插秧,要给他烧水做饭,还要受他打骂,要他有一点精气神,孩子就不会这样,他家也不会这样。”


    许哥也插了句话,“刚才三区的婶婶说,二蛋妈是个好的,二蛋五岁前她每个月都托人带钱回来。只可惜他五岁的时候,他那个蛀虫爹又把钱拿出去赌,赌光了没钱只能拿腿抵债,是好几个婶子看见他爬到村口可怜他才把他抬回家的,从那之后二蛋就……”


    周知意拧着眉心:“无论如何,孩子没有错。”


    他没有错,但是要接受异样的眼光和非议。


    邰霏看着窗口抖着倒退的景色一言不发,宋时祺低声嘱咐了顾流一句开快一点。


    一车人第一次觉得六区外到三区的距离远的离谱。


    一车人到三区的时候,三区的山长正带着一堆人准备出三区找人,沸沸扬扬的,见到拖拉机进来自动地让开了道,宋时祺下车就被簇拥。


    有几个婶婶抹了把眼泪:“十七啊,你可算回来了,我们把村子里都找遍了都没找到那孩子,那孩子能去哪儿啊……”


    “是啊,那么小一个孩子,这都下午了,上午不见的,孩子连饭都没吃,他能去哪?”


    “我问我们家铁蛋了,他们那帮孩子也都没见着人。”


    周知意在车上扯了扯邰霏的衣摆,叹了口气和邰霏说小话:“双文人就这样,平常呢热心肠也不遮掩,什么都往外说,谁家有个家长里短好的坏的全村人都得知道数落嬉笑,但要是遇着事情了也是真关心。”


    邰霏回按住周知意的手,柔柔地拍了拍:“别怕,我们再找找。”


    顾流把车停到村里大平台,一群孩子围上来,都知道他们回来意味着礼物,却都丧着脸没提。有几个孩子看到周知意和邰霏下车还围上来,和她们说自己找了哪些地方都还没影。


    村民们都散走,山长和宋时祺安排着,由双文村民上山搜,山下留些不方便的人和微岛的部分人员管着孩子们就好。


    三区的孩子主意大,邰霏身边只有瑶瑶跟着。宋时祺和顾流跟着村民上山,周知意和许哥则带了孩子们散开去找,留给邰霏一条她最熟的靠湖边的路走。


    瑶瑶的手很热,邰霏的掌心开始出汗。


    “姐姐,你在怕吗?”瑶瑶稚嫩的声音问出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迎上邰霏的视线,她说出理由,“奶奶说手心出汗是被吓到了,姐姐不怕,二蛋只是和我们躲猫猫。”


    要是躲猫猫就好了。


    邰霏没有经历二蛋经历的事,硬要说感同身受肯定是不可能。可她第一次见到二蛋的时候就觉得他的眼里没有光,这种眼神和状态她不陌生,没有目标,茫茫然,只觉得自己像木偶一般活着的感受,她才逃离了没多久。


    “姐姐不怕。”她蹲下来替瑶瑶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姐姐就是在想,他能去哪里。”


    三区靠山,但从没听说过二蛋一个人会上山,这也是村里人没有第一时间上山找人的原因。可那么多人地毯式搜索,快四小时,整个三区被翻个底朝天都没把人找出来。


    “他今天,一直念叨鱼。”瑶瑶突然说道,“我和赵爷爷说了,找过,没有。”


    邰霏惊着追问:“找了哪里?”


    “陈爷爷的鱼塘,还有后面抓鱼的河。”


    “这里没有吗?”


    邰霏指着身后那片静似清镜的湖面,恰好风停,整片湖连涟漪都没泛起一圈。


    “也找过。”瑶瑶默了会儿,点头又摇头,“但赵爷爷说这里是死水,鱼活不了,没人会在这里抓鱼,二蛋也不在这里。”


    听到找过,邰霏的心沉下去。


    她站起来,继续牵着瑶瑶往前走,路过那排水杉,和瑶瑶跨上台阶,站在高处眺望。


    身后是双文简陋的临时教室,前面是一片没有波澜的死湖。


    她曾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医生问过她一个问题,她觉得有意义的东西是什么。


    邰霏答不出来。


    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在那时候的邰霏看来,都是一样的。


    花朵没有颜色的区分,食物没有酸甜苦辣,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或许还有周围所有的人,本质上都没有区别。


    后来她认识了江黛。


    江黛借着喝醉了酒黏上邰霏,然后凭着自己的专业知识锐评她,说她自我防线和自我道德都太高,虽然标榜着自己冷酷无情,装作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却比任何人都在乎,像个绝不会下凡的活佛,实际上只是害怕和别人靠近。


    江黛自诩医德,要发挥中二的英雄主义,要拯救她。


    不知道这算不算拯救,但邰霏收获了人生第一个满心赤忱的好友。


    她承认现在有点英雄主义上头,她想找到二蛋。


    “瑶瑶,我们再找一找这个湖怎么样?”


    邰霏拉着瑶瑶走下台阶,两人散开手,一人一边,沿着小道叫着二蛋的名字。邰霏不敢让瑶瑶走在湖边,自己扒着栏杆眯着眼眺望湖面,可直到走到木制桩围栏的尽头,依旧一无所获。


    隔着湖,邰霏和瑶瑶远远地,和那头小得只剩下一个点的周知意打了个招呼,周知意身边的几个小萝卜头也摆着手,一群人特别像钢琴上倒放的黑键。


    突然,湖心泛起水波,一圈圈漾开,打到湖边的地基又反弹回去。


    邰霏掀起眼皮,盯着湖里冒出的一点黑,按下瑶瑶:“瑶瑶,去找知意过来。”


    “好……”


    瑶瑶正打算问邰霏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扑通”一声,邰霏已然入水。


    这她哪还敢再等,即刻便撒开腿跑开,原地只剩邰霏入水的波浪和涟漪还在荡,依旧没有风。


    湖水和海水给邰霏的感觉不一样。


    湖水冷而僵,海水带着潮汐和汹涌,有一种活力,天生就带给人希望。


    自从记忆里那场灾难发生后,这是邰霏第一次下水。二蛋在湖心,从手脚扑腾的样子看,应该是抽筋,在湖里抽筋意味着什么自是不必说,邰霏游过去的时候因为他的挣扎,也被迫着喝了几口水。


    “二蛋!二蛋,我是邰霏姐姐,那天我画的画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回岸边,我知道你现在很不舒服、很害怕,别怕,别怕……”


    邰霏说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句子和安抚人的话,绕到二蛋身后,穿过他肩下稳住他的上半身,“别怕,先吸气浮起来。”


    二蛋根本听不进邰霏说了什么,也不说话,只是嗷嗷地用喉咙嘶哑地哭,被水呛到又咳几声,双眼通红,手脚扑腾着不肯安歇。


    带着一个不那么配合的男孩子从湖心回到岸边,几乎用尽了邰霏所有的力气。二蛋因为呛水晕在身边,邰霏已经没有力气给他做心肺复苏,只好看着瑶瑶带着乌泱泱一群人过来,指了指身边晕过去的二蛋。


    “先……给他心肺……”


    复苏两个字还在嘴里,邰霏已经白着嘴唇晕了过去。


    -


    再次睁开眼,是和上次低血糖晕倒后一样的天花板,顶上边角的地方,白色的墙皮剥落,露出土黄的泥头。


    邰霏也呛了水,喉咙像被刀割后撒了盐,火燎似的难受。


    她哑着发不出声,门外宋时祺和孙姨交谈的声音虽然刻意压着,却还是收进她的耳朵。


    “二蛋的事情你说的时候我就注意过,但和赵大娘一样,我管不住。”


    孙姨话里都是无奈,“这赵大娘呢,孩子在外工作,她省了一辈子,就那几个子儿,宁可带到坟里也不敢花。二蛋这孩子比大娘苦,摊上那么个爹,这次要不是小邰,怕就没了。”


    宋时祺的声音压得很低,邰霏迷糊地听着,隐约觉得耳熟得紧:“她什么时候能醒?”


    “她没事,你看你,每次一提到她你就会问‘她什么时候醒。’这醒不醒是一回事,这才几天,半个月来我这里两次,我这里可没有这么多营养针和葡萄糖。还有她一个姑娘,你们那么多人好意思让她下水救人?”


    邰霏头晕得很,却听到宋时祺说:“……孙姨您说得对。”


    对在哪里?


    她撑着支起身子,一直关注着这里的宋时祺即刻便站了起来:“醒了?”


    邰霏点头,看了看旁边床还躺着的二蛋,哑着问道:“他怎么样?”


    “人没事。”孙姨追进来,轻手轻脚地把两床之间的帘子拉上,“但是我们这里也只能看看人了,你呢,喉咙痛不痛?”


    见邰霏点头,孙姨哼了声:“痛就对了,下次湖里那种死水,就算水性再好也斟酌着下,我去给你烧水喝。”


    “谢谢孙姨。”


    邰霏和宋时祺目送着孙姨离开,宋时祺在边上的陪护椅子上坐下,深蓝色的旧椅子吱嘎一声,吸引了邰霏朝他那边看去。


    宋时祺似乎特别钟爱明暗交接的地方,像他这个人身上模糊的气质,让人捉摸不定。


    他的衬衫外套脱在了拖拉机上,上山的时候就没穿,此时只有一件素白的短袖套在身上,领口处有一点扎眼的绿。


    邰霏被那点绿抓住视线,宋时祺却在这时候叹了口气,喉结滚动,引着邰霏的视线又落到了他的脖颈。颈线下的锁骨被衣领遮住一半,却更有种欲盖弥彰的性感,邰霏神游地想起某次见他时,他穿衬衫的样子,宽肩、窄腰,微敞的领口比现在更有味道。


    她被自己的想象震到,僵硬地撇开脑袋,咽下口水解了喉咙的火燥。


    邰霏…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