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雾散松声里

作品:《清洬

    竹亭里的雾像是被沈既白掌心的温度烘得淡了些,江洬仰头望着师尊垂落的眼睫,那截藏在宽大连袖里的手腕,还留着当年为护他挡下妖兽抓伤的浅疤——从前他总缠着问那疤的来历,沈既白只说是练剑时不小心蹭的,如今想来,许是和青溪镇的旧事也有关联。


    “发什么呆?”沈既白的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带着点惯常的温和,“师祖还在这儿,别杵着像块木头。”


    江洬猛地回神,才发觉林清玄正端着茶杯笑看他,那双和沈既白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藏着了然的暖意。他慌忙往后退了半步,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攥着衣角小声道:“师祖,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无妨。”林清玄放下茶杯,茶盏在石桌上转了个圈,溅出几滴浅碧色的茶汤,“早该让你知道这些。你师尊总怕你扛不住,可江家的孩子,哪有那么脆弱?”他抬眼看向沈既白,语气里带了点打趣,“当年你抱着这小家伙上山时,脸白得跟纸似的,生怕他断了气,如今倒学会把人护在翅膀底下藏着了。”


    沈既白没接话,只是弯腰捡起江洬落在地上的布靴——方才他冲过来时跑得急,一只靴子陷在湿泥里都没察觉。指尖擦去靴面上的泥点时,沈既白的动作轻得像在碰易碎的瓷,“先回屋把鞋换了,湿着脚要着凉。”


    江洬刚要应,就见二师姐苏绾从雾里钻出来,手里还拎着个绣着松鹤的食盒,远远就喊:“师尊,师祖,该用早膳啦!小师妹和季古年也回来了,正蹲在灶房门口抢烤红薯呢!”


    话音刚落,就传来小师妹江念叽叽喳喳的声音,混着少年清朗的笑:“季古年!那红薯是我先看见的!你再抢我就告诉大师姐,说你又来静玄峰偷我们的蜜饯!”


    “明明是我帮你从灶膛里扒出来的,分我一半怎么了?”季古年的声音里满是无奈,“再说沈清辞师姐闭关刚出来,哪有空管这些,你少拿她吓唬人。”


    江洬听得忍不住笑,刚要抬脚往灶房跑,手腕却被沈既白轻轻攥住了。他回头看时,正撞进师尊眼底的柔光,那光比山间的雾还软,像浸了晨露的松针,轻轻落在心尖上。


    “别跑太快,地上滑。”沈既白的指尖蹭过他手腕内侧的皮肤,带着点微凉的触感,“等会儿用完膳,我带你去后山练剑。”


    江洬的眼睛瞬间亮了。从前沈既白总说他年纪小,剑穗子都握不稳,只肯教他些基础的吐纳心法,如今竟主动要教他练剑。他忙不迭点头,连方才心头的沉重都散了大半,拽着沈既白的袖口就往竹亭外走:“那我们快些去吃早膳,吃完就去后山!”


    林清玄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雾风穿过竹亭,卷起落在石桌上的梧桐叶,叶面上的水珠滴落在茶盏里,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当年沈既白抱着襁褓上山时,他就知道,这清冷的徒弟,这辈子算是栽在这孩子身上了。


    灶房门口果然围着两个小身影。江念梳着双丫髻,额前的碎发沾着点炭灰,正踮着脚去抢季古年手里的红薯;季古年穿着隔壁清霄派的青布弟子服,一手举着红薯,一手还护着怀里的纸包,不用想也知道,又是偷带的蜜饯。


    “大师姐!”江念先看见站在沈既白身侧的沈清辞,立刻松开手扑过去,把满是炭灰的小手往她月白的裙摆上蹭,“你闭关出来啦!有没有带好吃的?”


    沈清辞皱了皱眉,却还是没推开她,只是从袖袋里摸出块桂花糕递过去:“就知道吃。刚回来就跟季古年胡闹,仔细师尊罚你抄经。”她说着瞥了眼季古年,语气冷了些,“清霄派的弟子,总往我们静玄峰跑,就不怕你们掌门罚你?”


    季古年挠了挠头,把手里的红薯塞给江念,又把怀里的纸包递到江洬面前:“江洬师兄,这是我娘做的芝麻糖,给你带的。”他偷瞄了眼沈既白,声音放低了些,“我听说沈既白仙长要下山除魔,是不是真的?”


    江洬刚要接芝麻糖,手腕就被沈既白轻轻按住了。抬眼时,正看见师尊对季古年摇了摇头:“小孩子家,别打听这些。吃完早点就回你门派去,你师父该找你了。”


    季古年脸上的笑淡了些,却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沈既白仙长。我就是……我就是想告诉师兄,要是遇到魔族,一定要小心。我爹说,去年山下的镇子,又丢了好几个孩子。”


    这话让灶房门口的气氛瞬间沉了下来。江洬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想起师祖说的“屠村案余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沈既白看了他一眼,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别胡思乱想,先吃饭。”


    早膳摆在内堂的八仙桌上,青瓷碗里盛着熬得浓稠的小米粥,碟子里码着蒸得透亮的萝卜糕,还有苏绾刚烙好的葱花饼,喷香的热气裹着雾风飘进来,驱散了几分凝重。林清玄坐在主位,沈既白挨着他坐下,江洬自然地凑到沈既白身边,刚要夹块萝卜糕,就见沈既白已经把剔去虾皮的萝卜糕放进了他碗里——他从小就怕虾皮的腥味,师尊竟记了十二年。


    “师尊,”江洬咬着萝卜糕,含糊不清地问,“你这次下山,是不是要去查季古年说的,丢孩子的事?”


    沈既白舀粥的手顿了顿,抬眼时眼底的情绪已经藏得妥帖,只淡淡道:“吃饭的时候别说话,粥要凉了。”


    江洬还想再问,就被苏绾用眼神制止了。二师姐给她碗里夹了块葱花饼,凑近了小声说:“别问了,师尊不想说,就是怕你担心。等你剑法练好了,说不定下次就能带你一起去了。”


    江洬撇了撇嘴,却还是听话地闭了嘴。眼角的余光瞥见沈既白正低头喝粥,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发顶,映出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从前他从没注意过,师尊的头发竟也开始白了。十二年前抱着他上山时,沈既白怕是也才二十出头,却为了他,把本该潇洒自在的仙途,走成了负重前行的路。


    早膳过后,林清玄说要去后山闭关处整理典籍,先走了。沈清辞拎着江念去了药房,说是要教她认草药,免得这小丫头总跟季古年在后山疯跑,连最基本的止血草都认不出。季古年也被沈既白打发回了清霄派,临走时还偷偷塞给江洬个布包,说里面是他攒的伤药,让他给师尊带上。


    “走吧,去后山。”沈既白拎着那柄挂在廊下的木剑,剑柄上缠着的蓝布条已经有些褪色——那是江洬五岁时,用染坏的布料给师尊缠的,没想到他竟一直用着。


    后山的雾比前山更浓些,松针上的露珠落在石阶上,湿滑得很。沈既白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伸手扶江洬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让江洬想起小时候发烧,沈既白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在廊下走了大半夜,哄着他说“洬洬不怕,师尊在”。那时候他还叫江夙,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师尊的手很暖,跟着他走,就什么都不用怕。


    走到后山的空地上时,雾已经薄得像层纱,能看见远处崖边的迎客松,枝桠斜斜地探出来,托着几缕未散的云气。沈既白把木剑递给江洬,自己则捡了根松枝,站在他对面说:“先扎马步,半个时辰。你身子骨轻,下盘不稳,练剑最忌浮躁。”


    江洬握着木剑,乖乖地扎好马步。木剑的重量比他想象中沉,剑柄上的蓝布条蹭着掌心,带着点熟悉的糙意。沈既白拿着松枝站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声音清得像山间的泉水:“膝盖再弯些,腰背挺直,别塌着肩——你这样,像是随时要栽倒似的。”


    江洬咬着牙调整姿势,没一会儿就觉得腿开始发麻。他偷偷抬眼看沈既白,见师尊正盯着他的手腕,眉头微蹙,像是在琢磨怎么调整他的姿势。阳光穿过松枝的缝隙落下来,在沈既白的衣摆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截露在外面的手腕,浅疤在光下看得更清了,像条淡粉色的线,缠着岁月的痕迹。


    “师尊,”江洬忍不住开口,声音有点发颤,“你手腕上的疤,是不是当年救我的时候留下的?”


    沈既白的动作顿了顿,松枝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力道不重,却带着点安抚的意味:“练你的功,别分心。”


    “我就是想知道。”江洬的声音低了些,眼眶有点发热,“师祖说,你抱着我上山的时候,脸白得跟纸似的,是不是那时候遇到了危险?青溪镇的人……是不是都不在了?”


    沈既白沉默了很久,久到江洬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师尊的声音,轻得像被风一吹就散:“那天我路过青溪镇,看见的只有火和血。你被藏在灶台后面的柜子里,哭得快没了声息,身上裹着的襁褓,都被血浸透了。”他顿了顿,松枝垂落在身侧,指尖微微泛白,“我抱着你往山上跑的时候,遇到了只刚吸了血的妖兽,它扑过来的时候,我只能用手挡……没什么大事,就是蹭破了点皮。”


    江洬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砸在木剑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他从没想过,自己来到这世上的第一眼,看到的竟是那样的惨状;也没想过,沈既白抱着他上山的路,竟那样凶险。原来那些他不知道的岁月里,师尊早就为他挡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风浪。


    “师尊……”江洬哽咽着,想伸手去碰沈既白的手腕,却被师尊轻轻避开了。


    沈既白的指尖擦过他的眼角,把眼泪拭去,动作轻得怕碰碎了他:“不许哭。江家的孩子,要像你爹娘那样,有骨气,不能动不动就掉眼泪。”他拿起松枝,轻轻敲了敲江洬的木剑,“马步还没扎完,再坚持一刻钟——等你练好了剑,我就把你爹娘的事,都告诉你。”


    江洬用力点头,把眼泪憋回去,挺直了腰背。腿麻得更厉害了,可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烘烘的。他握着木剑,盯着沈既白的身影,忽然觉得手里的剑不再沉了,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秘密,那些师尊没说出口的牵挂,都化作了支撑他的力气。


    雾彻底散了,阳光洒满了空地,松针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沈既白拿着松枝站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江洬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那个被师尊护在翅膀底下的江夙,他是江洬,是青溪镇的孩子,是要跟着师尊一起,把那些藏在黑暗里的罪孽,都找出来的人。


    半个时辰后,江洬瘫坐在地上,揉着发麻的腿,大口地喘气。沈既白递给他水囊,看着他仰头喝水时喉结滚动的样子,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江洬喝完水,把水囊递回去,忽然伸手抓住沈既白的手腕,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浅疤:“师尊,等我练好了剑,就换我护着你。以后你下山,我跟你一起去,再也不让你一个人面对危险了。”


    沈既白的指尖微微一颤,看着江洬认真的眼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江洬的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好。等你练好了剑,我们就一起下山。”


    风穿过松林,带着松针的清香,卷着两人的对话,飘向远处的云雾里。阳光正好,岁月安稳,只是他们都知道,有些事,终究要面对,有些路,终究要一起走——从青溪镇的火与血开始,到往后的风与霜,他们都不会再让对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