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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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舟单手搭在甲板的栏杆上,右手拿着一根用纸包着烟草简易制作而成的烟,橙黄色的光忽明忽暗映在他半边脸上,另一边脸映着幽蓝的深海,初秋的凉风打在他裸露在外粗壮结实的膀子上,小臂大臂上横七竖八有几道鱼钩钩过的伤痕,或深或浅,都留了印子。


    桅灯在他头顶忽闪忽闪,暗下来时他吸一口烟,亮起来时他又吐出烟圈,看它散在海风里,打发在海上这般闲散的时间。


    陈河裹着件皮夹克,哆哆嗦嗦地从船舱出来,绕过摆得到处都是的货物,跑到他旁边一屁股坐下。


    他偏头吐了口唾沫到海里,边骂道:“裘老板真不做人!连着半年了没休息过!你瞧见那个海报了吗?胆子太大了!他就不怕九域的人找上他?都老老实实挖了五年金矿了,现在憋不住呼天喝地,日子长了就是个完蛋!呸!还想拖我们一起下水!”


    说完又对着海面一连串骂了几句脏的,几条鱼像是听不过去,在向后流动的海里一跃而出,又落入前方的海水里。


    明舟瞥了他一眼,叼着烟哼笑了一声,没说话。


    陈河越想越憋气,拍拍屁股站起来搭上了明舟的肩,一伸手又把他嘴里的烟夺过来自己抽了一口,刚吸进去就受不了地连连咳嗽。


    “咳咳咳……”陈河举着烟悬在海面上,烟灰簌簌往下掉,他咳得直泛泪花,转头骂道,“操,你这又从哪找的草,太他妈难抽了,操!”


    “李泽许给的。”明舟淡声道。


    陈河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和他关系挺好啊?他不是还跟你抢女人么?”


    明舟转头,陈河一脸调笑的挪揄表情,丝毫看不出此人方才还指天骂地,势与他们这电视塔里最会骂人的名嘴争锋,他认真地纠正:“没抢,别瞎编排,我和小风就朋友。”


    陈河暂且忘却了那些关乎未来的沉重话题,把手上剩下这点烟又递还给明舟,揽着他的肩随意侃大山:“她可没把你当朋友,我看得出来,比起你,我还是有好些经验的。”


    陈河说着拿起自己的小破翻盖手机冲他得瑟地晃了晃。


    此人去年刚和一个他们某一回接头的老板谈上恋爱,老板是从九域来的矜贵公子,也就看着风流,实则放在这儿随便一个城区都能被那的人吃得渣都不剩,陈河还偏就喜欢这样的小白兔,小公子回去后他哭了好一阵,之后又和人家谈上了网恋,每次出海都在明舟旁边捧着个手机“嘿嘿哈哈嘻嘻啊啊”怪叫个不停,还满脑子废料,他被迫听了好些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那点事,逐渐免疫了。他甚至在某些休息发呆的档口还想过要是他侄子明隅也谈了个男人,他大概也不会排斥,就是他给明隅准备的育儿基金怕是用不着了。


    明舟低头捏了捏被海风吹的有些潮湿的烟卷,把陈河嘬过的那一截掰了丢到脚边的小纸筐里,又叼起剩下那小半截吸了一口,一入口是有些烈,他忍了忍想要咳嗽的冲动,烟雾过了肺又被他吐出几缕,瞬间消散在了夜色里。


    陈河识趣,没继续说,他放开搭在明舟肩上的手又坐下了,抱着手机就着惨淡的灯光和男朋友聊起了天,明舟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嘻哈哼哈声,他想了想,从后屁兜里掏出一个被塑料袋层层包裹的本子,他慢慢地给剥开,露出里面饱经沧桑的记事本,卷边泛黄,封面下方有一行模糊不清的“清河中学七年级明隅”,是他五年前从明隅书桌里捞的,一开始还挺新的,明隅也没用过几页纸,写了几行“1 1=2”便没了下文。


    明舟嘴里咬着笔头和烟卷,捧着本子艰难地落笔。


    9.29 拉五趟,结费 720 乌币。


    ……


    字体歪歪曲曲,不过对于这的人来说,能识字就顶不错了。


    陈河抽空瞅了一眼,张口就道:“你这玩意儿记了有什么用,反正自己也不留几个钱,全给明隅那小子寄去了。”


    明舟很简洁地写了几行字就收了笔,又给本子层层裹上放回了后屁兜里,他给烟坚持吸到了烟蒂,火星子几乎就要烧到他的唇珠,他站得也有些累,把剩下这点烟屁股扔进纸筐,他弯腰揪过几片破蛇皮袋垫在下面坐在了陈河旁边。


    明舟两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他有些放松地将头靠在舷墙上,海风的味道他很熟悉,吹得他头发一如既往地散乱,搭在他姣好的眉眼上。尽管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他的脸却不像其他船员一样粗糙泛红,而且由于长时间补水,还有点吹弹可破。


    他回答陈河:“不记记,时间怎么过去的都不知道。”


    陈河听完“哈哈哈哈”夸张地笑了一阵,又把手搭在了他后颈上,给他掐了掐:“得了,忧郁王子,再干完这几票就辞职,据我观察,裘老板那很快要没货了。”


    明舟用头轻轻撞了几下墙体,走神地盯着前方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垒了有半人高,他这几年见这些箱子的次数甚至比他见过的人还多。


    迷茫压过了即将抽身的喜悦,他没忘自己是怎么被裘籁胁迫上船的,下船真的能这么容易么……


    飘窗外人头攒动,帘子随晨风像裙摆一样摇晃,清新又自然。


    凌望水看着被他拎着领子揪在半空的男人,扬着笑,一字一句道:“白拿我五年的钱是吧?”


    李密浑身抖的厉害,颤声道:“爷!凌爷!我错了!这些金子我一分没动过,都还给您!”


    “砰!”


    他随手给这人丢在地上,靴子在水泥地上走动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李密的小屋不大,可能就是他平时和人搓麻的地点,在早市的巷口中心,他来时很是跟人群亲密接触左碰右撞了一番,鞋底也全是雨后的泥泞,他又扫了眼书桌上摆了一圈的藏书,刚才翻了一下,这小子根本没看过,积的全是灰,还都孝敬到他身上了。


    这堆书下面还专门放了个底座,装金子的袋子就藏在这。


    他把袋子拽出来在手上颠了颠,发现点门道,“哟”了一声,回头看半趴在地上哆哆嗦嗦的李密,开口:“这些年没交过税吧你,胆子挺大,根据《九域税收征收管理法》,你这十年一共收了我五十盎司的黄金,算下来欠税八盎司,该判处追缴税费款、滞纳金及罚款共计八十盎司黄金外加十五年刑期。”


    李密听后如遭雷劈,立马以头抢地又哭又喊:“我,我不想坐牢!您放过我吧!”


    凌望水无心欣赏他怕到不行的样子,但又多了点无用的好奇心:“为什么没动?”


    李密不敢隐瞒,全部老实交代了:“您有所不知,我们这五年前发现了一个金矿,江大宇那小子偷着挖了两年,被监视者盯上了,前不久他找上我,把我前几年花掉的金子都补给了我,让我把您给我打钱的终端账户给他,他好借着把自己的偷挖的金子洗干净。”


    凌望水倒不关心这俩人怎么操作的,但就李密说的金矿的事,他心想自己可太知了。可不就是为这事来的么,否则你也不能被我逮到啊。


    “行了,”凌望水理了理袖口,“把跟丢之前最后的信息整理好打包发我终端上。”


    走出小屋,阳光洒了他满身,把他军绿色的作训服照成了暖橙色,六条巷子从自己所站的平地延伸而出,人来人往,晌午的街头拥挤且吵嚷。


    “诶!别他妈推我!不想活了?”


    “你小子还来劲?”


    “欸——!碳烤猪翅膀嘞——!两毛一个!”


    ……


    凌望水准备回馈一下社会,尤其在手上这袋金子很重,坠得他手腕生疼的情况下,他一个借力抡起胳膊将手上这个袋子在空中划了个完美的月弧形——“哗啦啦啦啦——”


    他高声喊了一句:“发金子咯!——”


    数不清的小金豆噼里啪啦在巷子口七零八落地滚动,阳光折射下,就像是在一片油菜花地,金灿灿一片。


    晃的人心慌眼花,这一刻更伴随着高低起伏的惊叫。


    “啊啊啊啊天呐!是黄金吗?黄金?”


    “快捡呐!捡捡捡捡捡啊!”


    “我妈呢?妈!妈!快来捡金子!快过来!”


    “我靠!我眼花了?这他妈谁撒的?赶紧抢啊!”


    ……


    明舟单膝跪地两根手指捏起一颗小金豆,他低眸仔细打量一下,又抬眼看向男人撒完金子后潇洒离去的背影,这块平地瞬间被闻讯赶来的人挤了个水泄不通,周围人的喊声或兴奋或不安。


    “你捡着了吗?快再找找!”


    “是真金子么……别被那小子忽悠了,怕不是个疯子来的。”


    “假的假的!我拿回家放鱼缸里当造景,谁再给我几个?我家十条珍珠鱼!”


    ……


    “刚才谁乱撒东西扰乱市场秩序?”


    匆匆赶来的警卫员手持着枪,左右拽着人打听,顺着人指的方向马不停蹄赶去。


    明舟艰难地在人群推搡中站起,他捋了捋勒得生疼的肩带,看了看四周,锁定了那个刚才说家里养了十条珍珠鱼的男人,那人此刻正笑容满面地揣着鼓鼓的夹克衫,明舟凑了上去,还未开口,那人警惕地一躲,瞪着他粗声粗气道:“做什么?假的!”


    明舟举起双手示意,好声好气道:“问一下曲合巷怎么走?”


    “哦……”男人迟缓地放下防备的双拳,他伸出个食指放在脑门上想了想,往左前方一指,“那,你顺着走出去左拐就是呜呜大道,剩下的就知道怎么走了吧?”


    “谢谢。”明舟点点头,拽了拽身上的大行李包,拨动着人群朝前拔步。


    走出这条巷子总算松快下来,明舟呼出口气,自己身上早餐铺香味和人身上汗湿味都随大道上吹来的风带去,街道两排白蜡树盛放橘红色的叶子妆点着小而不显眼的花朵,但仔细看,每棵树干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划痕,甚至是弹孔,铺满落叶的石板路新旧不一的污迹未被及时清理,隐约而见。


    两边的高墙隔开另外两条上坡路,墙上青苔斑驳可见,涂鸦色彩和血拼脏污争相斗妍,诡异又绮丽。往来的人挺多的,大部分是闲散的游民,他们脸上基本上都写着“我不好惹”,扫过明舟的眼神都带着劲风,只不过在看到他身后背着的鱼枪时都低头快步闪了,像有厉鬼在追。


    明舟没注意这些人,他摸出刚才随手放进口袋的小金豆,一小颗在他手上不是很显眼,闪着细小的金光。他又想起刚才那人眉目飞扬的样子,橙色的眸子连看都没看一眼身后的骚乱,走得闲庭信步。


    明舟不明显地扯开嘴角,似嘲讽,但他还是把金豆收了回去。


    心情算不上好,又是在家门口迷路,又是被半路装逼的人害得堵成夹心饼干,他不用看都知道现在两边肩上肯定都是青紫的勒痕,要是等会儿让明隅看见又得误会他去干苦力了。


    出了大道一拐弯果然就见到了街角他最熟悉剃头的小店,店面都被盘上了包浆,光顾的客人还是这么多,老板边给人剃头边聊个不停,一抬头就见到站在门口的明舟,一愣随即脸上的褶皱都笑得炸开,他没管手下依旧在顾客头顶工作的推子,冲明舟一抬手,喊道:“舟子!回来啦?好久没见你了!”


    是啊,五年的时间说长,但对这里人一成不变的生活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句“好久不见”。


    明舟心里像是一下卸下了什么重担,有些释怀地笑着抬手回应:“嗯,改明儿来你这剃头。”


    “好……”老板还想说点什么,被身前岌岌可危的顾客吼了一声。


    “你他妈顾着点我!别给我剃成秃瓢了!”


    明舟语带笑意,高声喊了一句:“走了!”


    他一路顺着街道往下走,路过一道被汽油熏过的水泥墙,上面贴满了他走前就看过的信息贴,蓝的绿的黄的,贴法随意张狂,有些纸张贴在这能有十多年了,一眼扫过去全是岁月。


    路上随便一个修鞋缝衣的小店卷帘门上都贴着点广告,招合租的,制衣厂转让的,厂房直租的,


    再直走,经过个十字路口,最靠里的筒子楼很局促地簇拥在一片不大的地方,是他住了八年的地方。


    站在楼道前,他脚底下终于不再是漂浮的船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靴子底下的水泥地,给了他一种莫大的踏实感,原来他也不是愿意长久待在船上的,原来如此。


    顺着生锈的的铁质扶手向上,一路走上了四楼,清新的味道顺着气流吹来,走廊上有人晾着衣服,静悄悄地滴着水,门内孩童抱怨做题难,妈妈怒斥做不完别想吃饭了。走廊围栏是做工粗糙的镂花雕孔,杂色的,只到他半腰的位置。


    明舟低头快速走过几扇门窗,不想在这多余地寒暄,只想赶紧回到家卸下行李。


    不多时,他在一扇生锈的铁栅栏门前站定了。军绿色粗糙的横隔板,在顶灯的照射下,闪着点寂寞,是他这些年对于回家这个概念的最终记忆。


    多少次站在门外的无力而回,多少次踏上甲板的茫然无知,每个日夜里将他打碎重组,现实和理想挣扎交错,这期间已过去五年之久。


    世界原封不动,从没变过。自己呢,除了衣裳多出了点补洞,记事本上泛黄的书页被翻过,从未得到,也总在失去。这个世界不会向他想的那样靠拢,它一成不变。


    明舟低头随便笑了笑,他抬手想要敲门,才恍然想到自己是有钥匙的,就在他低头在自己夹克衬衫里左右翻找时,身前的门一下被人从里打开了。


    开门的人单手插兜脸上的表情很烦躁似的,刚迈出步子被门前的明舟挡住了道路,他更不爽了,抬头张嘴想要骂点什么,一抬眼和明舟对上了眼神,他整个人定住了,嘴巴半张着,不可置信地发出声音:“舅,舅舅……?”


    明舟坐在沙发上,行李包在他进门后被放在了门口,明隅局促地站在他面前搓手,半年没见,是有点生疏了,他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明隅面前,明隅视线随着他而动,最终两人平视,明舟这才发现明隅已经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


    他笑了笑,单手揽过明隅的背把他往自己怀里带,明隅僵硬地靠在他身上,明舟感受到他把脸埋在了自己肩上,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我看到你画的海报了,画得真好。”


    明隅渐渐把手攀到了明舟身上,抓得很紧,片刻后他才出声:“还走吗?”


    明舟另一只手放在明隅后脑勺上揉了揉,缓声道:“快了,再不济也不会半年回不来一次。”


    明隅沉默了,明舟放开他,打量了一下阔别已经的出租屋,脚下的地砖贴的是菱格形的,格子中间有玫红色的婆罗花花纹,还好不是特别脏,明隅平时应该会拖地。


    小沙发和小长桌都用布包着,但由于太久没洗,有些泛黄,闻起来还有些灰尘味以及沐浴露味,沙发紧靠着墙,墙外就是小阳台,歪歪扭扭摆着两把小木椅,楼外的树藤长势很好,蔓延到阳台上成了叶帘子。


    地上的画稿被丢的到处都是,上面的线稿看上去都很凌乱,不过明舟统一把这些归为艺术。


    明舟又转眼看向明隅:“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明隅“啊”了一声,眼神开始频繁往屋里某个房间瞟,他拽了拽发皱的衣角,答道:“请假了,有点不舒服。”


    他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是感冒了,嗓子疼。”


    明舟:“我房间……”


    “你房间有药对吧!”明隅抢先答道,他急匆匆地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我自己拿就成了,舅舅你先坐着!”


    明舟看明隅跑得飞快的背影,不是很想自己待在客厅,于是他跟着走了过去,发现明隅趴在自己床上费力地整理着凌乱的床铺,并没有找药。


    明舟好笑地斜靠在门框上抱起胸,他开口道:“你昨晚在我房间睡的啊?”


    明隅的背影顿时一僵,他缓缓从床上直起身,没敢抬头看他,又讷讷“啊”了一声。


    明舟缓步走进屋内,他房间的陈设没怎么变,就是从来不用的书桌上摆满了明隅用来画画的家伙什。


    他靠在窗台上,随口道:“想睡就睡,不用收拾,你小时候不也常跑我床上和我一起睡吗。”


    明舟又犹豫道:“要不今晚上……”


    “不用!”明隅连忙摆手下了床,来到床头柜里找出几板药,“我就是昨晚迷迷瞪瞪不知道怎么就睡在这了,你平时在船上肯定也睡不好,我不打扰你。”


    明舟笑了:“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