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蛇头断,血未冷

作品:《烽火归流

    呈坎北口的晨雾比往常更浓,像被昨夜大火蒸出的水汽,混着未及散尽的硝烟,沉甸甸压在山谷里。祠堂废墟还在冒烟,断梁偶尔“哔啵”一声,溅起几点火星,随即被雾吞没。钟世铭把竹杖往地上一插,杖头挂着半截烧焦的布条——那是祠堂幡幔的残片,布纹里还嵌着“朱子家训”的半片金字,此刻被血浸透,再也看不清原本模样。


    “清点完毕。”队副跑来,声音压得低,“歼敌四十九,其中日军三十七、伪军十二;缴获步枪四十二支,九二式重机枪一挺,掷弹筒三具,子弹一万三千发,手雷六箱。我阵亡十一,重伤七,轻伤二十一。”


    数字像石头,一颗颗砸进泥里。钟世铭没说话,只把布条慢慢卷进掌心,卷紧,再松开,布屑随风散。他抬头,望向更北的山脊——那里,雾幕背后,公路像一条灰蛇,蜿蜒通向黄山深处,蛇尾虽断,蛇头仍在扭动:呈坎以北十五里,潜口河谷,还卡着日军最后一处据点——郎桥哨站。桥不大,却控着徽杭古道的咽喉;桥那头,便是苏南地界,是新四军皖南支队与苏南指挥部的接合部,也是这条“蛇”真正想咬的血管。


    “郎桥不拔,蛇头不死。”钟世铭低声道,声音像钝刀刮过岩石,“两小时后,去郎桥。”


    顾清和蹲在崖边,正给一名腹部贯穿的伤员塞纱布。她手指极稳,却掩不住眼下的青黑——连续三夜手术,浅褐瞳仁里布满血丝,像两粒被水泡过的玛瑙。血浸透纱布,她换一块,再换一块,最后干脆把整个红绸被面撕成三角巾,一条条塞进伤口。伤员脸色白得发青,牙关紧咬,却一声不吭,只在钟世铭经过时,艰难地抬了抬手,指尖在空气里抓了一下,像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缕雾。


    郑大川站在崖边,用大片刀刮脸——刀背沾着隔夜血痂,刮得腮帮子发红,金牙在晨光里闪一下。他冲钟世铭咧嘴:“郎桥我熟,早年跑山货时走过。桥是单孔石拱,桥北头有碉堡,桥南头是哨楼,互为犄角;桥下河谷深,秋后水浅,能趟过去,但得先掐掉两岸机枪。”


    裴守拙没说话,他蹲在火堆余烬旁,用刺刀尖在地上划线:桥、碉堡、哨楼、河谷,三点一线,像一把拉满的弓。划完,他把旱烟袋往地上一插——烟袋锅空着,只做个记号,代表“弓弦”断处。他抬头,声音低却稳:


    “弓弦断,桥就塌。半夜摸过去,先炸碉堡,再掏哨楼。桥板留给人跑,桥墩留给人哭。”


    辛明哲蹲在火堆另一侧,正用细铁丝缠三颗手雷——铁丝一端系在风铃残骸上,另一端缠在手指,像在玩一件危险的玩具。他抬头,目光穿过雾幕,落在郎桥方向,瞳孔深得像两口井,井底映着尚未亮起的火光。


    “我带水鬼班,”他轻声道,“从桥下潜过去,掏桥墩。桥墩一炸,碉堡自己塌。”


    计划定下,分工明确:辛明哲带水鬼班五名,半夜从桥下潜渡,掏桥墩;郑大川带一中队,摸桥南头哨楼;裴守拙带机枪班,压桥北头公路,阻援;钟世铭带二中队,居中策应;顾清和带卫生员,在河谷岩石后设临时包扎点,红绸三角巾已铺成一排,像一滩凝固的血。


    午后,队伍潜至郎桥河谷上游。河谷深,两岸陡,秋后水浅,只没膝,却冰冷刺骨。辛明哲赤足下水,水像刀,一刀刀刮骨头。他身后,五名水鬼班战士紧跟,每人嘴里衔一根芦苇管,管头通到水面以上,换气用——水声盖过呼吸,雾幕遮住行迹,像五条黑鱼,贴着河底滑向桥影。


    桥下,桥墩像两座巨兽的腿,粗粝,生满青苔。辛明哲贴墩壁,手指探摸——墩底有缝,是旧年洪水冲出的裂口,裂口内填着沙袋,沙袋外箍着铁网。他从背囊掏出两包炸药,用油纸包好,塞进裂口,再淋上煤油——火点着,铁网先软,沙袋后塌,裂口扩大,水压一冲,桥墩自倒。炸药包外,他留一颗“甜瓜”手雷,拉环系在铁丝上,铁丝另一端缠在桥墩铁网,像一条暗蛇,静待猎物。


    桥南头,郑大川带人摸至哨楼外。哨楼两层,下层住人,上层机枪,门口吊着一盏汽灯,灯罩裂口,火苗被河谷风吹得歪向一边,像随时会灭。郑大川贴墙根,金牙咬一根芦苇管,管头通到灯影外,换气用——他身后,四名猎户排长各持土弩,弩槽涂猪油,减噪;再往后,八名战士抱炸药包,包外缠浸油稻草,一点即燃。


    辛明哲的手势从桥下扬起——三指并拢,往下一压——动手。猎户们同时放弩,四支短箭贯入汽灯,灯罩“哗啦”碎,火苗坠地,哨楼瞬间黑透。郑大川趁机带人摸至门口,炸药包塞进门缝,火石一闪,引线“嗤”地冒白烟,十秒后,“轰”一声巨响,哨楼底层被掀翻,二层机枪连人带枪栽下,重重砸在石板,发出“咚”的闷响,像摔碎一口空缸。


    桥北头,裴守拙的机枪班同时开火,两挺歪把子交叉扫射,子弹贴着桥面跳,把从碉堡冲出的日军又逼回暗堡。碉堡内,日军掷弹筒手刚装弹,郑大川从桥南头甩来一颗手雷,手雷从枪孔钻入,暗堡内“轰”一声,火光从射孔喷出,像巨兽呕吐,血与碎石溅起,溅得桥面一片猩红。


    桥下,辛明哲已点燃炸药包引线,火苗“嗤”地窜起,映得他瞳孔里两粒幽绿。他转身,带人潜向对岸,水声盖过呼吸,雾幕遮住行迹,像五条黑鱼,贴着河底滑向黑暗。十秒后,桥墩底部“轰隆隆”连响,炸药包先爆,手雷后炸,铁网软,沙袋塌,裂口扩大,水压一冲,桥墩自倒。整座石桥先猛地一鼓,接着像被抽了脊梁,桥面“咔嚓”断裂,石拱碎成几截,重重砸进河谷,激起数丈高的水柱,水柱被火光映成橘红,像一堵突然立起的血墙。


    桥北头碉堡,因桥墩倒塌,地基悬空,整座碉堡先倾斜,再缓缓下滑,像一条被斩断的蛇头,重重摔进河谷,发出“轰”的闷响,溅起的水花被火光映成一片猩红。堡内日军,未及逃出,随堡体一起坠入深涧,惨叫声被水声吞没,只剩回声,在崖壁间来回撞,像一串未断的铃。


    拂晓,雾散。河谷里,断桥残石横陈,水面上漂着木板、钢盔、半只焦黑的掷弹筒,偶尔有气泡从水底浮起,“咕咚”一声破裂,像谁在底下轻轻叹气。顾清和带卫生员冲上来,白布单盖过一具具残躯,却盖不住崖边那滩被血浸透的霜草——霜化了一半,另一半被冻住,红白相间,像一块未完工的印花布。


    钟世铭站在断桥头,竹杖点地,杖头沾着黑灰与碎瓦。他抬头,屋脊已塌,天空露出一个不规则的洞,阳光从洞里泻下来,照在他身上,却照不暖。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却稳:


    “清点弹药,救伤员,半小时后——去呈坎北口,掐蛇头。”


    身后,火还在烧,风铃残骸挂在断檐,偶尔发出一声脆响,像替那些再醒不过来的灵魂,敲了一下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