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证

作品:《她死于星光最灿时

    顾筠淡淡瞥了一眼林风微,眼里划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嘲弄。


    若换做别人,或许只会将这种眼神解释为冷淡,毕竟功成名就的顾筠确实有漠视一个平凡女高中生的资本。


    但虽然已有十余年未见,林风微对她的这种神态仍是熟稔得很,她能精准解读出顾筠眼中的恶意。


    毕竟当年,对正处于青春期的她来说,顾老师半带蔑视的眼神近乎一种尖锐的暴力,将生活的不堪撕出一个角,露出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林风微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奇怪,她一路闯荡也收获过无数恶评与白眼,却依然无法坦然面对顾老师的轻蔑。


    就仿佛是一根刺似的,随着年深日久而越埋越深。


    “你的仪态是怎么回事?”李梦斓快步走上来,连抢带夺地拽下林风微的书包,“怎么驼背得这么厉害?你这样以后怎么上台?”


    林风微收回投向顾老师的目光,只是轻轻垂头,稍微将身子挺了挺,当做无声却逆反的回答。


    李梦斓明显并不满意,还想继续说教,却被顾筠制止了。


    “走吧,高三作业多,别误了功课。”顾筠拉开车门,并未看向母女。


    李梦斓噤了声,笑容中有些不必要的抱歉,拽着林风微上了车。


    顾筠在市中心有一间工作室,一周只在溪镇住上两三天。陪伴父母之余,她利用晚上的时间授课,使得学生家长们都很感激。


    考虑到溪镇的经济水平不比市中心,她在这里的课时费还抵不上市区一个零头。报名的人多,挑选学生的标准自然水涨船高。


    声乐班实行淘汰制,天资和努力缺一不可。


    一句简洁明了的“你下次不用来了”,就像是一段段青春梦想的讣告。


    林风微见识了太多学生落败后不甘的眼泪,只觉得自己是个无耻的关系户,窃取了别人胜利的可能性。


    “顾筠,听说上个月,你带的学生又在市里拿了奖。”李梦斓一脸艳羡,声音有些谄媚:“以后你可是桃李满天下了。”


    顾筠只是略一点头,开车的神情显得更加专注投入了,像是一个委婉的拒绝。


    林风微感到一阵尴尬,便将视线移向了车窗外。


    熟悉的街景掠过,她感到自己正被拽入原来的生活轨迹。


    蓦然,一个身着黑衣的身影出现在十字路口。


    是夏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风微趴在车窗边,看见夏荆站在一个卖菜的老奶奶旁边,表情有些凶神恶煞。


    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气氛紧张。夏荆甚至伸手去抢老奶奶手中的菜篮,绿油油的青菜眼看就要甩出篮筐。


    “停车!”她大喝一声,把李梦斓和顾筠吓了一跳。


    顾筠不明就里,车刚一停稳,只见林风微不由分说地冲了下去。


    “你在这做什么?”林风微一手护住老奶奶,色厉内荏地质问道。


    她手心冷汗直冒,当街阻拦溪镇的“鬼见愁”可是大忌,她也从未自诩善良。


    可是老奶奶让她想起祖母,她于心不忍。


    夏荆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她又怒又惧的样子颇有意思。


    “怎么,我还以为你赶着回家补习功课。”少年清冷的声线如一缕凉风。


    林风微一愣,旋即明白对方是在隐射他们之间的赌约,脸上的怒意更浓。


    “我们实行的可是素质教育,见不得思想道德滑坡的人当街欺负老人!”她头一扬,语气颇有几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


    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自己介入得太深了。


    这不符合她平时的行事风格,或许是穿回到尚处青春期的身体,让她的情绪也变得更易波动。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她坚信自己的选择会将她直接送到bad ending。


    路人们原本对夏荆避之不及,见到竟有人敢质问他,顿时来了兴趣,三三两两站在稍远处观望。


    夏荆倒也不恼,他与林风微正相反,无论是嘲弄的眼神还是暗含恐惧的叱责,他都能甘之如饴。


    仿佛人世间的恶意都不能再伤他分毫,他是带着这些伤疤长大的。


    “我欺负老人?”他脸上竟绽放出一丝笑意,声音却变得更冷,像是几欲离弦的箭。


    明明他只是站在原地,她却感受到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如果不是身边站着不少围观群众,她都想直接扶着老奶奶跑路了。


    “哎呀,误会,误会了啊!”刚明白情况的老奶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摆手:“小夏不是在欺负我啊!”


    小夏?


    林风微回头看向身后,心想难道是老奶奶担心两人发生口角,生怕夏荆秋后算账,所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可是我明明看见他在抢您的菜啊!”她表情认真,又更加努力地用身体护住老奶奶。


    “哎,不是!是小夏非要买下我所有的菜,他总是这样。”老奶奶无奈地看了一眼夏荆,轻轻推开林风微的手:“这菜不耐放,我怕他买回去吃不完啊!”


    “没事,王奶奶,我妈爱吃。”夏荆的神色在提起母亲的刹那变得有些不自然。


    夏燃时好时坏的境况,镇上的人都知道。


    而只有林风微知道,前世夏荆锒铛入狱,夏燃独自在郊外的精神病院抑郁而终。


    “这孩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身体受不住,其实我也还硬朗着呐!”王奶奶摇着头,被磨得没了脾气。


    “看来是我、是我误会了。”林风微尴尬得只敢盯着篮里的菜看,声音瞬间低了八度。


    这人也真是,有这么强硬的尊老敬老吗!?


    “我家儿子外出打工了,我一个人在家也是闲着,就出来卖卖菜。”王奶奶解释道,“小夏平时一直照顾我生意,他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孩子。”


    她越说越急切,或许是为夏荆鸣不平,又或许是因自己将他卷入这场骚动而感到抱歉。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显然是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王奶奶活了大半辈子,知道像他这样的孩子,在人们眼中生来就是带着罪孽的,总是没完没了地需要一份份无罪证明。


    可夏荆却无意自证。


    他的善行总是秘而不宣,拒绝讨好这帮总是评判着他的观众。


    在内心深处,他有着属于流亡者的高傲。


    李梦斓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一双高跟鞋踩得直响。


    她一手将林风微护进怀里,看向围观群众的神情十分警惕,仿佛是一只护子心切的母猫。


    林风微心中一动,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


    在记忆中,无论她是和哪个亲戚发生纠纷,母亲总是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对她一顿斥责,仿佛不这样做就无法挽回亲戚的颜面。


    “妈,我没事,是我误会夏荆了。”她嗫嚅,脸上的表情带着含蓄的歉意。


    李梦斓回头望向女儿,眼中几分困惑。


    林风微不习惯表露情绪,但毕竟错的是她,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道歉,只是话到了嘴边听来却有些别扭。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而对方却依旧不动声色,只管提起菜篮,又将一张百元大钞递到王奶奶手中。


    “时间不早了,我妈还等着。”夏荆目不斜视,仿佛围观群众都是透明人似的。


    见他转身要走,林风微心里倒难受起来。


    她宁愿他刁难她一番,而不是持这种习惯被怀疑的态度,仿佛她也成了落井下石者中的一员。


    “夏……”她张了张嘴,却又觉得他的背影冷得像是一座冰峰,完全不给人挽留的余地。


    围观群众眼见没了热闹看,顿时兴致索然,纷纷散去了。


    林风微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解释的机会,徒劳地张了张嘴,也没想到什么好的托词。


    她本想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现在……却好像是真的罪他了。


    她在心中暗暗斥责自己的冒失,毕竟抛开前尘往事,今天这事儿确实是她误伤了夏荆。


    林风微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过身,看见顾筠正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还真是流年不利。


    *


    虽然路上耽误了些时间,但学生们多数都是被家长逼来上课的,对推迟几分钟开课完全没有异议。


    甚至当顾筠推开门时,林风微都能感受到教室内的氛围立刻冷了大半。


    她环视了一下同学们,认出了几个日后飞黄腾达的稚气面孔。


    其中就包括钟瑶,前世谢淮舟被拍到密会的对象,娱乐新闻里林风微的“情敌”。


    谢家和钟家本就是世交,在镇上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


    当年,两人的祖辈合作下海经商,正赶上了好时候,一跃成为镇上的首富。但合作久了,双方对五五分成有些不满,都觉得亏欠了自己,常有些口角。


    不过这种情况也并未持续太久,钟瑶的祖父早逝,继任者钟奇不成器,读书不行,对生意更是一窍不通,身边的女人倒是换了一轮又一轮。


    钟奇的失败投资连累到谢家,两家的合作规模很快缩小,钟家收入锐减。与此同时,谢家的生意却稳定向外拓展,很快成了市里的龙头企业。


    当然,林风微对两家情况的了解也仅限这些了。


    谢淮舟是从她高中毕业才开始追求她的,她甚至怀疑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毕竟三年里他都没和她说过话。


    富二代和平凡女,不是她感兴趣的题材。


    更何况,谢淮舟在待人接物时流露出的自负,总是在无声地提醒着她阶级差异。


    林风微想着往事,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正好对上钟瑶的视线。


    钟瑶穿着一件黛绿连衣裙,栗色的长卷发披在肩头。姣好的脸上化了淡妆,衬得周围顶着黑眼圈穿着校服的同学更加灰头土脸。


    林风微扯出一个友好的笑容,而钟瑶似乎早已厌烦别人的示好,高傲的目光将她从头扫到脚,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松柏杨柳。


    虽然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钟瑶在镇上仍然享有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