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
作品:《谈笑起,两河路》 菩然并不气馁。他细心观察着沐阳细微的反应,发现他对甜食依旧保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偏好,对过于油腻的食物会下意识蹙眉。
于是,菩然学着做了江南精致的糕点,将药膳也调得清淡适口。他开始在院子里种植更多草木,甚至搭了一个小小的葡萄架,让生机一点点浸润这方小天地。
初夏的雨水丰沛起来,淅淅沥沥,将青石板路洗刷得油亮。
院角的栀子花开了,馥郁的香气乘着湿暖的风,弥漫在空气里,与药香、茶香交织。蛙声在夜晚的池塘边响起,此起彼伏,更显小院的宁静。葡萄藤抽出嫩绿的新须,沿着架子攀爬,投下斑驳的阴影。
这日,菩然从市集回来,带回一包松子糖。他记得这是沐阳年少时偷偷喜欢的零嘴,总是背着沐黎王爷悄悄吃几颗。
他将糖放在沐阳手边的矮几上,并未多言,转身去整理新买的书籍。
沐阳的目光落在那个油纸包上,久久未动。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蜷缩了一下。
镇北王府的书房里,沐黎王爷板着脸:“阿阳,说过多少次,糖吃多了伤牙。”
少年沐阳低着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来得及藏起的松子糖,小声辩解:“就吃了一块……”
阿姐无奈地叹口气,最终还是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下不为例。”那眼底,是藏不住的宠溺。
幽冥血海,他踏着无数骸骨登上鬼王之位,松子糖的甜腻早已被血腥和忘川水的苦涩取代。
他曾以为,那些属于“沐阳”的、柔软的东西,早已在千年的仇恨与杀戮中泯灭殆尽。
良久,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打开了油纸包。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熟悉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松仁的醇厚。
那味道,瞬间击穿了千年的壁垒,勾起了某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阳光和温暖的碎片。
他闭上眼,喉结滚动,将那过于甜腻的滋味,连同翻涌上来的酸楚,一并咽下。
菩然背对着他整理书架,眼角余光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回头,只是整理书籍的动作更加轻柔,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然而,裂痕的修复,从非一帆风顺。
夜晚,沐阳开始被梦魇缠绕。
有时,他会猛地坐起,周身鬼气不受控制地溢散,眼神空洞而暴戾,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杀伐决断的鬼修罗,对着空气嘶吼:“阿姐——!”
有时,他只是无声地颤抖,蜷缩在床角,如同受伤的幼兽,冷汗浸透单衣。
每当这时,菩然总会第一时间来到他身边。他不再试图用佛光安抚,那只会激起沐阳更强烈的排斥。
他只是坐在床边,一遍遍,用平静而稳定的声音重复:“沐阳,我在。这里很安全。”
起初,沐阳会粗暴地挥开他试图靠近的手,甚至有一次,失控的鬼气擦过菩然的手臂,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黑气缭绕,难以愈合。
菩然只是默默承受,用干净的布条缠住伤口,继续守着他,直到他力竭再次昏睡,或是慢慢平静下来。
这一次,沐阳从一场尤其血腥的梦魇中惊醒,瞳孔骤缩,呼吸急促。
菩然照例上前,声音低沉:“沐阳,看着我,只是梦。”
沐阳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刺向菩然,声音因噩梦而带着戾气:“你为什么还在?看我这般狼狈……很有趣?”
他视线扫过菩然手臂上依旧明显的那道伤痕,眼神微微一滞,却又迅速被更深的阴鸷覆盖,“还是觉得……怜悯我?”
菩然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迎着沐阳充满攻击性的目光,缓缓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我从未觉得你狼狈,也绝非怜悯。”
“沐阳,我守在这里,是因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清晰地吐出那早已表明,却仍需一次次确认的心意:
“我心悦你。无论你是何模样。”
沐阳浑身一震,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眼中找出丝毫的虚伪。但菩然的眼中,只有坦荡的深情,以及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
那冰封的荒芜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清脆地响了一声。
他猛地别过头,不再看菩然,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只是极其疲惫地、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
“……出去。”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少了戾气,多了某种……混乱与无力。
菩然静静看了他片刻,依言起身,走到门口。
在关门之前,他轻声道:“我就在外面。需要就唤我。”
门被轻轻合上。
屋内,沐阳独自坐在黑暗中,抬手捂住了脸。掌心下,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那颗松子糖的甜味,似乎还在口腔里残留,与梦魇的血腥、菩然手臂上的伤、还有他那句“心悦你”交织在一起,将他本就破碎的心神,搅得天翻地覆。
屋外,菩然靠在门板上,仰头望着天井中漏下的几颗疏星,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守候一座冰封的火山,不知它何时会喷发,也不知那喷发的烈焰,最终会毁灭谁。
但,既已选择,便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