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盖章

作品:《安济舟

    暮色像打翻的紫药水,在天际线晕染开深浅不一的痕迹。沈自济推开画室门时,看见予安正踮脚去够书架顶层的颜料箱,身子绷成一张拉满的弓。夕阳透过百叶窗,在他棉质T恤上印下斑马纹似的影子。箱子滑落的瞬间,沈自济伸手托住底部,粉尘在光柱里惊惶飞舞,像被惊扰的萤火虫。


    "找镉红?"沈自济抹开箱盖上的灰,露出半截褪色的标签,"去年春天收在这的。"予安鼻尖沾着钴蓝,怔怔看他把颜料管按色系排成彩虹阵,忽然想起初遇时这人实验室里按熔点排列的试剂瓶。那时他总笑他是强迫症晚期,现在却觉得这秩序里有种令人安心的诗意。


    厨房飘出罗宋汤的甜香时,予安正把蒜瓣剁得噼啪作响。沈自济接过刀,刃口在砧板上走出均匀的节奏,蒜粒如雪屑纷飞。予安凑近嗅他颈间:"换洗衣液了?"是雪松混着纸莎草的味道,像雨后的古籍阅览室。沈自济耳根微红:"实验室新调的香精样本。"转身时围裙带勾住抽屉拉手,番茄酱瓶滚进水池,溅起猩红的水花。


    凌晨的便利店像艘亮着孤灯的船。予安在冷柜前跺脚呵白气,玻璃上晕开一圈圈涟漪。沈自济拿着热玉米汁过来,把他滑落的围巾重新绕好,尾端塞进大衣领口。"萝卜和竹轮都要?"结账时予安偷往购物袋塞了巧克力,沈自济假装没看见,却在出门时拆开包装,掰一块递到他唇边。


    初雪毫无预兆地落下,予安拉着他跑进纷扬的雪幕。雪花停在沈自济镜片上,融成细小的银河。"许愿了吗?"予安问,睫毛沾着雪珠像缀了碎钻。回程出租车里,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予安脑袋一点一点撞向车窗,被沈自济轻轻揽到肩头。计价器红光跳动间,他看见对方毛衣袖口磨起的毛球,像某种温驯小兽的绒毛。


    周末旧货市场刚开市,生锈的铁皮玩具在摊位上反射着晨光。予安蹲在旧书摊前翻找八十年代画册,指尖被纸张割出细痕。沈自济付钱时,摊主指着扉页的钢笔字:"这书主人以前是美院教授,专教水彩。"回家路上经过糖画摊子,沈自济买了只晶莹的凤凰。予安举着糖画对准太阳,光透过琥珀色的翅膀,在他脸上投下蜂蜜色的光斑。


    午后画室,阳光把调色盘上的赭石晒出暖意。予安修改画布上的云层,颜料干涸成龟裂的土地。沈自济递来温水杯,杯壁凝着水珠:"湿度太低,要加延缓剂。"予安就着他手喝水时,看见对方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随呼吸轻微起伏,像蝴蝶振翅。


    暮色中的超市生鲜区亮如白昼。予安在活鱼柜前看鳟鱼摆尾,水面漾开金色粼光。沈自济往推车放西兰花时,予安偷偷扔进两包辣味薯片。回家发现购物袋底层藏着新上市的芒果,果皮贴着"糖度15%"的标签。切芒果时汁水淌满操作台,予安舔手腕的甜渍,被沈自济用湿毛巾轻轻擦掉:"渍进皮肤会痒。"


    雨夜书房像深海潜水舱。予安蜷在沙发里翻旧相册,沈自济高中奥数奖状从书页滑落。照片上的少年穿着不合身校服,领口别着褪色的校徽。背面用铅笔写着质能方程,等号画成小火箭。沈自济抽走相册:"别看了。"予安却指着窗外雨幕:"像不像那年校运会?你跑三千米时下雨,我在终点拿着毛巾。"


    凌晨厨房飘出酒酿香,沈自济按老家配方揉糯米团。予安偷吃馅料被烫到舌尖,灌冰水时撞翻面粉袋。白雾弥漫中,沈自济抹去他鼻尖的粉,指尖沾着甜酒气。蒸笼冒白汽时,予安忽然说:"以后我们开家甜品店吧。"沈自济把第一颗圆子递到他唇边:"你先分清糖和盐。"


    初春晨跑时遇见移栽的樱花树,根系裹着麻布,像受伤的迁徙者。予安蹲下摸树干上的凝露,指尖沾了清晨的凉。沈自济买来热豆浆,杯盖上的孔洞溢出白气。予安就着他手喝时,看见樱花枝头萌动的芽苞,像婴儿蜷握的拳头。


    画室新换的百叶窗漏进梳齿状的光。予安调试投影仪时,画面突然切到三年前的画展后台。录像里的沈自济穿着不合身的西装,正笨拙地调整他的画框角度。予安暂停画面放大细节,发现画框角落粘着创可贴——是布展时他被木刺扎伤的手指。


    深夜的急诊室荧光灯冰冷。予安举着冰敷袋按在扭伤的脚踝,看沈自济和护士沟通时微蹙的眉头。拿药时他盯着说明书反复确认,眼镜滑到鼻梁中段。回家出租车里,予安靠着他数路灯,忽然说:"你紧张时会推眼镜。"沈自济把外套盖在他腿上:"嗯,像你紧张时会咬画笔。"


    梅雨季的旧书店弥漫着樟脑丸的涩香。予安在艺术区找到本水彩技法书,扉页有熟悉的笔迹批注。老板推推老花镜:"这位先生以前常来,总买带插图的科学书。"沈自济掏钱的手顿了顿,雨滴正沿玻璃窗蜿蜒而下,像泪痕。


    回家路上买的白玉兰,别在予安衬衫扣眼上。沈自济推自行车载他,车篮里画箱随颠簸轻响。予安扶着他腰,闻到风里混着花香和雨水的腥甜。上坡时他跳下车帮忙推,看见沈自济后颈被晒出分明的色差线,像地图上的等高线。


    阳台茉莉开花那夜,予安在躺椅上睡着。沈自济收晾晒的床单时,发现他手心攥着干枯的花瓣。用软毛刷轻轻扫落碎屑时,予安迷糊呢喃:"自济,花瓣雨。"沈自济把滑落的薄毯重新盖好,在夜风里答:"嗯,帮你存着做颜料。"


    立冬那日厨房炖着羊肉汤,予安偷加当归被沈自济抓个正着。"药性太烈。"他捞出药材,添了截甘蔗进去。汤沸时蒸汽模糊了窗玻璃,予安画了颗歪心,沈自济添上箭头穿过。喝汤时予安烫到舌尖,沈自济递来凉开水,杯壁凝着水珠像泪。


    深夜画室暖气太足,予安脱到只剩背心,后颈晒痕未褪。沈自济修改论文间隙抬头,看见他脊骨随画笔动作起伏,像飞鸟振翅。递颜料时指尖相触,油画棒在素描纸上留下流星似的划痕。予安忽然用沾满群青的手点他鼻尖:"盖章,以后你就是我的专属模特。"


    晨光漫过窗台时,沈自济发现予安蜷在画架旁睡着,怀里抱着未完成的画。画里两个背影坐在屋顶,远处烟囱冒出的烟圈拼成"∞"符号。他轻轻抽走画笔,在角落添了只打盹的猫,尾巴圈成柔软的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