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天
作品:《失忆,但已婚有狗》 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一天。
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
被窝里的温度,和往常一样。
从没关紧的窗户缝里溜进来的风声,和往常一样。
裴照珩一边系打电话一边急匆匆从主卧下楼梯的脚步声,和往常一样。
佣人们轻声细语的交谈声、手机群聊的震动铃声、翻身时床铺吱呀吱呀的声、等等……各种代表着新的一天已经来临的声音混合在一块搅拌着江浸月昏沉的大脑,然后变成一团均匀的浆糊,给沉甸甸的心再糊上一层密不透风的硬壳,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
江浸月知道自己可以起床了。
毕竟裴照珩大抵已经出门了。
这很好,至少江浸月不用没事找事的和名义上的伴侣聊一些自己并不关心的事情,得到一些并不关心的回答,维持着并不想出现的笑容。
这代表只会有和往常一样的食物,热气腾腾的摆在餐桌上,像是游戏里每天都会定时刷新的物资一样,让江浸月的日常继续维持着和往常一样的铁律。
这便是裴照珩在那时承诺过的平稳,像他这般的优等生,总是善于指出最短的捷径并且执行。
江浸月可不一样,年少时最喜欢的就是花里胡哨的“舍近求远”。
即使写个解都要写出最不像解的字体,立求与众不同的独领风骚。
恐怕那时候的书呆子裴照珩根本无法理解吧。
不然怎么会学了半天还是写得一塌糊涂,又拉不下脸,只能捧着江浸月的卷子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连压痕都缠在一起,简直是不堪入目、不伦不类、不折不扣的…呆子。
江浸月停下了在备忘录敲来敲去的小动作,他含着勺子,懒散的窝在餐椅上发呆,银色的勺柄晃来晃去,吸引了一旁趴着的布丁注意力。
布丁是某一年裴照珩带回来的礼物,一只纯正的金毛巡回猎犬,正是江浸月少年时想养的犬种第一名。
布丁被教得很听话,和裴照珩一样逆来顺受。被江浸月不小心用玩具球砸到脑袋也只会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的发出呜呜声。也不用江浸月哄,只要摸摸头,夸一句乖狗狗,就又能振作起来,亲昵的摇着尾巴,等待着可能下一次还会砸到脑袋的那颗球。
和裴照珩一模一样,简直比裴照珩本人还本人。
江浸月还没来得及勾起唇角,就被一阵电话铃声从回忆里拉回现实。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家具镀上慵懒的金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食物香气与昂贵香薰混合的气息。
江浸月放下了已经被含得温热的勺子,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米色睡袍,他赤着脚踩在木质地板上,一步一步地挪过去。
电话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
江浸月终于走到电话旁,单手抄起那个沉甸甸的老式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身体歪歪地靠着墙,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刷着新闻。
他等了一会,电话那头冒出了熟悉的声音。
“浸月,我到了。”
江浸月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你年假快结束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回应,带着咸味的海风顺着电话线吹过来,明明是温柔的语气,却让江浸月如坠冰窟。
“我已经辞职了,不回来了。”
江浸月不知不觉的站直了身体,手臂内侧刚结痂的伤痕被冷汗泡得发痒,他放下手机,握住了小臂那一节布料,下意识的摩挲起来。
“浸月,我马上要走了,想在走之前,和唯一能理解我的同类,说几句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温软,像是甜甜的,淋着果酱的棉花糖。
“我真羡慕你,在经历过那些之后,还能有一个家。明明是一起被救回来的,我却连一个愿意接纳我的地方都没有。”
电话那边传来压抑的,轻微的抽泣声,只维持了一小会,又很快被声音的主人压了下去。
“我真羡慕你,你还有力气去体体面面的生活。不像我,我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的世界早就死了,只剩下一具空壳,甚至连空壳的存在也不被允许。”
那边的声音变得轻快了起来,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细致的凌迟着江浸月每一寸。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连同我的、我们的份一起。你要替我们去感受阳光,去尝遍美食,去爱人。你那么美好,不像我,我从里到外都已经在那个船舱里烂掉了,我的存在只会污染这个世界。”
“你能答应我吗?答应我,你一定要幸福。你必须幸福,代替我们,所有人享受幸福。”
“江浸月,我先去和她们团圆了。”
电话从江浸月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但没有挂断,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细微、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江浸月的手指在无意识地痉挛、蜷缩。
他的指甲,正一遍遍地、机械地划过手臂内侧的皮肤,堪堪结痂的脆弱伤口被划破,一道细细的、新鲜的红色在米色布料里晕染,融合。
布丁一直蹲在江浸月的脚边,在小狗的世界里,主人身影是灰暗的、静止的,但那一道红色却格外刺眼。它开始焦躁,先是低低地呜咽,用鼻子去拱主人的手,想舔掉那点血迹,但是江浸月毫无反应。
于是布丁跑去叼来了它最喜欢的玩具球,费力地放在主人的脚边,然后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催促的、可怜的叫声。这是它能想到的、唯一能让主人开心起来的方式。
可是江浸月的思绪已经飘进了那个灰暗的船舱,那些残酷又恶心的回忆冲破了被封存的内心,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按下去最痛苦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不得不装作幸福被怨恨?”
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踉跄着冲进卫生间,跪倒在马桶前,开始剧烈地干呕。刚刚吃下的食物顷刻间被吐了出来,酸涩的胃液灼烧着食道,干呕带来的眼泪、鼻涕、痉挛,让江浸月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不再是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幽魂,而是被重新拽回了这个充满痛苦和狼狈的肉身里的囚徒。
生理性的风暴过去,江浸月脱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气。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在卫生间里游移,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洗手台上,那里放着裴照珩的刮胡刀。
那并不是江浸月常用的电动刮胡刀,而是有点分量的、金属质感的老式手动刮胡刀。刀架旁边,还放着一小罐剃须泡沫。
裴照珩忙起来总是有些粗心,用完东西总是随手乱扔。还记得他刚开始学着用这种手动刮胡刀时,下巴和脸颊上总是贴着好几块创可贴,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变得滑稽起来。
有一次江浸月取笑他,说他像个刚偷学大人刮脸的小孩子。
裴照珩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因为江浸月的笑连耳根都红透了。
江浸月已经不记得裴照珩从什么时候开始,脸上不会再出现笨拙的伤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成熟的大人的。
那张脸变得千篇一律,叫人认不出来。
江浸月慢慢撑着墙壁站起来,走到了洗手台前,将刮胡刀的盖子取了下来,随手丢到一旁。
镜子里的江浸月一点也不好看,面色惨白,眼眶通红,狼狈不堪。江浸月下意识地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糟糕,举起手腕时,看到了手臂内侧层层叠叠的新旧伤口,又改变了心意。
江浸月打开了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出来。
他挤了一点裴照珩用的剃须泡沫在手心,泡沫细腻、绵密,带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须后水味道。
明明用的是一样的剃须泡沫,身上的气味却完全不一样。
是因为江浸月已经烂到无可救药了吗?所以连气味也是难闻的。
江浸月把泡沫,小心翼翼地、温柔地涂抹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把沉甸甸的刮胡刀。刀片在灯光下闪着冰冷但干净的光。
江浸月调整好角度,轻轻地,划过手腕上那片柔软的泡沫。
泡沫被温水冲走,染红了一小片水池。
江浸月露出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微笑,他很久没有这样真心实意的笑出来了,甚至生出了点如释重负的快感。
第二下,第三下……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冲干净了刮胡刀,将那管剃须泡沫的盖子盖好。
他本想躺进浴缸,沐浴在温热的暖黄色灯光下,像是被太阳笼罩一样,只是眼前早已经一片模糊,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头狠狠的撞了一下。
瞬间的剧痛让他眼前彻底一黑,连那持续的耳鸣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重物倒地的声响让守在门外的布丁开始不安的大叫,江浸月却恍惚忆起了十年前的某一个午后。
江浸月埋过一颗时间胶囊。
同学们将一些东西封存在胶囊形状的盒子里,一起埋在学校的地下,相约十年后的同学会一起打开。
夏初的太阳很晒,裴照珩难得急匆匆的大步行走,看到还在挖坑的江浸月一行人,才放慢了脚步,甚至矜持的整理校服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踱步过来。
殊不知一切都被江浸月看在眼里。
“江浸月,我的胶囊坏了,东西能不能和你的放在一起。”
依旧是标准的裴照珩语气,明明是询问却又笃定不会被拒绝。
江浸月了然,欢快应允。
“那,十年后你打开的时候,记得和我说。”裴照珩珍重的将手上封存好的盒子塞在江浸月的怀里,被周围人的视线逼得落荒而逃。
留下江浸月一边在原地憋笑,一边澄清裴照珩并不是贪便宜去买了劣质的时间胶囊。
【他只是在确保十年后也能有理由见我】
江浸月想着,在手机备忘录第11条写上了时间胶囊。
明明十年后住在了一起,可是上次看到裴照珩的脸,又是什么时候呢?江浸月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开始故意躲开裴照珩后,对方也总是很配合的不出现在江浸月的世界里。
江浸月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了浴室门被撞开的声音。
剧痛和耳边焦急的呼喊,像一根针,刺破了那层包裹着他意识的、厚重的黑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睁开了一条眼缝。
世界是模糊的,重影的,像隔着一层被水浸湿的毛玻璃。
一张熟悉的脸,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是他的脸。
那张从告白后就再也没能看清过的脸。
这张脸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有些木讷的、平静的样子。他的眉毛痛苦地拧在一起,嘴唇因为恐惧而失去了血色,一双总是很沉静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惶和无助。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上,他分不清那是地上的水,还是眼泪。
原来裴照珩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如果十几岁岁的江浸月看见,一定会兴致勃勃的往备忘录:《裴照珩果然超爱我》里添砖加瓦吧。
可惜,这是现在的,已经药石无医的江浸月。
于是他闭上了眼,心里想着明天不要再见。
[猫头]后面都会很甜很甜的,请和第二章一起食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