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槐影低檐雨,断桥照客心

作品:《镜貘志

    秋来未央,连日阴霭。


    城中巷陌皆被湿气浸透,檐水昼夜不绝,似从天边一线垂下。


    寄微初至此地不过三月,便在南街尽头租下旧屋一所。院子极小,却有一株槐树,根须盘错,叶影摇曳,似是生来就知人世起伏。


    她以此为医馆,自号“清安堂”,治的多是风寒咳嗽、跌打损伤,并无奇药奇术可言。


    唯独她案上那面铜镜,与常物不同。


    镜径一尺有余,铜质古厚,背刻断桥一座。每当夜雨初歇,灯火映照之时,镜面上似有水光微动,仿佛有人隔着薄雾窥视。寄微常以布覆之,不愿久视。


    自离京以来,她已极少做梦;可近来不知何故,梦境频仍,且愈加清晰。


    她梦见一条漫长的桥,桥尽处白雾深深,其中隐约立着一个披素衣的女子,手中握着那面铜镜。那女子的嘴一开一合,却无声息,只有一个字的形状清晰如血——“归”。


    寄微每次惊醒,胸口皆有微痛,如被针刺,醒来后照镜,总能看到心口一抹极淡的红痕,随日色而隐。


    一日午后,寄微坐在门前研药,忽听街角有人低声唤她。


    “娘子,可是清安堂?”


    回头看,是个衣衫半湿的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一个背药篓的少女。


    寄微又惊又喜,“念安?”


    那是寄微初来蜀中,刚刚盘下店铺不久。


    雨歇的第二日,山脚的雾还没散。寄微背着药篓上山,衣襟被湿草拂得微凉。岩坳里泉声细细,苔面发青。她蹲在一处半阴的断崖边,伸指拨开蕨叶,要去掐一丛新发的金线草。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急呼。


    “娘子——别动!”


    那声音清脆,带着尚未褪尽的稚气。她一回首,只见前方的草隙间,一条青蛇盘成半弧,鳞光在日光底下微微闪烁。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山石后扑来,一把将她往后扯。那力道不重,却极急。青蛇的尾巴掠过,草叶齐声断裂。孩子的手臂上被划出细长的一道血痕,瞬间见红。


    寄微俯身,按住她的手。那孩子不过十来岁,衣衫洗得发白,额上还挂着露水。她瞪着眼,仍在喘气,嘴里碎碎道:“蛇有毒的……我娘说见青蛇要退半步。”


    寄微用布带为她裹伤,手指一触到血珠,便觉热意微凉。


    “你怎会在这山里?”


    “我娘发热,我来找退热的草。”孩子指了指怀里帛包着的几片叶,又低声道,“怕找不全,就多走了几步。”


    她说得极快,又像怕惹怒人,说到一半便止,抬眼去看寄微的神色。


    寄微取出药篓中一枝青藤结,捻汁涂在她的伤口,细细查了一遍蛇影可能经过的地方。草尖仍带露,触指生凉。她叹息道:“胆子大,心也正。”


    那孩子咬着唇,忍着疼,小声道:“娘说,怕的事也要做。”


    寄微看着她,心底微微一动。她将那几片草叶拿到眼前细看,忽然停了停,眉心一皱。那蛇的毒入得浅,却走得快——小小的血线竟往内退不去。


    “别睡。”寄微低声道。


    孩子的眼皮却已经在颤,似被某种暗潮拖拽,呼吸细得几不可闻。她的唇瓣轻启,似乎在喃喃低语。寄微俯下身去听,只听得一句:“有人在笑……在梦里笑我。”


    那一瞬,风从林梢吹过,药篓里的铃轻轻一动。寄微抬手,掌心的血珠微烫。她知道——毒非纯毒,梦气相袭。


    “既然如此,”她低声道,“便借梦还梦罢。”


    她脱下外衫,将孩子扶到一处石坪上,取出怀中的铜镜。镜面被她以衣角轻轻一拂,夔纹隐起,一道极淡的光在镜心缓缓旋动。寄微取出指尖的金线,缠于腕间,另一端绕上镜齿。


    那一刻,风停了。草声尽息。


    镜面中浮起一点极微的气息,像水中潜行的兽影。镜貘缓缓探出首来,毛色若雾,鼻翼微张。寄微屈指一点,轻声道:“是梦,非命。”


    那兽嗅了一嗅空气,低低一吟,俯身凑近孩子的额心。那声音细如丝,从镜底到梦里,像有人在叹息。


    寄微只觉四周的气息忽然凉了半寸,孩子的唇角那抹青气渐渐退去。


    当镜貘再抬起头时,鼻端带着一缕灰气,像吞噬过一场噩梦。它回望寄微,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便又没入镜中。


    寄微替那孩子擦去额汗,心下微颤——梦气太重。她抬头望向山顶,云压得低,像要落雨。


    “你娘的病,不是热。”她轻声道。


    孩子已昏睡,听不见。


    寄微将她抱起,沿山道而下,脚步极稳。风吹过林梢,药篓里的草轻轻晃动,露珠顺着叶尖滑落,在石上碎成一点光。


    思绪回到此刻。


    只见妇人眉目清雅,只是气色苍白,鬓边夹杂着几缕白,额角却青了一片,想是念安母亲。


    女孩怀里抱着药包,眼睛明净,正是山中救她的那个孩子。她们身上有雨气,也有一路赶来的疲意。


    “娘子。”小女孩先开口,嗓子有点哑,“我娘又发起热来,外加……摔了一跤。”说到“摔”,她眼神闪了一下。


    寄微目光落在女人手腕上:青紫,指骨处旧伤叠新伤,掌心血丝未干;额角那处虽然擦了灰掩着,边缘还是露出掌掴留下的清晰轮廓。她不问,也不惊,寄微让母女坐下,替李夙诊脉。指下之气浮而散,时急时缓,如风中灯焰。


    “夜梦频作,醒后心惊?”寄微问。


    李夙微怔:“你如何知?”


    寄微指背按在李夙的额头上,温度滚烫,她的嗓音却平稳,“先退热,再敷伤。夜里别吹风。”她边说边取出金线草、青蒿、栀子,按量抓好,指尖捻药的动作又快又准。


    小女孩凑近时,端着壶的手抖了一下,寄微就把壶接了,随手将她藏在袖内、被芒刺划出的浅痕也一并涂了药。


    “谢娘子。”女人开口,声音很轻,疲惫里有一种持久的柔和,“我姓李,李夙。多承照拂。”


    寄微点头,取出一盏药,递到她面前。那药色澄澈,泛着一点银光。


    “此药止梦,非止病。若服,须净心。”


    李夙看着她,像要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什么。片刻后,她接过药盏,一饮而尽。


    寄微点头道:“今夜或可在堂里歇,明早……”,寄微犹豫了下,“或住些时日再走都行。”


    她把隔间的席子铺平,又从柜中取出一只旧的陶盏放在炭火旁,盏里加了几片干姜,“手脚冷,握这个。”


    念安一边帮母亲收拾,一边悄悄把自己带来的小包塞到灶台下。那包布旧得发硬,掀开,里面是几片晒干的草和一点碎银子。她抬头看了寄微一眼,眼里是小心翼翼的坚决。


    不过小孩子很快就困倦起来,李夙用手指把念安的眉心一点点舒展开,凝视着女儿的脸。想起这个给他有着奇异感觉的医师娘子寄微,不免又想起那日。


    那日念安一路昏沉,回到家中时,额上的汗已退,脸色却比往常更白。她的母亲李夙正倚窗写字,笔下的墨还未干,就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娘。”


    她抬头,看见女儿的袖口破裂,手臂缠着药布,心头一惊:“又摔了?”


    “不是。”念安摇头,语气恍惚,“我遇见一个娘子,救了我。她说娘的病不是热症……”


    “救了你,你受伤了?”李夙立刻扑来,把念安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没有,娘,我当时好像被蛇咬晕过去了,但是结果只是做了一个梦,醒来手上只有很浅的伤痕,那个娘子说给我上过药了,已经无事,娘你别担心”,说着念安把手臂撩开给母亲看。


    李夙见确实只有一道浅痕,但想着念安提到的毒蛇、梦,不由得令她想到一些曾经在京中听闻过的旧事。


    西蜀之地偏远,有奇人异事也不见怪。李夙只觉念安幸运,但转念一想今日之事又觉后怕,都怪自己。


    陈蒙在对街,琅嬛的灯影斜斜照过来。他似乎在翻书,目光却不时落向清安堂,像是在读隔壁的页。他看见那母女进门,看见寄微关门,把门闩轻轻一落。他收回视线,像是读到了某一行关键的字。


    夜深了,雨又下起来。院中的槐叶被雨点敲出细碎的声响。清安堂里,灶火低,药香沉,隔间里母女并肩而卧。


    寄微坐在外间,铜镜覆着纱,置于几案。她看着灯焰在盏里一合一开,想到那孩子伸木阻蛇的一下,又想到李夙额角未干的青紫,不免想起自己——想起越娘子在镜中唇角那一抹温柔的笑,想起那句压在她心口许多年的“归”。


    她从来不在旁人跟前施术,也从不在旁人口中留下“怪”的痕迹。可这一夜,她把门闩又落紧了些,取下镜上的纱。镜心淡淡泛光,像一汪冷泉,里面的桥纹隐隐发亮。


    她在炭火上烫了一碗温水,滴入两滴酒,又用指尖蘸了一点点李夙的脉上汗意——那不过是一点湿,却足够引路。她低声道:“我不医梦,今夜只是还一回人情。”声音很轻,像说给自己的,又像说给镜里那只沉着气伏着的小兽。


    镜面起风,灯焰伏低,堂里的影子长了一寸。寄微以指划镜缘,像沿着一条极细的线往深处走。耳畔先是雨,雨声之后,城南的槐树忽然离她很远,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灰暗的屋:桌上积着一层灰,灰里压着几页被撕破的纸,字迹被火焰舔过,跳着枯干的墨。


    屋角有人坐着,背很直,像还习惯着昔日的礼仪。她把手按在膝上,手指细而白,却因为长年不写而骨节微微僵硬。她不是睡着,她是在梦里醒着。寄微知这便是李夙的“常梦”——醒时不敢哭,梦里不肯闭眼。


    门外有脚步靠近,鞋底在潮湿的地上发出粘滞的声响。李夙的背更直了些,额角那块青意在梦里也隐隐浮起。寄微站在她背后,像一团没有影子的影,伸手抚过案上那支被折的笔,指腹传来木碎的刺痛。她把那点疼记在心里,对着镜里的桥,轻轻扣了三下。


    镜貘的鼻端从雾里探出,极轻极轻地在镜缘嗅了一嗅,像在辨认这一屋子的味道:火烧过的墨,湿透的衣襟,未退的委屈,还有一个孩子握着棉被角不敢出声的呼吸。


    “来吧。”寄微在心里说,“只一回。吃她梦里的火,不吃她梦里的诗。”


    镜面像一池秋水被人投了一粒梅核,纹路向外推开,发出极小的一声响。屋外那人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了顿,灯影抖了一下。李夙抬起头,终于缓缓闭上眼睛。她的眼角那一滴泪,在梦里没有落下去,却在镜中化成一线极细的光,斜斜落在断笔旁边。


    寄微往前一步,伸手按住那支笔。她不说“醒”,也不说“忘”。她只是把那支笔在掌心里轻轻地转了一转,像把一条扯紧的线悄悄松开了一寸。


    屋外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一步、两步,仿佛要跨进来,又仿佛被什么拖住了脚。雨忽然大起来,檐下滴水串成帘,帘外是一点灯,灯外是夜。这夜被雨剖成细细的丝,丝上挂着一点微小的热——是灶火,是药,是母女贴在一起的气息。


    寄微立在那气息的边缘,手心仍按着那支笔。镜貘伏下头,像一只耐心的小兽,在纸灰里轻轻吹气。


    ——梦与火之间,有一寸空隙。


    今晚,她要把这寸空隙借给李夙母女躲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