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纸人宅 1

作品:《诸事禁行

    吱嘎作响的老旧公交车停靠在路边,徐歌把额前微湿的短发别向耳后,拖着被捆绑得臃肿沉重的行李,艰难地从车门的缝隙中挤了下来。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这辆破破烂烂的公交车似乎比徐歌更局促,待她下车后,公交车在她身后喘了两口粗气,就迫不及待地摇晃着开走了,哪怕是剩下的尾气也瞬间被这座城市的喧嚣吞没。


    徐歌是从偏远的太平村来的。尽管坐的是最便宜的公交,目的地却将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房子。这全托了陆南的福。这个五年前离家闯荡的少年,前两日忽然寄来信,说自己买了了一处特别好的房子,招呼徐歌一家都搬来一起住。


    “谁说捡来的孩子没出息?”爸妈笑得合不拢嘴,却又一时舍不下村里的老武馆,便让徐歌先行一步探探路。


    徐歌攥紧写着地址的信纸,拖着五花大绑的行李边问边走。街道两旁光怪陆离:红彤彤的“长春肉店”招牌、飘着酒香的“胖子酒馆”、橱窗里点缀着精致奶油的“美琦蛋糕店”,还有那吆喝着“一块钱猜你姓”的流动算命摊……所有这些,都让这个初次闯入大城市的乡下姑娘眼花缭乱。


    从田间地头长起来的徐歌,进城的次数屈指可数,遑论恒盛市这样数一数二的繁华地段。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没走多远,她便彻底迷失了方向。


    “这位小友,去万翠公馆,走西边那条道!”一个戴着巨大圆形墨镜的男人大大咧咧地蹲在路边对着徐歌喊道。


    徐歌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眼手上的信纸,警惕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万翠公馆?”


    男人慢悠悠地推了推墨镜:“人有三不知,是福来不知,祸来不知,死时不知——有钱难买早知道。今日你我有缘,来一卦如何?”


    “不算。”徐歌干脆地拒绝。


    “哦?”男人饶有兴致,“我连你去哪都算出来了,还怕我给你算不准?”


    “因为我没钱。”徐歌诚实回答。


    “……钱嘛,可以先欠着。”男人不以为忤,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男人慢悠悠地站起来,徐歌才发现对方十分高挑,他抖了抖那条写着“两元问道解迷津”的旗子,煞有介事地围着徐歌端详了两圈,伸手拍了拍徐歌的肩膀。


    ——仿佛体内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悄然断裂,又在下一秒被虚空中无形的手接驳如初。但这感觉模糊而渺远,让人无法捕捉。


    “嗯……”男人沉吟片刻,“小友这是要搬家?”


    徐歌把那诡异感抛诸脑后:“对,锅碗瓢盆都在这里了。”


    “好力气!”男人赞叹,转而语气却沉了下来,“不过,听贫道一句劝,今天,诸事禁行呐。”


    徐歌眨眨眼:“那我晚上找个桥洞凑合一宿,明天再搬。”


    “明天,诸事禁行。”


    “后天?”


    “诸事禁行。”


    “……大后天?”


    “诸事禁行。”


    “……”


    “直说了吧,”男人压低声音,“从今往后,你都走背运。想改命,就打这个名片上的电话。”他飞快掏出一张纸片。


    徐歌一副遇到骗子的表情转身就走。


    “哎哎别走啊别走!”男人几步追上,不容分说地把名片塞进了行李堆的缝隙里。


    “都说了没钱!你再塞我可掀你摊子了!”徐歌费力地想从那堆锅碗瓢盆里捞出那张纸片还给他。


    “塞张名片又不收钱!”男人锲而不舍,“多条路,多个指望!我们是专业的!”


    等徐歌好不容易从行李山中直起身,名片早已不见了踪影,而那男人连同他的简陋小摊,早已消失在街角。


    徐歌望着那空空如也的路边,蹙了蹙眉:“真是莫名其妙……算了,先找陆南。”


    她拖着笨重的行李,按照墨镜男指的方向,拐进了西边一条狭窄的胡同。巷子深处光线黯淡,周遭是疏落低矮的老旧建筑。就在徐歌开始怀疑那男人胡乱指路时,一块半掩在肮脏垃圾桶后的旧牌子映入眼帘——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暗淡的字:“万翠公馆”。字迹几乎被污渍和垃圾桶遮了大半,她使劲辨认才看清。


    牌子旁边是一扇锈迹斑斑、油漆剥落的铁门,门后透出一片更为破败的老居民区景象。


    徐歌再次核对手中的信,满腹狐疑:“这……真是万翠公馆?”和她想象中陆南信中描述的“好房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难道地址写错了?她反复确认牌子上确实是“万翠公馆”,不是什么“万翠公寓”或“千翠公馆”。


    踌躇片刻,徐歌还是拖着硕大的行李包,费力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暮色四合,小区的空地上只有零星几个老人,摇着蒲扇在稀疏的树荫下闲坐,低语声细碎不清。


    徐歌转了半晌也没找到明显的楼号标志。瞥见一个男人坐在墙边的电动三轮上发呆,她赶紧上前:“大哥,麻烦请问一下,八号楼在哪儿?”


    那男人耳朵上夹着根皱巴巴的烟卷,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似乎并未留意身旁多了一个问路人。他兀自拧动电门,小三轮就噌地一下蹿了出去。


    当然他也没注意到徐歌的脚离车轱辘很近,走的时候还从徐歌的脚上碾了过去。


    “……”徐歌瘪了瘪嘴没叫出声来。


    徐歌心道不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计较出麻烦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算了……”她拖着行李转向树荫下的一位老人,提高声音喊道:“爷爷!您知道八号楼在哪里吗?”


    “咹?”老人耳背,听不清。


    “八——号——楼!”徐歌一边提高嗓门一边腾出手来比了个八。


    “哦——八号楼啊!”老人恍然大悟,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徐歌身后一栋灰扑扑的小楼,“这不就是嘛!”


    “哦哦!谢谢您啊!”


    顾不上确认老人是否听见了感谢,徐歌把行李一股脑儿塞进了那栋楼的三单元入口。楼道狭窄陡峭,横七竖八堆放的杂物让本就不宽裕的空间更显逼仄。她的行李瞬间几乎塞满了楼道。徐歌踩着行李包攀上楼梯,用力将沉重的包裹往上拖拽。


    包裹臃肿的身躯在墙上剐蹭,带下一片片剥落的墙皮。才拖上三层,徐歌就开始大喘气,她下意识想抓住旁边的铁质扶手歇口气。


    手刚搭上去——


    “哐镗——!”


    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骤响,整段锈蚀的扶手竟然应声而落。徐歌被吓了一跳,整个人猛地向前倾去,万幸她反应极快,手掌重重拍在墙壁上,才稳住了身形,没跟着扶手一起栽下去。


    算命男人那句“诸事禁行”不期然地撞入脑海。“怎么可能!”她甩甩头,驱散这不祥的念头,咬紧牙关,把行李一口气拖到了四楼。


    锈迹斑斑的402号门就在眼前。门面上横七竖八、层层叠叠地贴满了各种开锁小广告:“精诚开锁”、“玉富开锁”、“阳光开锁”……鲜红的、黄色的、蓝底的字体在昏暗光线下异常扎眼。


    徐歌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陆南……真的住在这里吗?这与他信中描述的景象差距也太大了。


    不管了,来都来了。徐歌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抬手敲响了房门。


    大不了……大不了回头去找桥洞睡好了。


    就在这念头闪过脑际的瞬间,门内传来了细微的锁舌转动声——“咔哒”。门把手拧动,房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了。


    两人看到对方后均是愣了一下。


    徐歌面前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精致而深邃的眼睛,挺翘的鼻子与薄唇,还有那白到缺少一点人气儿的皮肤以及山根两侧的痣——居然真的是陆南,人长开了,个子也窜了这么多。


    陆南同样看着徐歌,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浅色的眼瞳里露出欢喜。


    “徐歌?是你吗?”


    陆南的声音也变了不少,再加上一身简单的衬衫和他那柔和清俊的五官,整个人看起来温温柔柔的。


    还没等徐歌回答,陆南就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然后示意她往门外面站站:“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徐歌疑惑地眨眨眼:“不是你前两天写信让我来的吗?”


    “……可这个月我还没有给你写过信。”


    “什么?!”


    “让我看看你收到的信。”


    徐歌把手里的信递过去,那封信被她攥到现在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


    递信的时候,徐歌顺便还往陆南身后的屋里瞥了一眼,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陆南拿着信侧身挡住她的视线,顺势将门轻轻带上了。


    “这是你住的地方吗?”徐歌忍不住问了一句。


    陆南一边耐心地展平信纸,一边回答道:“嗯……不是,我只是来这里暂住。”


    陆南两只精瘦白皙的手腕上一圈圈缠着木质的手串,上面似乎还刻了一些看不懂的文字,徐歌听村里人讲,这种手串往往都有辟邪驱鬼的作用。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陆南接着问道。


    徐歌回想了一下:“大概五六天前吧,当时我们还纳闷你这个月怎么这么早就寄信来了。”


    陆南走到楼道里的窗户跟前,就着傍晚微弱的天光开始阅读那张信。


    整张信的字迹几乎能以假乱真,连遣词造句的习惯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熟悉得让人心底发寒。


    陆南一言不发地将信纸仔细叠好,收进外套口袋。再抬头看向徐歌时,脸上的表情转为温和的浅笑,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目光落在那一大堆行李上:“累坏了吧?一个人拖着这么多东西?”


    徐歌摇了摇头:“还好,力气我有的是。”


    陆南伸手掂了掂,里面立刻响起一阵叮当哐啷的碰撞声:“……这是……把家当都搬来了?”


    “家里带来的,能省一点是一点。”徐歌抿了抿嘴唇。


    陆南无奈地笑了笑,提起那沉重的包裹:“走吧,我带你去找点吃的。”


    “不……不进这里看看吗?”徐歌疑惑地指向那扇紧闭的402房门。


    话音未落——


    笃…笃…笃笃…笃……


    一阵短促、有节奏却又极其沉闷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从门内传来!


    那声音非常清晰,仿佛不是通过空气震动传入耳中,而是直接叩击在脑海深处,清晰到徐歌瞬间头皮发麻。


    屋里还有人?她猛地看向陆南。


    然而陆南似乎对这声音浑然未觉,已经提着行李,踏下了第一节楼梯。他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


    而那诡异的声音,也恰在徐歌询问出口的同时,戛然而止。


    难道……又是错觉?徐歌甩了甩头,压下心底的不安,加快脚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