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透明的墙

作品:《夏目非我

    妥协换来的和平,像初冬湖面上那一层薄脆的冰,看似平整光滑,映照着些许天光,实则不堪重负,每一步踩上去,都能听见脚下细微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碎裂声。这和平,是以林煖不断收缩的生活疆域为代价,悄悄抵押出去的。那些最初包裹着“为你好”糖衣的建议,如同殷勤的先锋部队,温柔却坚定地扫清了她世界外围的“障碍”与“不确定”。待四周显得足够“空旷”和“安全”时,更加强势、更加不容置疑的“管控”,便堂而皇之地,以守护者的姿态,进驻了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他开始用一种系统的、近乎程序化的、不容丝毫含糊的姿态,盘问她的每一步行踪。这种盘问,不再是偶尔的关心,而是一种日常的、必须完成的仪式。


    最初的试探,还小心翼翼地藏在信笺的字缝里,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看似随意的漫不经心,仿佛只是信笔提及,生怕触碰到她敏感的神经:


    「昨天下午放学,我好像看见你跟几个人往图书馆的方向去了?背影看着有点像你。」


    (那是每周三固定的学习小组活动,她就在前几天的信里,带着些许分享的喜悦跟他提过,小组讨论有了进展。)


    「今天课间操时间,顺路去你们教室门口看了一眼,没找着你人影?是老师拖堂了吗?」


    (她不过是去了趟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来回不过五分钟。)


    林煖起初并未将这些询问放在心上,甚至,在心底某个不愿承认的角落,她还在为这种“关注”寻找合理的借口。她牵强地将其归咎于“他表达关心的另一种笨拙的模样”——纵然,这种关心密集得如同盛夏的雨点,砸在脸上,已经让她有些透不过气。她总是耐着性子,像提交一份份严谨的日常报告,把每一个细节拆解开来,揉碎了回复过去。哪一天和哪个同学说了几句话,课间十分钟是如何分配的,甚至午餐吃了什么,她都事无巨细地记录在信纸上,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环节,会引来更深、更细致的追问,或者,更可怕的——沉默。


    然而,这份“盘问”很快便褪去了最初那层温和的伪装,变得日益密集、尖锐,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审视的目光,精准地投射到她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今天看你跟王欣一起去小卖部了?买了什么?聊了些什么?待了大概几分钟?」


    「周三最后一节自习课,你坐在教室第几排?左边和右边分别是谁?有没有人频繁回头跟你说话?」


    「周末信里说陪家人出门了,具体去了哪些地方?乘坐的什么交通工具?大概几点回的家?路上顺利吗?」


    他的问题,不再只是好奇,而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越收越紧的网,织进了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无论是课堂上短暂的走神,还是放学路上片刻的驻足。林煖开始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总觉得有双看不见的眼睛,无声地悬在她的头顶,无论她是在教室里低头奋笔疾书,还是在操场的红色跑道上独自散步,都像被一道冰冷的目光无声地注视、记录、分析着。连呼吸,都开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重的负担感。她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在走路时微微含胸,仿佛这样就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避开那无所不在的注视。


    这种变化,并非无人察觉。最亲近的朋友王欣,第一个感受到了她的不同。


    那是一个午休,阳光很好,透过梧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王欣兴冲冲地跑来,拉着她的胳膊:“煖煖,走!去小卖部,新到了那种带果冻的酸奶,去晚了就抢不到了!”


    若是以前,林煖一定会笑着跳起来,和她手挽手跑出去。但此刻,她却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教室后墙上的钟,计算着来回需要的时间,然后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我水杯满了,还不渴。要不你自己去吧?”


    王欣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最近老是魂不守舍的,约你干什么都没空。连去个厕所都看你一个人往最远的那个跑,跟我们在一起怕我们吃了你啊?”


    林煖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说中了什么秘密,脸颊微微发烫。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啊,就是……最近觉得有点累,想安静会儿。”


    “安静?”王欣凑近她,压低了声音,“我看你不是安静,是心里有事。是不是……又跟他有关?”王欣朝她抽屉里放信的方向努了努嘴,眼神里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林煖像被针扎了一下,立刻否认:“没有!你别瞎猜!”语气里的急促,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王欣看着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煖煖,我不知道你们具体怎么了。但是,如果你不开心,一定要说出来。朋友是干嘛的?不就是用来分担的吗?你看你现在,跟我们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上次班长过来问个作业,你紧张得笔都掉了。这不像你啊。”


    朋友关切的话语像一股暖流,试图融化她周身的寒意。但下一秒,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王欣性格太跳脱,容易带偏你。」「那个班长,我听说他跟好几个女生关系都不清不楚的,你离他远点。」


    暖流瞬间被冻结。林煖低下头,避开王欣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真的没事,可能就是……学习压力有点大吧。你快去小卖部吧,等下真的没了。”


    王欣看着她这副模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那眼神里有失望,有关心,还有一种无力感。林煖看着好友离开的背影,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涩又闷。她知道王欣是为她好,可她更害怕,如果把这些烦恼告诉王欣,如果她和班长再多说一句话,会不会……会不会又引发新一轮的“审问”和“冷战”?她承担不起那个后果。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友谊的桥梁,在自己小心翼翼的退缩中,悄然出现裂痕。


    真正的风暴,在她一次无心的“疏忽”后,终于降临。


    那是一次月考前的周末,她在家埋头复习,手机调成了静音。等晚上她拿起手机,才发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来自他。还有几条信息,从一开始的询问:「在干嘛?」到后来的质疑:「一天了,一条消息都没有?」最后一条,带着冰冷的怒意:「看来你并不需要我的关心。」


    林煖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手忙脚乱地回拨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是他毫无温度的声音:“有事?”


    “对……对不起,我在复习,手机静音了,没看到……”她急得语无伦次。


    “复习?”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暖意,“复习到连看一眼手机的时间都没有?还是说,跟‘别人’在一起,不方便回?”


    “没有!真的没有!就我一个人在家!”她几乎要哭出来。


    “一个人在家?谁能证明?”他的追问像冰冷的箭矢,精准地射穿她所有的解释,“你上周说和你妈妈一起去超市,呆了整整两小时,就买了那么点东西?中间有没有遇到什么人?比如,那个总跟你讨论问题的学习委员?”


    林煖愣住了。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否在超市遇到过学习委员,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场。但他却记得她随口提过的去超市的细节,并在此刻用作质疑她的武器。这种被时刻放在放大镜下审视的感觉,让她不寒而栗。


    “我……我不记得了……可能遇到了,可能没遇到……我真的没注意……”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记得了?”他的声音更冷了,“林煖,我对你很失望。我以为我们之间应该是透明的,没有任何隐瞒。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你总有那么多‘不记得’、‘没注意’。”


    “不是的!我真的……”她想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对方预设的“不信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算了。”他打断她,语气里是浓浓的疲惫和疏离,“既然跟我在一起让你这么不自在,需要隐瞒这么多,那以后你的行踪,我不再过问了。你自由了。”


    “自由”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又是这样!用疏远和冷漠作为惩罚!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十一天绝望的空白,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她。


    “不要!”她几乎是尖叫着哀求,眼泪终于决堤,“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一定随时看手机,一定把所有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告诉你!我去超市真的只是和妈妈一起,买了牛奶和面包,从日用品区走到冷鲜区,然后就直接去收银台了,一共花了四十七分钟,收银员是个短发的阿姨……我真的没有骗你!求你别不理我……”


    她语无伦次地、巨细靡遗地汇报着连自己都快要遗忘的细节,只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只为了挽回那即将再次断裂的联系。电话那头沉默着,听着她带着哭音的、琐碎到令人窒息的“报告”。


    良久,就在林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记住你说的话。这是最后一次。我不希望再看到有任何‘隐瞒’。”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她忙不迭地保证,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哪怕这根浮木正将她拖向更深的水域。


    挂了电话,她虚脱般地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脸上还挂着泪痕,心里却诡异地升起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看,他最后还是“原谅”她了。他还在意她。


    一堵透明的、却无比坚硬的墙,在这场风暴之后,被彻底浇铸成型,坚不可摧。墙的砖,是他那些没完没了、渗透到毛孔里的疑问和不容置疑的规则;墙的灰,是她那些战战兢兢、自我剖白式的回答和卑微的乞求。墙内,是他用无形的笔划出的、日益狭窄的“安全区”,这里虽然令人窒息,却能让她暂时避开那些被他言语中暗示过的、未知的“不安”与“危险”,以及,最可怕的——他的冷漠。墙外,是她曾经熟悉并热爱的、鲜活而广阔的世界——那里有和好友王欣分享零食和心事的亲密无间,有和同学正常交往的轻松自在,有探索未知兴趣的自由,如今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处处都透着他曾不经意间描绘过的、“混乱”、“复杂”、“不值得信任”的标签。连王欣那关切的眼神,此刻在她看来,也仿佛带上了一丝可能引发“误会”的危险。


    她开始变本加厉地自我审查。在校园里,她几乎是小跑着穿梭于教室、食堂和卫生间之间,最大限度地减少在公共区域停留的时间;和任何异性说话,她都刻意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眼神不敢有任何接触,语气公事公办得像机器人;她甚至不再去图书馆借阅小说,因为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对那种书感兴趣”;她把自己的社交动态全部设置为仅自己可见,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自己在世界上的其他痕迹,只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存在。


    她的世界,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小到最终似乎只能装下他目光所允许的范围,只能看见从他指缝间吝啬地漏下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


    可最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即便是在这样日渐窒息、令人喘不过气的束缚里,她竟然还在贪恋着那一点点由控制伪装而成的、虚假的暖意。当他收到她那更加详尽、几乎如同忏悔录般的“日常报告”后,回信里偶尔出现一个简短的、代表认可的「嗯。」或者「乖。」,她会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仿佛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赦免,一整天的忐忑都找到了安放之处;当他在操场上远远看见她按照“要求”独自一人站着,隔着人群投来一个不算冰冷、甚至带有一丝赞许意味的眼神时,她的心脏还会不争气地跳快半拍,暗自庆幸自己今天的“表现”完美,这份近乎卑微的顺从似乎终于换来了片刻的“风平浪静”。


    她像一只被关在精美笼子里太久的鸟,驯化师偶尔通过投喂一粒米来强化它的服从。它明明知道这金丝笼是禁锢飞翔的枷锁,却在吃到那粒米时,产生一种被爱、被需要的错觉,从而更加卖力地表演,更加不敢去撞击那看似透明、实则坚硬的围栏,渐渐忘记了窗外那片曾经属于她的、广阔无垠的天空。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并不快乐,清楚地感受着透明墙内日益稀薄的氧气所带来的压抑与痛苦,可每当她想要探头向外张望时,一想到墙外那些被他反复描述过的、“可能”存在的风吹雨打和未知陷阱,以及上次电话里那令人恐惧的“自由”的威胁,她就又怯懦地缩了缩肩膀,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这狭小的、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比起探索未知世界可能带来的恐惧,她好像……更习惯了这堵墙所带来的、熟悉的、可预测的“安全”。至少在这里,他的情绪是有规律可循的,只要她足够“听话”,就能避免最坏的结果。


    于是,她继续日复一日地蜷缩在这堵自己亲手协助筑起的高墙之内,一边被那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折磨得快要无法呼吸,一边却又更加用力地、紧紧攥着那份用极端控制伪装而成的“关心”,自我麻醉般地安慰着:看,他管我管得这么严,正是因为太在乎我。如果他不爱我了,怎么会花费这么多心思在我身上?至少,他还在意我的行踪;至少,他还没有对我彻底失去兴趣;至少……我们之间,还没有断了联系。


    她尚未懂得,也无力去分辨——真正的关心,从不是密不透风的监视与枷锁;真正的在意,也绝不会以剥夺对方的自由、快乐和尊严为代价。爱不是恐惧支配下的绝对服从,更不是以孤立整个世界来证明的唯一。


    她只是在自己亲手帮着构筑的、透明的监狱里,一天天地,学着适应这种缺氧的生活,慢慢地将妥协当成了维系关系的安稳,将束缚错认成了可以依靠的温暖。疼痛,在青春的躯壳下,无声地蔓延,结成了一道看似透明、却难以挣脱的,名为“习惯”与“恐惧”的厚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