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声的允诺

作品:《夏目非我

    通信进行到第五周,林煖感觉自己像个被好奇心驱使的、不知疲倦的探险家,一头扎进了那片名为“江寒至”的沉默大陆。这片大陆对她而言,充满了未知与神秘,每一次哪怕是最微小的发现,都足以让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般欢呼雀跃。


    她已经知晓了他字迹里那股独特的瘦硬,仿佛每一笔都带着他本人的清冷气质;也知道了他训练的辛苦,那些简短描述里,她能想象出他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模样;他对“隔壁班吉他声”的容忍,让她觉得他并非如外表那般冷漠,而是有着自己的包容;甚至,她还捕捉到了他偶尔流露出的、近乎天真的审美——比如有一次,她在信里描述飘带随风起舞的样子,他回信说“听起来很可爱”,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圈圈甜蜜的涟漪。


    但人类的**总是难以满足,尤其是在面对自己心仪之人时。林煖渴望更多,一种想要在形式上更靠近一点、让彼此连接更独特的**,在她心里悄悄滋生。它像春日里不甘寂寞的藤蔓,趁着她不注意,悄然攀爬上心墙,缠绕着,生长着,带着一种执拗的生命力。


    这个**,最终凝结成了一个称呼。


    那天晚上,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房间,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纱。林煖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线暖暖地笼罩着她和摊开的信纸。她对着信纸踌躇了很久,笔尖在纸上悬停,迟迟没有落下。“江寒至”和“寒至”这两个称呼,在她脑海里反复交战。


    “江寒至”太正式了,像老师在点名册上念出的符号,带着一种不容逾越的距离感,仿佛在提醒她,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而“寒至”又太过亲昵,亲昵得仿佛已经拥有了某种她尚未被正式授予的特权,念在唇齿间,都带着一丝烫人的温度,让她脸颊发烫,心跳加速。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笨拙地、剧烈地跳动着,那跳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在进行一场危险而又令人兴奋的助跑,每一次起落都撞击着理智的边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带着一种既期待又害怕的情绪。


    最终,一种混合着孤勇与期待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的羞怯与顾虑。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在完成了开篇惯例的、关于天气和日常的问候之后,另起一行,用一种近乎英勇就义般的姿态,屏住呼吸,一笔一划地写下:


    「……我以后,可以叫你‘寒至’吗?」


    写完这一句,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但随即又像是被这句话烫到,飞快地将后续的内容填满信纸的空白。她抱怨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如何刁钻,那题目就像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让她抓耳挠腮;她分享一首新发现的、旋律像糖果般甜腻的流行歌,希望能把这份甜蜜也传递给他;她还描述窗外那棵老槐树上一对忙碌筑巢的鸟儿,它们叽叽喳喳的,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她仿佛要用这些日常的、安全的琐碎,来冲淡和稀释那句石破天惊的询问所带来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让她坐立难安的紧张感。


    信,叠好,装进信封,然后通过王欣,被小心翼翼地投递了出去。随之而来的,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显漫长、更煎熬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了,变得格外难捱。


    一天过去了。林煖时不时就会看向门口,期待着那熟悉的送信身影出现,但每次都是失望。她试图用看书、写作业来转移注意力,可那些文字和数字,在她眼里都变得模糊不清,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都是自己写下的那句“我以后,可以叫你‘寒至’吗?”


    两天过去了。等待的焦虑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开始想象江寒至看到这句话时的反应,他会是什么表情?是惊讶,是无奈,还是……厌烦?各种猜测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心神不宁。


    那种熟悉的、冰冷的失落感,像初冬的潮气,开始无声无息地渗透、蔓延。她开始反复咀嚼、后悔自己的唐突与冒进,在心里演练了无数种他可能的反应:或许是直接的、不留情面的拒绝,那会像一把利刃,瞬间刺穿她的心脏;或许是彻底的无视,用沉默筑起更高的围墙,让她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或者最糟糕的,连之前那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纸面连接,也因为她这“得寸进尺”的举动而一并被切断、瓦解。她甚至冲动地想立刻再写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只是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请求他不要在意。


    就在她几乎要被翻涌的自责与不安彻底淹没的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给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王欣终于拿着一封信,出现在了林煖的视线里。


    林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然后开始疯狂地加速。她几乎是跑着迎了上去,从王欣手里接过那封熟悉的、毫无装饰的白色信封。指尖触碰到信封的那一刻,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沿着封口处,小心翼翼地拆开它,动作轻缓得像是在拆解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紧张与期待。


    心脏悬在喉咙口,目光急急地、带着一丝绝望的期盼,扫过开头的称呼——


    依旧是那个规整的、瘦硬的、带着他独特冷峻气息的「林煖」。


    两个字,像两粒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温热的心湖,激起一片失重的下沉感。心,往下沉了一寸,落入冰冷的失望之水中。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一片灰暗。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耐心,逐字逐句地读下去。信的内容和以往并无本质的不同,依旧是节俭到近乎吝啬的文字。他简短地回应了她关于数学题的抱怨,只说“题目确实难”,没有多余的安慰;对于她分享的那首甜腻的歌曲,他的评价是“听了,太甜”,语气平淡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深潭。果然,他巧妙地、不着痕迹地忽略了她那个鼓足勇气才问出的、石破天惊的问题。或者说,他用这种最直接、也最伤人的方式——维持原状——给出了无声却清晰的答案。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浓重的失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她捏着信纸的边缘,指节泛白,指甲都快要嵌进肉里。她感觉眼眶有些发热,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她几乎要立刻将这承载着她失败冒险的纸张揉成一团,扔进角落,连同那份不该有的期待一起埋葬。


    就在她的视线即将绝望地、彻底地从信纸上移开的前一秒,信纸最末尾,独立成行的一句话,像沉郁浓黑的夜空中猝然亮起的一点星火,带着不容忽视的光芒,猛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那里,在他惯常的、没有任何修饰与署名的结尾处,在信纸最下方的留白里,静静地躺着一行字:


    「今天训练很累,抬头看到天上的云,很像你之前画在信纸角落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宇航员。」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林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瞳孔微微放大,呼吸停滞。一遍,两遍,三遍……她反复确认着那些墨迹构成的笔画,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视网膜里。每一个字,都像有魔力一般,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回响。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没有说“好”,也没有说“随你”。他甚至没有在称呼上有任何改变。


    但是——


    他记得。


    他记得她某一次或许是因为思绪卡壳,或许只是心血来潮,随手画在信纸角落、那个线条简陋到近乎可笑、比例失调的宇航员涂鸦。那只是她一时兴起的小举动,她自己都快忘了,可他却清晰地记得。


    她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空旷的训练场边缘,阳光可能很刺眼,江寒至训练得筋疲力尽,汗水顺着他的发梢和下颌线滑落,浸湿了他的运动服。他微微仰着头,脖颈拉出优美的弧线,试图从天空中汲取一丝喘息。就在那一刻,夕阳或者晚霞将云朵染成了好看的颜色,而他,在那样疲惫的时刻,在浩瀚无垠、瞬息万变的天空幕布上,在那些自由聚散的流云里,独独地、精准地,看到了她留下的那个幼稚的印记,并将它们联系了起来。


    这比任何语言上的直接允诺,都更具分量,更撼动人心。


    他没有给她一个称呼上的许可,却给了她一个无限广阔的、精神上的世界。一个在他感到疲惫、需要片刻抽离时,会下意识抬头寻找,并且能从中清晰地、无误地看到她的影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留下的每一个小痕迹,都能被他捕捉到,都能在他心里激起一点涟漪。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迅速模糊了眼前那瘦硬而熟悉的字迹。这一次,她没有压抑,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信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她不是难过,绝对不是。这是一种被巨大的、无声的、却磅礴如海啸般的温柔狠狠击中的眩晕感与幸福感。


    她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信纸,清晰地看到那个生动的场景:训练场上,其他同学或许都在休息或者嬉闹,而江寒至独自站在边缘,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微微眯着眼睛,望着天空,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地上。天上的云,形态各异,而他的目光,却精准地锁定了那朵像宇航员的云。那一刻,他的心里,是不是也闪过了她的身影?


    这是一种比简单的“可以”或“不可以”更深层次、更灵魂层面的回应。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确认与连接,是两颗星球在浩瀚宇宙中,凭借独特频率达成的共鸣。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明确的允诺,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联想,就足以让两颗心靠得更近。


    她拿起笔,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夜色笼罩的世界,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柔软与坚定。她在新铺开的、带着淡雅暗纹的信纸上,带着眼角未干的泪意和满心满肺的动容,郑重地、无比流畅地写下:


    「寒至……」


    这一次,落笔没有任何犹豫,仿佛这个称呼早已在唇间与心头预习了千百遍,此刻不过是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笔尖划过纸张,留下清晰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她的温度和情感。


    「……看到云的时候,累会不会少一点?我的宇航员,它有没有在云层里,偷偷对你笑?」


    她想象着江寒至看到这封信时的表情,想象着他看到“寒至”这个称呼时的反应。他会皱起眉头吗?会觉得她太任性了吗?


    但她已经不再那么在意了。因为她知道,他已经用他的方式,给了她最珍贵的回应。那个在春日末尾的流云里被他们共同看见的、歪歪扭扭的宇航员,已经为他们之间,完成了一次最无声、却也最坚定、最浪漫的允诺。


    它轻盈地跨越了操场上那道物理的距离,温柔地穿透了信纸那层物质的厚度,在这个季节即将转换的节点上,为他们悄然构筑了一个只属于彼此解读的、隐秘而真实的平行宇宙。在这个宇宙里,她画的宇航员能变成天上的云,他训练的疲惫能被她的小痕迹所慰藉。


    而她,心甘情愿地,带着满腔的柔软与坚定,在这片以他为中心、以无声允诺为引力的崭新宇宙里,开始了她的、义无反顾的环绕飞行。她的目光,仿佛再次与记忆中那双美丽的、与她颜色相仿的琥珀色眼眸相遇,那里面曾映着云影,也映着她的倒影,清澈而悠远。她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无论遇到什么,只要想到那个在云里的宇航员,想到江寒至记得她的小涂鸦,她就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