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亲
作品:《渡魔》 启明三年,第二次仙魔大战终。魔族铁骑踏碎雾都山结界,兵锋南指,直逼王都。人族与修仙界倾举国之力,终难挽颓势,京都告急。
为息兵戈,人族王室签城下之盟,割十二城池,献修仙界第一美人江吟风于魔尊李玄烬,以结两族之好。自此,两界暂得喘息,然小隙未绝。
启明十年,魔宫生变。近卫虞寄弑君于荆棘王座,血洗魔殿,自立为尊。
启明十一年,新魔尊虞寄力排众议,册人族江吟风为王后,开魔界千古未有之先例。
启明十六年,剑阁向朝廷上书,欲迎江吟风归宗,要求修仙界向魔族交涉,而此时距剑阁首徒江吟风去魔族和亲,已有十年整。
虞寄闭关的时候,江吟风是不被允许离开椒风殿的。
虞寄在血海闭关十天,他就得在这个偌大的宫殿无所事事地呆上十天,若是他偷偷溜出宫殿,虞寄一出关必会大发雷霆,把看守椒风殿的士兵统统处死。江吟风实在是不愿意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在椒风殿上演第二次,于是每到虞寄固定闭关的时候,他总是安分地呆在椒风殿里。白日里要么是躺在美人榻上看话本,要么是和他的侍女银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打发着无聊的时间。
一般来说,几乎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来找他——但今天姚争成为了这个意外。她拿着一封信,大步流星地闯进殿里,冲到正躺在榻上歪着头看话本的江吟风面前,把信交给他。
“你师姐写给你的信。”她这样告诉江吟风。
只是看到起首称谓,江吟风就知道姚争并未说谎,那的确是师姐的字。来到魔界的前几年,他日日都盼望着师姐给他写信,可是却一封都没见着。
见到的第一封来自师姐的信,居然还是姚争给他送来的。
江吟风撑起身体,缓慢地展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再折回去还给姚争,对方见他看完,反手就用法术把这封信给烧掉。
江吟风没有阻止她,他们都知道,这封信绝对不能被魔尊知晓——毕竟虞寄要是知道修仙界想要江吟风回去,不知道又会怎么发疯。
“你怎么想?”她问,“你要回去吗?”
见江吟风不说话,姚争又道:“这封信是在你手下的一个侍女的房间里找到的。她本来想趁着尊上闭关,偷偷把信递到你跟前,最后被德蒙发现,拦下来了。”
“他们就算冒着折掉一个卧底许久的眼线的风险,也要把这封信送到你手上,可见你师姐的态度有多坚决。”姚争把手拢在袖子里,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位魔宫尊贵非常的王后,似乎是想从他脸上找出他心中真正想法的蛛丝马迹,“如果尊上发现我把这封信给你看,我估计也得受罚。”
江吟风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他坐回榻上,银杏站在他身后,不敢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动蒲扇。风把薄如蝉翼的纱帘吹起,遮住江吟风的半张脸。
“上次大战距今已有十三年。”江吟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姚争,战争不会再次发生的,至少不会在虞寄在位时发生。”
“谁能保证?”姚争弯下腰来,一下抽走江吟风手上的书,她靠得极近,鼻子差点能碰上江吟风的脸,咄咄逼人道,“阁下吗?还是你的师姐?如果第三次仙魔大战爆发,谁能拦得住?江道长,你知道吗?有的时候,一场战争的发生,只是需要一个早上打了一个打喷嚏般的理由。”
“你的离开,或许就是一个最好的理由。”她说。
江吟风摇摇头:“姚争,李玄烬死的时候,我也以为我能回去,但那时候修仙界并没有人来接我。现在,我已经在魔界快十年了,修仙界却要我回去,你觉得他们在打着什么算盘呢?姚争,你应该想得到,按照现在的舆论,我就算回去了,过得也不会比在魔界好多少。”江吟风语气淡淡,“我会和师姐好好说的。”
姚争在椒风殿呆了没多久,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又火急火燎地夺门而出,江吟风用脚都能猜出来,她估计是又找虞寄手底下那群长老们开会了——在对付虞寄这方面,魔族的祭司大人其实要比江吟风熟练得多。
虽然答应姚争不会离开魔界,但你真的不想回去吗?江吟风问自己。十年过去,他对人界的一切变化都毫无所知,仍旧刻在脑海里的,只有在他嫁入魔界那日,师兄师姐们怎么都止不住的眼泪,和从剑阁通往魔界漫长的、完全看不见尽头的道路。
昨天的他还是剑阁的首徒、耀眼的天之骄子,走到哪里都会被羡慕的眼神包围;今天的他就已经躺在魔尊的床上,成为魔尊的掌中之物。
想到这里,江吟风便把手中的书放了回去。他从美人榻上撑起身,刚撩开帘子,一排排的侍女跪倒在地上。她们低着头,完全不敢看他的脸。
为首的侍女十分谨慎地问:“王后,有什么吩咐吗?”
“今天是虞寄闭关的第几天了?”
“回禀王后,今天是尊上闭关的第四天了,三天后尊上便会出关。”
三天啊。江吟风想着。他坐回书案旁,展开信纸,久违地写下人界的文字。近十年未曾提笔写字,年少时擅长的小楷,如今也写得一塌糊涂,希望师姐看到这封信不要取笑他。
江吟风止住笔锋,转念又想,师姐又怎么会取笑他,只会万分怜惜他在魔界的遭遇,更坚定要将他从魔界里救出去的念头而已。
对江吟风而言,在魔界和在人界,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总是既来之则安之。稍微让江吟风不太适应的,只是魔界灵气稀少,让他的境界一直止步不前。不过他倒也不在意自己的修为,反倒是虞寄知道这件事后,下令将魔族的王宫迁到了雾都山附近,灵气顿时充沛了许多,让江吟风得以继续修炼。
怎么又想到虞寄?江吟风皱了皱眉,提笔继续写:望师兄师姐再三思量,切莫冲动行事,酿成大祸。
“把这封信送去给祭司大人。”他把信封交给侍女,“姚争知道该怎么做。”
侍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不敢怠慢他这位王后,拿着那封信追姚争去了。写完信的江吟风躺回榻上,继续看虞寄新给他带的话本。
椒风殿内从不缺话本,一是为了给江吟风解闷,二则是给予江吟风“威慑”。自江吟风成为魔宫王后,虞寄便有意将那些“椒房专宠”、“红袖添香”的轶事散播出去。如今,两界的勾栏瓦舍里,多的是以他与魔尊为蓝本的折子戏,连三岁稚童都能哼唱几句人魔相恋的民间恋曲。
江吟风随手翻开一册,上面正绘着魔尊为博王后一笑,折尽人间春色的桥段。他垂眸看了片刻,只觉得那书页间墨香氤氲,却嗅不出半分真实的花香。
他觉得有些厌了。在柜子上挑挑拣拣,手指尖停留在一本成色已经很旧的话本上,他轻轻翻开,“桃花扇”三个字赫然跃入眼帘。
在这三个标题的右下角,有人用小字写着——
李光华,赠虞寄君,闲时一阅。
三个时辰后,在启国剑阁的会客厅中,正焦头烂额地和长老们争吵的江吟烟收到了三百年杳无音讯的师弟的来信,许久未见师弟,他连字迹都变了许多,但语气和措辞,和她记忆里的师弟仍然一模一样。
师弟在信中告诉她,让他回修仙界这件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等到时机成熟,他就会自己回来的。
虞寄在血海的闭关提前结束,出来问替他护法的长老的第一句话就是——
“这几天江吟风怎么样?”
“王后一切都好。”长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依然恭恭敬敬地回答,“他时常询问侍女尊上您的出关日期,想来很是思念您。”
长老低着头,悄悄抬起眼来观察尊上的表情,虞寄明显不太相信,但还是加快了前往椒风殿的步伐。
椒风殿静悄悄的,江吟风正在睡觉。王后的贴身侍女银杏在门口看见虞寄,快步迎上去,一边走一边告诉虞寄,最近王后的头疼又犯了,前几日都没睡好,尊上万万不可吵醒他。
“他会生气的。”她小声地说,“您知道的,江道长有起床气。”
虞寄撩开纱帘一看,江吟风果然正窝在床上睡觉,他睡得脸颊微微发红,呼吸绵长。他凝视了江吟风几秒,放下帘子跟着银杏走到外殿,问她:“圣医有来看过吗?”
银杏点点头:“圣医阁下说,王后的头疼,是季节变换的缘故。”
虞寄低声说:“最近魔界确实变冷了。除了圣医,还有谁来见过他?”
银杏摇摇头,笃定道:“没有人。”
她说:“您闭关的这几日,王后一直呆在大殿里看书,没有出过大殿门半分,也没有人来找过王后。”
虞寄点点头,又回到内殿看江吟风去了。银杏无声地缓了口气,目送着魔尊离去的背影。
江吟风还没睁眼,就知道虞寄正坐在床边看他。
“这次怎么这么早结束?”虞寄扶着他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侍女说你三天后才出关……你怎么没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正好。”虞寄帮他把被子往上掖了掖,“我听银杏说,你头疼又犯了。”
江吟风半闭着眼靠在他肩上:“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季节一变,我这头就开始痛。”
“我请神医谷的人来给你看看。”
“有什么必要,一点小毛病。”
“小毛病拖久了也会拖成大病,叫个人过来而已,能有多麻烦。江道长你不会还害怕大夫吧?”
“胡说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们瞧着是一派温柔甜蜜,虽然有层层帘子遮挡,侍女们依然不敢抬头多看床上的二人一眼。只有银杏不太顾忌,看着虞寄和江吟风做戏,她赶紧让侍女给祭司递话。
虞寄和江吟风说了一会儿话,姚争就派人过来,要尊上现在就去一趟议事厅。虞寄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江吟风的脸,才随着侍从离开椒风殿。
“他这几年真的是越演越像。”虞寄一走,银杏就过来坐在床边,替江吟风拢了拢被魔尊弄乱的长发,“连我都看不出来分别了,他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你?”
“君王之爱,哪能当真呢?”江吟风又躺回床上,懒洋洋道,“说不定再过十年,我人老珠黄,被他这样爱着的,就是和那人相像的另外一个人了。”
“那不正好。”讲到这个,银杏紧接着说,“那样我们是不是就能回家去了?”
“说得也对。”江吟风拨弄了一下桌案上快要凋谢的玉兰,“就是不知道到那时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魔尊虞寄,坊间有关他的传言众多。有人说他在未称王前深爱着李玄烬的贵妃,为此不惜杀主篡位,闹得魔界鸡犬不宁。奈何这位前贵妃对李玄烬一心一意,不愿再嫁,于是在虞寄的登基大典上,他自刎于魔宫门前,就这样随着李玄烬一同去了。据说当时虞寄勃然大怒,杀光了看守贵妃的所有侍从,就连后宫里那些和贵妃有过联系的妃子也没逃出死亡的命运。这件事一向是魔宫里的禁忌,没人敢在虞寄跟前轻易提起。
除了江吟风。此时这位魔族的王后正惋惜着:“话说回来,话本里不都说魔尊会因爱生心魔、费尽心思寻求古术让心爱之人复活、甚至不惜散尽修为吗?怎么这么多年了,虞寄还没动静啊?”
银杏不想和王后讨论“魔尊虞寄是否有和前贵妃暗通款曲”这种已经在小道报纸上被无聊人士争论了许多年的话题,装作没听到般扭过头去。
“银杏,我最不喜欢你这点,不想听的话就当没听见,这样聊天怎么聊得起来。”江吟风责怪道,“聊天就要一来一往嘛,你看虽然我和虞寄也没什么话可聊,但我一句他一句,我们就这样聊了十年。”
“日子也是这样的。”他说,“日子也是这样,一天又一天的,十年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