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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说剑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跗骨之蛆 ……我不挑食的……


    羽挽情从昏迷中幽幽转醒, 其身上无一处不疼,尤其是她心神相连的本命剑。


    剑修的本命剑, 剑碎人亡,如今剑锋有缺,可见是连着心的剧痛。


    她半梦不醒中,隐约听到一点闲言碎语,直到恢复意识后,从窗外之人的交谈中才知晓李忘情被逐出师门了。


    “师叔……李忘情是四忘川弟子,你无权……砍。”羽挽情一旦能动, 就立马去找司闻,“只有师尊可以决定她的去留。”


    司闻此刻原定行程并没有什么变动,见了羽挽情来, 也在意料之中, 罕见地没有驳斥她,挥挥手让他麾下议事的弟子们全数出去, 然后对羽挽情道:


    “然后呢, 让她留下来, 以这样的修为去三都剑会?”


    羽挽情一滞,拧眉道:“那也不至于逐出师门, 当时那陨兽试图点燃燬铁,若不是她, 那御龙京的小子早死了, 该是他欠了一份活命之恩才是!”


    “我知道。”司闻没动, “那你知道今年的三都剑会设在哪儿吗。”


    羽挽情迟疑着问道:“不是百崎国吗?”


    “换地方了,此次的三都剑会,在山阳国。”司闻已料到她的反应,“百朝辽疆分崩离析之前的轩辕九襄之国, 它的陨火历经数百年,就在昨日提前熄灭,这也是我为何迟来之因。”


    羽挽情一时愣住,心里百味杂陈。


    “春眠入睡前算了一卦,称山阳国此次异变,可能有熄灭陨火之法。”


    羽挽情猛然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当真?”


    “我知道你这么多年最大的夙愿便是熄灭海桑国烧了六十多年的陨火,而山阳国靠近御龙京,马上就会成为他们的属地,你进入山阳国找寻熄灭陨火之法的机会可能不多了,三都剑会几乎是最后的时机,但……也万分凶险。”司闻,“现在回答我,你还要带着李忘情去吗?”


    她如果留在行云宗,首先宗主不会换嫡传弟子,再者,她少宗主的身份根本无法避过这次三都剑会。


    漫长的沉默后,羽挽情道:“师叔,这三都剑会,当真凶险?”


    “能活下来的,必能至碎玉境,但死的人也多。”司闻阖目道,“这就是为什么你师尊和太上侯数千岁了,如今膝下还只有你们的缘故,门人弟子战死一代又一代,为的无非是延续对抗火陨天灾的香火。”


    羽挽情此刻也平静了下来:“弟子知晓了。”


    “你好好养伤,你的折翎剑,天底下只有宗主能帮你重铸,便趁三都剑会推迟的机会好生将养吧。”


    司闻离开后不久,成于思蹑手蹑脚地跟着一群弟子钻了进来。


    他犹豫了一阵,挠着头道:“师姐,李忘情真、真的给撵走了啊。”


    “平日里就属你欺负她欺负得多。”羽挽情又咳嗽了两声,“岂不是正合你心意。”


    成于思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语调有些复杂:“我平时是看不惯宗主偏爱一个废物……但是她今天敢抱着点燃的燬铁救人,那、那她也不能算一无是处。”


    说完,他搓了搓手,紧张道:“这事宗主知道吗?要不然,师姐你去宗主面前说说情?哪怕留下来做个内门也行啊。”


    提到宗主,羽挽情的眼神黯淡下来:“……是啊,师尊他一向是很会把忘情放在心上的,哪里轮得到我多话。”


    羽挽情言罢,幽幽叹了口气:“那,既被逐出去了,她的乾坤囊你们应该都收走了吧。”


    “没办法。”成于思撇撇嘴,李忘情被废了三成经脉这事他也没敢说。“大家都以为她私藏燬铁,收走才能平众人非议。”


    反正肃法师肯定是不会徇私的。


    羽挽情默然良久,摘下自己的乾坤囊,从里面只拣出几样要紧的东西,想了想,又脱下手腕上一只翠玉镯子一并放进去,又打下一道只有李忘情能解开的禁制,递给成于思。


    “师姐?你这是干什么?”


    “往后她一个人在外面,不比在宗内,少不得花用,你替我把这乾坤囊给她送过去。”


    成于思忙摆手:“我前几天才奚落过她,可拉不下这面子。”


    羽挽情眼神一冷:“面子?这次火陨天灾行云宗的面子还不够扫地的,你还要什么面子——”


    “我送!我这就去送!”


    成于思带着乾坤囊一边抱怨一边走出去。


    这乾坤囊是四忘川自己做的,针脚蹩脚,绣着一只云中鸟,还有一对狗耳朵,一看就是旧物。


    “都启程半日了,我上哪儿找她去……”


    走着走着,突然腿上被荼十九拧断的旧伤又疼了起来,成于思“嘶”了一声,扶在栏杆边休息。


    “师兄?”有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是你啊,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郑奇。”郑奇紧张地搓了搓手指,道,“刚才送师妹去疗伤,不小心听到师兄和少宗主的对话……我可没有全听,就听到最后那么一点儿。”


    “哦。”船上人多眼杂的,一时忘了起隔音罩,再者也不是什么机密的话,成于思也就没在意,“是你啊,刚才差点被李忘情宰了吧,算你受委屈了。”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至此。”郑奇挠了挠头,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其实我只是不想隐瞒实情,也不想让李师姐落得这么个下场,所以……”


    他瞥了眼成于思的乾坤囊,道:“这艘船是去御龙京吊唁的,我修为低微,此行缺我一个也不少,不如让我替师兄把这乾坤囊给李师姐送过去?”


    “你?”成于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倒也不怕对方偷藏,反正羽挽情是能感知到自己的乾坤囊是否在附近的,“她恐怕不想见你吧。”


    “以德报怨,也是修心之所在。”郑奇道,“师兄若不信,我可以发血誓。”


    “行了行了。”成于思本就腿疼,把乾坤囊一丢,“你伤的不重,实在找不到人的话,就自己回行云宗吧。”


    ……


    李忘情在泥泞里行走。


    远处的天穹上时不时划过飞遁的剑影,身边的尘道边,满是背负行囊的花云郡百姓。


    一边在地上行走,仰望苍天,一边在天上飞行,目无下尘。


    “姑娘,你也是要回家吗?”有人问道。


    李忘情茫然地摇摇头。


    “是家里被天上的火陨烧了吧。”那人惋惜道,“快回去趁着雨水好种些秋粮吧,今晚找个左邻右舍的帮衬帮衬。”


    李忘情无言以对,她看了一眼长长的行人队伍,问道:“遭了这样的天灾,你们……不怨吗?”


    “怨谁呢。”那人苦笑着搂紧行囊,“日子总得过下去呀。”


    行人一点点消失在细雨里,李忘情看着人影渐息,刚才还满是愤恨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头顶上一小片阴影落下,李忘情抬起头,看到一把老旧的油纸伞歪向她。


    “想沉冤昭雪,不是一时半会的事。”障月的口吻甚至还带了一点廉价的温柔,“别太难过,只要你仔细想想……就会想起来你还有我。”


    “对,还有个你,确实是雪上加霜。”李忘情顿时悲从中来,又瞅了眼他手上的伞,狐疑道,“……你这伞哪儿来的?”


    障月:“别人车上拿的。”


    李忘情:“人世间把这种行径称为盗窃你知道吗?”


    障月:“我付钱了。”


    李忘情:“你哪儿来的钱。”


    障月一副清清白白的样子,回道:“你放心,我掏的你的钱包。”


    李忘情揉了揉自己的脸,叹了口气:“人世间把这种行径也称之为盗窃你知道吗?”


    障月认真考虑了一番,微微恍然:“要不然,你也掏一掏我手上的权柄吧,我隐约记得我弄死的外神里还有……”


    “别说我听不懂的话……算了,以后要掏就掏我的吧。”李忘情这会儿已经懒得教他做人的美德了,她看了看自己的乾坤囊,“我得先找地方把这身衣服换换。”


    说话间,李忘情瞥见远处树后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窥探着这边。


    她如今灵力枯竭,但也不难看出只是几个凡人,便开口道:“有事吗?”


    树后有两个提着竹篮的农妇,她们被叫破身形,马上慌慌张张地出来,纳头便想拜,被李忘情招了阵风托起来,同时也认了出她们是谁。


    “你们是上午差点被火陨砸死在稻田里的……”


    “正是!正是!”两个农妇擦了擦手,道,“姑娘、不,小妇人想谢谢仙子救命之恩,这、这儿有些吃食,您不嫌弃的话……”


    啊还真的有点饿了。


    闻着像是有刚蒸好的地菜团子和稻香饼。


    李忘情正想伸手,另一个农妇一把夺下了:“怎么能给仙子吃这样糟践的东西,怎么说也得宰只鸡来!”


    ……我不挑食的,很好养的。


    这么一打岔,李忘情一时又想起这对农妇家境本就困窘,摆摆手道:“不必了,修士不吃这些。倒是你们,怎么才死里逃生不久,这就起灶做起吃食来了?”


    农妇闻言,眼睛微微红了起来:“仙子见怪了,忙着烧这些吃食,是为了给我们家那嫁到郡公府的小姑上供的。”


    “啊?”


    等李忘情和障月被农妇请到她们的茅草屋里后,才得知她在郡公府里见过的那两个新娘之一,就是这家出身的,还是第一个拜了堂就成灰烬了的。


    至于第二个,据说是村里有名的泼皮户,看见第一个小娘子进了郡公府心里嫉妒,便自己送上去……后面大约也死在月老庙了。


    “眼下这情形,咱也不敢去城里收殓,只能捡一件小姑的旧衣服埋在后山,权当是个坟头了。”


    李忘情听罢,又是一阵惋叹,轻轻在桌下踢了障月一脚。


    “那是你老婆甲和老婆乙,你虽然没见过,但多少有几分因果,去上个香了结了吧。”


    “上香?”障月似乎不能理解,“有什么用处?”


    “寄托哀思。”


    障月:“我感觉不到哀思。”


    李忘情幽幽道:“寄托的是我的哀思,因为她们走得早,以至于现在我要养你,我挺悲哀的……去吧,反正不是你给我送终就是我给你送终,早点学学怎么给死人打钱。”


    从被逐出师门以来,李忘情便一直颓丧至此,把障月催促走了之后,对另一个忙前忙后烧水的农妇道:


    “那御龙京的人有和你们说这花云郡以后怎么办?你们这儿也有几处陨火坠地,有说怎么处置了吗?”


    农妇道:“哦,仙师大人们说,御龙京的那位太子已经把花云郡买下来了。”


    李忘情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字眼:“买?”


    “对,咱们花云郡原本是百朝辽疆的某小国的郡,小国的国都被邻国打下来了,但花云郡离御龙京太近,邻国也不敢打过来,郡公花氏就成了本地的土霸王。如今郡公一族断了香火,本是要由其他旁支继承的,那位太子殿下一张口就索性从花氏手里把整个花云郡买了下来。”


    哦豁。


    想起简明言那副走一步都能抖二斤玉屑的财神模样,的确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


    “你说断了香火?”李忘情瞥了眼门外障月离去的方向,晃着手里寡淡的粗茶问道,“可郡公的‘世子’不是还在吗?”


    “您说的是?”


    “就是刚才跟我一道的那位公子。”


    “……呃,仙子说笑了。”农妇赔笑道,“小妇人几年前去郡公府送菜是见过世子的,虽然长得也周正,但连这位贵人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怎么会是世子呢。”


    李忘情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们每个人都说郡公府里障月附身的骨骸是花云郡的世子,但实际上郡公夫妇并没有真正看到过那具骨骸复原的相貌。


    这也很合理,一具凡人的骨骸,怎么可能承载一个邪神?


    如果不是的话……那,这具邪月老安排进仪式的骨骸到底是谁的?


    “仙子再坐一会儿,这时节有甜水梨,就在后院不远的地方,我去摘两个给仙子尝尝鲜。”


    “嗯。”


    李忘情胡乱应了一声,反复回忆在月老庙的种种细节,怎么也想不通邪月老的意图,直到她手腕上系着的千羽弦陡然发烫了一下。


    她皱了皱眉。


    农妇出去得似乎有点久。


    千羽弦是羽挽情修炼时的赘羽所制,她的拂风羽衣、踏雪履、乃至乾坤囊也都是同一种材质,互相之间有所感应。


    李忘情屏息踏出茅屋,在果林里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拨开树枝,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面前的农妇正被一圈火环围着,气息奄奄地伏在地上,怀里有几颗被踩烂的甜水梨。


    “说!”郑奇手上的举火之术又加了一重,恶狠狠道,“她都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了月老庙里的事?!”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杀! 你……不能杀同门!……


    郑奇离开行云宗的空行楼船后, 马不停蹄地杀回花云郡。


    他情知李忘情刚被司闻伤了几分根本,此时去找, 她一定走不远。


    果不其然,很快便寻觅到她的踪迹。


    看见她和两个农妇进屋,不知说了些什么,郑奇心里有鬼,一时猜疑不断。


    这次是瞒过去了,但此次是因为在御龙京逼迫下做出的决断,而且行云宗内传闻, 宗主一向很看重李忘情,多年前她私自出走还被宗主亲自抓回来过,这次也说不定会被推翻。


    倒不如趁着宗门玉牌损毁, 无人能探查她的死活, 一口气了结了她,将月老庙所有的事尘封起来。


    羽挽情若追究, 就把她的乾坤囊丢给御龙京的修士, 假装李忘情是被御龙京的人报复所杀……一切都很合理。


    所以他要快, 防范再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仙师饶命……”农妇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这御火术的烟雾呛咳得她说不出话来, “我快喘不上气了,饶、饶……”


    “你也别怪我, 你们命苦遇上火陨天灾, 我开开恩帮你解脱了, 下辈子投个好胎。”郑奇言罢,骤然一道剑气从身后袭来,他的本命剑自行飞出御敌,也还是挨了一击, 倒飞出去。


    雨丝依然绵密,愁云惨雾里,地上的火环被一剑扫飞,散开的火花里,李忘情踩灭了余烬,用千羽弦卷住农妇送到身后远处,然后抬手拔下头上的锈剑簪。


    “杀凡人,你好大的胆子。”


    “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师姐。”郑奇挨了一道剑气,本来是很惊惧,但察觉到这缕剑气微弱,显然是因为灵力不济、重伤未愈所致,一时间便又放下心来,一步步走过去。


    锈剑提在手中,李忘情盯着他:“你怎么会找到此地。”


    “哦,差点忘记了。”郑奇拿出一枚乾坤囊。


    当这枚乾坤囊映在李忘情眼中时,她脸色瞬间苍白了下来。


    “‘念你在行云宗这么多年,拿上这些滚,再也别回来。’”郑奇一脸恶意道,“这可是羽师姐的原话。”


    李忘情握紧了剑柄,哑声道:“一个杀凡人的修士口中说出来的话,你以为我会信?”


    “我可不是杀凡人,说到底,还是李师姐的过错……明明可以独自一人离开做个自由自在的散修,非要和凡人来往,这不是有失身份吗?”郑奇脸上的笑显得十分阴森。


    六丈间,杀机弥漫。


    “败类,师姐是你配叫的?”


    “哦对,我差点忘了,你一句被逐出师门了,是个弃徒。”郑奇脸上突然露出一副阴森的笑,“不过,虽然是弃徒,但比起过我们这些苦苦从外门熬上来的弟子,你享受的优待已经太多了……明明是个废物不是吗?宗主却那还愿意认你为徒,而我们……”


    “所以你是觉得,只要我离开了,你就有机会了?”李忘情面无表情道,“看看你的本命剑吧,灵光变黑,是入魔之兆。”


    郑奇那被邪月老打出豁口的本命剑此刻已经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但他不为所动,干笑两声道:


    “不管是正是邪,能变强就是世间至理,而这就是修士的大道,挡我者死的大道。”


    “歪理邪说,凭你也配称道?”李忘情一甩锈剑,眼底七分冷静,三分腥狂,“孰强孰弱,一战便知。”


    “正有此意!”


    尾音一收,便是兔起鹘落,二人同时出声:


    “开刃式·撷萤。”“开刃式!撷萤!”


    眼前倏然一暗,轻巧的花火虚空“噼啪”一响,刹那间化作千花万雨,穿过落叶,又穿过雨滴,致命地击节于林木间,宛如顷刻间一方瓢泼大雨降于此地,又倏忽离去。


    只是一方大,一方小。


    漫飞的萤火里,暗藏的剑锋陡然杀出,交击一刹那,锈剑闷沉的一声不支之响,倒飞出去落回到了李忘情手上。


    “你果然已被掏空了灵力!”郑奇满脸亢奋地看着李忘情率先退后的三步,知道他赌对了,“你不是四忘川的高徒吗,怎么,宗主没有传授过你一招半式吗?!”


    这是第二个他赌对的地方。


    宗主的确从不传艺,他境界太高,不入碎玉境,连入门都看不懂,更莫提只有砺锋境的李忘情。


    现在开刃了,也一样……至少剑式和他是一样的。


    “我可是为了找你,一路上不停地用灵石丹药弥补灵力,怪只怪你经验太浅!”郑奇再次掀起火花似的剑气,如同密集的飞蝗一样刺向李忘情。


    “……”


    李忘情捏住了手臂,微微蹙眉盯着那飞来的剑气,突然,她封住自己的经脉,然后拔剑一抡!


    对方袭来的剑气被她如盾一样挡下,但还是有几道擦伤了她的肩臂、脚踝。


    汩汩鲜血渗出,李忘情不由得单膝跪地,依靠锈剑拄着身体不至于倒下。


    “真是一副丑态,不用灵力算什么剑修?你连剑气都发不出来,像个凡人武夫一样,拿本命剑本体来战吗?你怎么跟我斗?!”


    郑奇眯着眼看李忘情本命剑上的锈痕不断掉出碎渣,看起来随时要断裂一样。


    开刃了,但废剑还是废剑。


    “对剑修而言,最痛的死法就是本命剑折断,那可真是如千刀万剐,强如羽挽情,被燬铁伤了个角,如今也只能躺着。”


    “你入魔已深。”李忘情道。


    “是啊,可你在行云宗这么久了,就没学过倘若剑器入魔,是可以斩断别人的本命剑来恢复的吗?”郑奇的神情越发可怖,“我生出心魔的‘因’是由你而起,只有斩断你的本命剑,才能了结这桩果。”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手上原本青光湛然的剑器骤然黯淡下来,一丝丝锈痕从剑柄处蔓延开。


    ——无论是行善还是为恶,剑器切忌质疑本心。


    李忘情沉默下来,她握紧了手中锈剑。


    “你不后悔?”她问道。


    李忘情此刻的灵力已微弱到全然不像个修士了,郑奇也已经无所忌讳,他走入了七步之内,高高扬起剑锋,指向锈剑上看似最脆弱的地方。


    “后悔?当然后悔,悔就悔在当时不该发善心管你的闲事。我本来也想当个老实人,平平安安过日子,可你不给我机会……你就这样消失吧,反正你一辈子都是这么个窝囊脾气,到死也就如此了。”


    剑锋无情挥下,意料中地,郑奇听到了一声金铁折断的脆响。


    他满意地看向李忘情的剑,却发现那柄锈剑此刻正指着他的咽喉。


    看似即将散架的锈剑完好无缺。


    而他的剑,陡然一轻。


    剑锋插在地上,铁锈如同孳生的藤蔓一样迅速侵蚀了剑身,随着一声不支的碎响,须臾间,一把开刃修士的本命剑便碎成了一地渣碎。


    “老实人?”李忘情一改之前的颓丧,眸光锐利道,“天底下真正的老实人一人呸一口都够溺死你了。”


    “你……这、这怎么可能?!你那是把废剑,是废剑!”郑奇脑海里空白了一瞬,继而用余下的断剑向李忘情劈下,“我可是内门最有望进入真传弟子的——”


    然而断剑已经如同凡铁了,李忘情剑势一挑,一条曳长的灼红色剑痕凌空划过,连同他的手臂一起斩飞了出去。


    “你错了,魔出本心,斩多少剑,心魔不会消解。枉你持剑多年,还不知剑器为正心之器,妖魔诡谲,不配称剑道。”


    自己的手臂落在泥淖里时,郑奇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股因本命剑被折而产生的剧痛。


    那是一股五脏六腑都被突然撕碎的剧痛,这还只是第一息。


    “李忘情,你——”


    第二息,他的经脉被灌满了岩浆!


    “我死也不会放……过……”


    第三息,骨头里打入了千万根钢钉!


    三息过后,他只来得及短促地“啊”了一声,这三种灭顶的剧痛就随着他本命剑的节节碎裂一并扑上来将他彻底撕碎、吞咬了个干净!


    “你知道为什么我什么术法手段都不用吗?肃法师教过我们,清理门庭时,以恶制恶才是最合适恶人的做法。”


    李忘情蹲下身,拍了拍他七窍流血的脸,从他身上拿出一个熟悉的乾坤囊。


    狗耳朵,小翅膀,一朵白云的绣面,用了有些年头了。


    “师姐……算了,到了御龙京再说。”


    李忘情拧身离开时,郑奇倾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声哭叫道:“你……不能杀同门!不能……”


    “你倒是提醒我了。”


    李忘情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又从乾坤囊里摸出一粒丹药,放在他牙关上,一弹指,打碎了他的门牙强行喂进去。


    “虽然救不了你,也能让你多活一会儿,这是师姐对你最后的关怀,收好。”


    当然,是临终关怀。


    ……


    “啊仙子,这怎么好意思收。”


    “没事儿,是那个伤你们的贼人留下的遗产,他的尸体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埋好了,不必担心。”


    给农妇的不多,只是些许金银块和凡人能用的丹药,多少够她们做些小生意。


    至于郑奇……李忘情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有写障月的事,只将月老庙的始末录入一片玉简里,再找别的地方先转给半夏学舍,再转给行云宗的沈春眠。


    顺便,报个平安吧。


    在农妇家里没有多盘桓,料理完一切后,李忘情换了身衣服就打算上路。


    在此之前……


    李忘情一把抓住障月的手腕,很是放肆地上下摸了一阵,细致得宛如验孕的老郎中。


    “你在捏什么?”


    “我在想,你然能走路了,那能不能修炼……你这脉象怎么这么奇怪?”


    肉是肉、血是血,但肉是死的,血是静止的,和尸体没什么两样。


    先前试图让他吃点什么时,吃是能正常吃,但障月的体质好像和那些肉身已成圣的修士一般,无论何物过喉即散,只能品个滋味儿。


    障月有样学样地握住她的手腕,片刻后,李忘情感到他腕脉里的血缓慢地流动了起来,经脉也逐渐开始搏动,丝丝缕缕的灵气自行从四周吸纳入他的体内。


    就像当时棺材里,他摸着她的脸,就恢复了皮肉一样。


    “是要灵动些。”障月看李忘情一脸震惊,问道,“怎么?”


    低阶修士很难分辨高阶具体的境界,但摸脉是可以有个模糊的判断的。


    灵气流动涓如静流,是砺锋。


    如泉水铮琮,是开刃。


    如长河奔涌,是切金。


    如大潮起伏,是碎玉。


    再往上的,她就不晓得了。


    但至少障月激活了这具躯壳后,其灵力起初如泉水、再如泉、如长河……到最后,切金境的灵力已经无法形容了,至此李忘情才判定出来。


    这是一个碎玉境界的修士,只比司闻低了一个境界。


    邪月老哪儿来的碎玉境修士?他巅峰期是元婴,对应的是剑修碎玉境,可按理说同等阶的术修是打不过剑修的,哪儿来的碎玉境剑修的尸骸。


    “那个,你对你这具身体知道多少,比方说他是怎么死的?”


    障月支着下巴想了想,道:“我隐约记得当时差点降在你们这三个老婆身上,但我又觉得你很危险,最终才出于本能选择了这块骨头。”


    “我危险?我这般平和的仙女——”


    “那个被活埋的家伙还没死,蚂蚁们说他哭得挺大声的。”


    “那是清理门户。”


    “你已经没有门户了。”


    “你是一定要破坏我们之间这薄如蝉翼的情谊吗?”


    “坚强一点,毕竟你接下来还要倒霉两天。”


    他不说还好,一说李忘情勃然大怒,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正要作势掐他两下时,不知是不是被激活的肉身自行感应到外界伤害,障月的脖颈上浮出一圈薄淡的龙鳞形金光,差点反伤到了李忘情的手。


    李忘情握住手指,震惊地后退了数步。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化龙诀”,是御龙京的招牌功法。


    “龙鳞护甲……不会吧。”


    ——御龙京的大太子陨落在苏息狱海。


    ——四个月前,邪月老从苏息狱海窃走重宝逃出。


    ——我兄长其实四个月前就失踪了,直到近日御龙京发现他本命玉简碎裂,才确定下来。


    难怪,她看见简明言时,虽然气质大相径庭,但面貌上总有那么一丝丝熟悉的感觉。


    “我们得去一趟御龙京。”她说。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初至御龙京 “相撕病。”……


    岁近中秋, 燃角风原的燥热随着北来的新风一点点减淡,但南来北往的鼎沸人声并没有受此影响, 反而随着御龙京昭告天下的大事而越发躁动起来。


    修炼者行于世间,如蜉蝣之朝暮,即便是大名鼎鼎的修士,也总有陨落之时,不是死在陨兽与天灾中,就是死在各大秘境、或修士斗法里。


    只是这回稍微可惜一些,乃是御龙京的大太子, 洪炉界百年一遇的天骄,无论资质、修为、人品,都是公认的上上之才。


    除苏息狱海外, 绝大多数宗门在听闻此丧讯之后都派了人前来御龙京吊唁, 一时间本就繁华的御龙京暗潮汹涌。


    “外地的,哪儿的人, 来干什么的?”


    “百朝辽疆, 千乘国, 做矿材买卖。”


    “有宗门吗?”


    “有的,千乘国临江阁, 这是在下的宗门玉牌。”


    御龙京外城门口的一处大堂内,人来人往, 负责发放入城准许的御龙京值守百无聊赖, 一边接待往来的修士, 一边看着柜台下,一页一页自行翻开的奇闻录。


    “花云郡火陨天灾……嚯,可真够近的,难怪那天鳞长老回来发了好大一通火……”


    值守一边看一边发出啧啧声, 突然,他面前的柜桌“咚”地一声,似乎有人撞上来。


    他一抬头,便看到一张清丽的面容……只是神色略有些可怕。


    “我要入城。”那美人哑着嗓子说道,“罚圣山川人氏,行……现在是散修。”


    值守愣了愣,下意识地提笔:“你所来为何?”


    “给道侣寻医。”


    “那道侣呢?”


    李忘情一把抓向身后,把障月扯过来:“在这。”


    她说这话时,眉间森森然弥漫着一股怒意,让值守修士犹豫了一下,问道:“你道侣看着挺好看……挺、挺好的呀,得了什么伤病?”


    “相撕病。”


    修士一言难尽:“当真?”


    李忘情面无表情道:“从这段孽缘开始就一直在撕,我已忍无可忍。”


    “行了行了。”值守修士摆摆手,拿出一块铁牌,“叫什么名字?”


    “……李旺旺。”


    “你道侣呢?”


    李忘情抿着嘴和障月对视一眼,决绝道:“牛牙子。”


    “……”值守修士好一阵无语,道,“贤伉俪好生般配。”


    交了二百灵石后,通行信物很快发放了下来,乃是两块铁牌,上面各署二人姓名,能在半年内出入御龙京而不受护城大阵排斥。


    将两面铁牌揣好之后,李忘情长舒一口气。


    鬼知道她这几日遇到了什么。


    路过被毒蜂窝砸、落脚的地方遇到山崩这都是小事,被见色起意和见财起意的邪修分别盯上一次,要不是她跑得快,还没到御龙京就中道崩殂了。


    生生在外面多耗了三日,才绕远路到了御龙京。


    障月好似看不到李忘情脸上的愤怒一样,一如既往地请教:“什么是相思病?”


    “就是你遇见一个人,别后日日想、夜夜念,思而不得见,这就叫相思病。”


    “是因为有仇吗?”


    李忘情懒得再解释:“单是有仇,那就不叫相思,是单思。”


    “唔。”障月垂眼思索片刻,一脸真诚地问道,“那你待我,是相思还是单思?”


    “……”


    四周进城门的修士们不免被这句话吸引来了目光,被瞩目的李忘情耳朵都烧得有点疼了起来,连忙扯着他进了御龙京。


    一过城门,踏上城中的青石砖时,整个视野都明亮鲜丽了许多。


    这是一座占地足五百里的东方雄都,不同于罚圣山川的行云宗那般,将宗门立于浮空山上,整个御龙京抱据大地,东西南北各立外城,内城为其拱卫之所在,一眼望去,琼楼玉宇掩映在五色苍霞当中,时不时有锦雀彩蝶穿行其中,端得是绚丽非凡。


    脸上的热气稍稍散去之后,李忘情环顾四周,喃喃道:“……和小时候来时没什么变化啊。”


    “你来过这里?”


    “嗯,都是四五岁刚开蒙时候的事了,后来因为……”李忘情顿了顿,道,“我师尊不喜欢我离开宗门太远,这几十年来,最远的也就差不多到花云郡这里了。”


    哪知道,刚到花云郡,就出了这样的事。


    障月侧眼看着她的双眸。


    不是第一次了,她好像每次提起她那个“师尊”,都隐隐地流露出一丝畏惧。


    她在怕什么?


    这种神色只是稍纵即逝,李忘情很快想起此行的第一件事:“我得找个驿站送信,你在这儿等我一阵儿。”


    她走出两步,又扭头警告:“不要乱跑。”


    障月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这片繁华的街市。


    不少修士在空中飞遁,所乘的并不全然是剑器,还有飞舟、葫芦、芭蕉扇等不一而足,下面的店铺更是琳琅满目。


    不过,没有烟火气。


    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和纷繁往来的买卖?


    不一会儿,障月便看见了一个凡人。


    之所以能确定,是因为他也的确看到了在一拨干干净净的修炼之人中间,也唯有这个凡人背着厚重的行囊,身上萦绕着几分因年老而生出的病气,当与修士擦肩而过时,他总是先躬身致歉,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御龙京内凡人不多,他应该不想惹事,他臂下卷着一卷厚厚的图纸,在一处华丽的屋堂外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我是……门介绍来的,想向上京请准我们……国的百姓使用这种新农具,这是书信……”


    庶务南阁。


    障月看着其上的招牌,此地与其他地方不同,出入的大多是凡人和低阶修士,应该是御龙京打理其势力内凡人庶务的地方。


    听得里面人声鼎沸,障月当然没把李忘情的话放在心上,慢悠悠地跟了过去,很快便听到里面修士对刚才那位老丈的嗤笑声。


    “水车?你说这些小机关能引水灌田,所以要向御龙京请款?难道你们当地的宗门不管你们的水旱之事?”


    “呃也不是,可我们想……”


    “不是有甘霖阵、布雨符吗,再小的宗门都会的吧,你们凡人瞎忙些什么。”


    “可旱灾来了,那些行云布雨的仙术也只能管饱,俺们平头百姓也想多靠自己囤些粮食……”


    那老丈一着急,口音都被逼了出来,接待的修士脸上有了些恼意。


    “饿不死不就行了,多指望你们当地能生出些有灵根的人才是当紧的。莫说你们了,我上头月前还赶走了一个个叫什么半夏学舍的,也跟你一样整日里不想本分度日,醉心于些奇淫技巧之物,也不知对修炼有什么用处。走走走,道爷忙得很,哪有功夫管你们这些闲事。”


    老丈终归不敢惹怒修士,只能红着眼睛跨出门外。


    刚下了台阶,凡人便听到一个清润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你好啊。”


    凡人怔了一下,御龙京绝大多数只有修士,从未有人这样跟他打过招呼。


    他一回头,便见着一个清隽的人影闲坐在台阶上。


    衣着并没有其他过往修士那般精贵,朴素的一袭白衣,撑着下巴看着他,冷白的指尖在脸侧一点一点地,乌黑的发丝随着他微微侧首,从肩侧滑落下来,带着三分好奇地朝他笑着。


    分明是个仙人,眸光却像人间的灯火。


    好一会儿,老丈才躬身拱手道:“仙师唤老朽有事?”


    “没什么,想问问你的‘水车’是从轩辕九襄所译的‘天书’上得来的吗?”


    老丈张大了嘴,随即神情萎靡下来:“原来仙师们早已经知道了,难怪老朽这水车图谱入不了仙人们的眼。”


    “可你应该并不是直接照搬于天书吧?”


    “当、当然,天书也不是全对,就好比我们的‘水’要比书上说的水均重三两,这样轮轴就要用更结实的木材,但那些木材是作为灵材的,不能随意砍伐,俺们平头百姓用不得,没办法就只能上京来……”


    老丈这头终于找到了个倾诉的对象,一肚子雄心壮志一股脑倾倒了出来。


    那一边,“庶务阁”里的御龙京修士远远见他还没走,嗤笑了一声。


    “又是个痴心妄想的,这洪炉大地所有的灵材只有修士配用,这些凡人,哼……”


    说完他摇了摇铃。


    “下一个。”


    一个面色颓废的络腮胡子大汉坐了下来:“仙师,小人遇着妖魔鬼怪了。”


    “哦,除妖是吧。”修士百无聊赖地拿了张纸,“筑基期以下的妖兽,带着你的原籍簿找当地的宗门除妖。”


    “不是的!”胡子大汉忙摆手道,“仙师,那不是妖兽,是个……我猜是个鬼怪!还是个艳鬼,邪门的很!”


    “能让你一个凡人活着出来,能有多邪门……你说艳鬼?”修士眉梢微微一提,“详细说说?”


    胡子大汉抹了把脸,嘴唇抖动了两下,突然呜咽起来:“仙师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小人原本在百朝辽疆行商,小本生意,几十年下来也积攒了一支商队。”


    “那一日,小人正准备回家,路边遇到了个年轻公子。”


    修士:“你不是说是艳鬼吗?”


    “反正他一说话小人就迷糊起来了,不然也不会昏了头把他带上车!”胡子大会泪光闪烁,“他先是给了些财物,俺老牛一时鬼迷心窍收下了,哪知道这是买命钱!”


    “你说这么多,这艳鬼到底祸害了几条人命?”


    胡子大汉:“就祸祸了俺一个!这艳鬼不知使了什么迷惑人心的法术,俺老婆儿子、街坊邻居现在都不认俺了,都以为他是俺!俺又上我们当地的仙门去告状,他们找了镇守一核对,都说俺是外地的骗子,想我撵出去!”


    说到这里,胡子大汉的胡须都气掉了几根:“若不是当时有个少年杀进来搅乱了场子,叫俺趁机一并逃进传送阵到了这里,眼下还不知到哪儿求这个公道!”


    修士拉了一把同僚,笑道:“这故事还听新奇的哈,你也来听听。”


    “俺可不是在讲笑话!”胡子大汉欲哭无泪,“俺说的都是真的,好在当时有个路过的仙女将那艳鬼掳走,不然我和我们那商队迟早被他吸干了精气!”


    听完的修士长笑一声:“你说有路过的修士捉了这艳鬼我信,但你老婆孩子、还有街坊邻里都不认你转而认他……哈哈,闻所未闻。”


    胡子大汉一边哭一边大声道:“俺说的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劈!”


    “那你倒是去捞一个这样的艳鬼给我们开开眼啊~”


    哄笑声里,胡子大汉委屈万分,正要一扭头走出去时,便望见门口有个言笑晏晏的身影。


    胡子大汉:“……”


    胡子大汉扯了一把修士,指了指门口,一脸苍白道:“仙师,这艳鬼缠上我了,在门口堵我呢。”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一桩因果 真是个说到做到……


    “阁下请再说一遍, 想把这封信寄给谁?”


    “行云宗丹鼎师,沈春眠。”


    “这……阁下莫见怪, 行云宗丹鼎师乃藏拙境修士,地位超然。而阁下一介散修,想寄信的话,恐怕身份不足,望请谅解。”


    散修。


    李忘情一时半会还没适应这个新身份。


    洪炉大地上宗门林立,一个正经的修士要在某宗门内挂一个名头才能顺利行走。


    往昔行云宗给予的便利太多,她也没意识到, 直到处处被提点她已是散修,才知晓个中艰难。


    “这里规矩无法更改……当然,阁下若是再精进一个境界, 那就初具资格了, 届时也欢迎道友再来。”驿站的修士带着李忘情熟悉的礼貌笑容,这也是看在她是剑修的份上才有此态度。


    李忘情只得暂且离开, 将月老庙的事按后, 打听起了当前更要紧关注的事。


    “还有一事。”李忘情推了些灵石过去, “我也是刚从外地来,听闻各大宗门相聚于此, 为的是贵京大太子的丧仪,可对?”


    那修士迟疑了一下, 收下灵石:“确实如此, 我御龙京大太子不幸陨落, 将在五日后于内城举办公祭大典……不过这和散修没什么关系吧。”


    “哦,我也是苦于散修的身份,之前有得到一个宗门前辈的青睐,但不知其身份。”李忘情佯装脸红, 道,“前辈说若有缘必得见,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努努力也参加一下大典,好找寻那位前辈为自己谋个机缘。”


    “原来如此。”那修士也表示理解,“散修想进内城实难,尤其是这个当口,不可能让不明人士进入……”


    李忘情想了想,拿出一个沈春眠给过她的、装了醍醐丹的小葫芦:“指点我的那位前辈,曾给过我这个,还请道友行个方便。”


    修士定睛一看,登时脸色微变。


    这洪炉界的“云纹”不是什么闲杂宗门都能用的,只有行云宗才能用这等镶金云纹。


    尤其是上头灵纹深邃,绝不是区区一介开刃境散所能拥有。


    莫非她那机缘的对象是行云宗的人?


    修士此时已经信了大半,心想行个方便也不会碍着什么,便重新挂起笑容:“道友说哪里话,我区区筑基哪能用得上这等宝物,倒是蛟相府一直在招炼阵师、炼药师之流,不知道友可有这方面的能为?”


    炼器师!


    李忘情一听这个便是一怔,她四十年前就已经砺锋大圆满了,几十年以来空闲的时间全在学一些杂七杂八的技能,当中尤以“炼器”最为精通。


    如果她不是宗主的嫡传弟子,百炼师早就把她抢过去了。


    “道友可是为难?我知晓这些炼器、炼丹之术都需要长年积累,还要耗费海量灵材,可能为难道友了……”


    “呃,稍微会那么亿点。”李忘情道,“我会去蛟相府碰碰运气的,多谢道友指点迷津。”


    离开前李忘情还顺手讨要了一张御龙京包括内城在内的全地图,正巧,传闻中的蛟相府就在这南外城至内城的交接处。


    李忘情脸上的轻松之色还没持续两息,面容就黑了下来。


    ——我会乱跑。


    真是个说到做到的邪神呢。


    “你以为我不会长教训吗?”李忘情打了个响指,手上出现一道符箓,随着她一声“追”,符箓化作千纸鹤,飘摇着向某个方向缓缓追踪而去。


    千纸鹤径直穿过街上来往的人群,飞到了一座“庶务南阁”门口。


    李忘情抬头一看就知道这地方是大宗门专门用于处置领地内凡人事务的地方,通常是除妖、镇灾、弭平盗匪所用,还是近几十年兴起的。


    毕竟修士们醉心修炼,子嗣不丰,要传承下去多半是靠从凡人家室里挑选资质好的弟子,让平民休养生息也是洪炉界赖以延续的一环。


    难怪御龙京的势头这样猛。


    李忘情摇摇头,刚跨进门内,右眼皮就猛地一跳。


    只见一拨御龙京庶务阁的修士站在院子里,盘问道:


    “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牛牙子。”一个让李忘情略微眼熟的胡子大汉道。


    庶务阁修士又问另一边,一脸不敢置信:“你也叫牛牙子?”


    众人目光集中之处,障月依然是一副心平静气的模样。


    “是啊。”


    进御龙京前,李忘情为了不让他招人眼,特地教他隐匿气息,在外人看来,修为大概在开刃中期。


    庶务阁的修士脸皱成一团:“阁下堂堂一修士,何故耍弄这匹夫?到底图他什么?”


    胡子大汉、真正的牛牙子眼眶发红:“他肯定是图俺家财,还图俺老婆孩子!现在还指不定图我身子!”


    “哎哎哎别胡言乱语,我们修士怎么可能……”那庶务阁的修士多半还是向着同道之人一些,向障月确定道,“阁下一定是在跟这人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障月托着下巴,从上到下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牛牙子,“我是图过,但我的老婆饼多半是不让我这么做的。”


    ——进了御龙京绝不能胡乱生事。


    ——要不然呢?


    ——我会当场扔下你跑路。


    李忘情想起进御龙京前对障月的反复叮嘱,但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想跑路。


    但为时已晚。


    “老婆饼,你到哪儿去?”


    都这么近了,障月不可能不知道她在这儿,当即亲亲热热地把她拉回去,指着牛牙子对她说道。


    “看,比起他的下场,我对你是不是很好?”


    李忘情僵硬地咳嗽了一声:“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啊,你是那个救苦救难的仙女。”牛牙子一眼认出她来,又看了看障月,后退数步,“难怪当时仙子你警示了俺们,当时这艳鬼……莫不是仙子你收服走的?”


    李忘情:“啊对对对……”


    李忘情顿时来了灵感,一脸正色道:“正是如此,我见此人走火入魔,怕他伤害凡人,便暂时带在身边照料,此次来御龙京也是给他治治这疯魔之症,这是入城的铁牌。”


    她出示了铁牌后,庶务阁的修士还是不大相信,左看右看都觉得障月眼神清湛,神志清醒。


    “所以你们二人现在是?”


    “……”李忘情咬牙切齿道,“道侣。”


    “哦~”那修士与同僚低语了一句,“现在的散修怪猖狂的,路上捡着个长得好看且没脑子的就骗回去当道侣。”


    “不是心甘情愿的哪儿能定契呢,别人的事少管……不过,你有没有觉得这位男子有些眼熟?”


    “有吗?”


    这两个修士眼底微微泛起灵光,试图看一看障月的面容是否有幻术遮挡,但这一眼看去之后,他们的目光突然呆滞了一下,然后便略微困惑地挠了挠头。


    是错觉吧。


    “那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你们就去外面私了吧,散了散了。”


    牛牙子一脸幽怨地跟着李忘情二人出了门,在一处巷角,他抱胸警惕道:


    “俺晓得仙子你也被他迷惑了,俺也不指望你能给个公道,但俺今日是无论如何要把老婆孩子讨回去的!”


    李忘情瞥了障月一眼:“能还吗?”


    “也可以,再做一次交易,”障月道,“不过我已看不到他余下价值之所在,此时还给他,会有一些未可知的代价,连我也不知晓后果。”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他模模糊糊地说“倒霉三天”,李忘情一个修士都差点没了,何况这个“未可知”。


    牛牙子忙道:“那我也可——”


    李忘情突然抢话道:“三十年阳寿,换你回家,你回不回?”


    牛牙子傻了:“啥?”


    “三十年阳寿换回你的身份,回家过三天一命呜呼,这就是你要回身份的结果。”李忘情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你确定要吗?”


    “我……”牛牙子咽了口唾沫,“你不是在吓唬俺吧?”


    “你可以试试。”李忘情看到他明显退缩的神情,接着给了他一条后路,“你此来御龙京,身上的余钱已经没了吧,即便要回身份,你凭什么回家?修士的传送阵多半是不会给凡人用的。”


    “这……”牛牙子颓丧不已,“可俺已经没退路了。”


    李忘情又问道:“回答我,你是贩人的吧,可有强掳人口戕害性命过?”


    “那我哪儿敢,从前都是走些不让明面上买卖的木料,自那些小国官衙里走些肉货……奴仆的这活才做了半年,他们都是自愿签的身契,呃,有时候也克扣一些典身钱。”牛牙子叹道,“这趟走完本想收手的,都怪我俺。”


    “不是什么好生计,至少在我罚圣山川,买卖良家、掳劫妇幼,视同邪修,斩四肢抛尸荒野。”李忘情说得他脸色一白,便知道威慑够了,接着抛给他一面铁牌。


    “此时回头时犹未晚,你先前所得非善财,命中当有此波折,便只当重新做人吧。御龙京之大,也有不少凡人,你若有手艺,也能容得一口饭吃。”


    “这是御龙京的入城铁牌,能让凡人在此地安分过一年,反正用的也是你的名字,此时还你,算了结一桩因果了。”


    牛牙子久久不能言语,这样的铁牌只能用灵石买,而修士之间的“灵石”从不会在凡人手头流通,只有巨富之家才有些许收藏。


    一般凡人想住御龙京,根本不可能。


    “俺只会走商,还能做什么呢……”他坐在地上喃喃道。


    眼前并肩而去的人影里,悠悠飘出来一句。


    “比方说,做老婆饼。”


    “你怎么还记着那饼啊……”


    “我喜欢。”


    诶?


    牛牙子愣愣地看着障月。


    他……是怎么知道俺从老母那里学过做老婆饼的?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半步器宗 晚辈修为还不足……


    为免障月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李忘情强行按着他进了影子里,又怕进了蛟相府被熟人认出来, 还特地拿出了一副水晶镜架在耳朵上。


    这是手艺人最常见的打扮,通常是符箓师和阵法师为了校对图纹,才特地弄出来的东西。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几百年前就有了,轩辕九襄皇帝在位时弄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包括现下各个宗门里拿来传讯的玉牌,都是那时候普及开的。”


    “不过他死后,世上这些东西就再没有推陈出新了是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李忘情一边走一边同障月聊着, “可能是因为洪炉界矿材繁多而灵植稀缺,整这些花儿活要的灵材,修士们也需要, 只有轩辕九襄那个地位的大人物, 才会为了凡人和修士争利。”


    障月问:“你们后世怎么评价这样的人?”


    “‘天授英才,离经叛道。叛天者, 天诛之, 可惜可叹, 不可循其道’。”这是洪炉界口口相传的、对于轩辕九襄的评价,李忘情复述了一遍后, 却叹了口气。


    “你不同意这样的说法?”


    李忘情嗯了一声,如实道:“所有人都说他是因为没有专注于修炼才死于渡劫, 但说到底, 渡劫本就是风险极高之事, 这几千年以来,能成功渡劫的、与三都之主并肩的又有几个呢?因此而抹杀他泽惠天下的功绩,实在是有失偏颇。”


    说出来之后,李忘情竟觉得心里顺气了许多, 如果在行云宗,她这样说,师姐和肃法师一定是认为她在为偷懒找借口。


    作为修士,修炼是最主要的,于公是为了对抗天灾拯救大地,于私是追寻大道与天同寿。


    除此之外,容不得第三种声音。


    “可惜了。”


    “你对轩辕九襄好像很有兴趣?”李忘情好奇道。


    障月笑吟吟地说道:“我对你也很有兴趣。”


    “……那好在他走得早,不然也和我一样可怜。”


    “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为难吗?”


    “你不为难吗?整天被我看得死死的。”


    “我不为难。”障月自然而然地回到,“我很喜欢你。”


    李忘情身形一僵,停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七十多高龄的白嫩脸皮一点点泛起了红。


    “你——”


    “怎么了?”


    “那几个字眼……”李忘情艰难道,“不能乱说。”


    “哪几个字?”障月好像发现了什么,促狭地问道,“说给我,听听看?”


    “……”


    说话间,传闻中的蛟相府便近在眼前。


    李忘情慌忙压了压脸上的水晶镜,遮去脸颊上泛起的一抹微粉,去门口了解了一下情况。


    蛟相府的确一直在招各路“手艺人”,要求在筑基、开刃境以上,能使真火的炼器师是首选。


    李忘情一表露自己是炼器师,对方果不其然重视起来,专门派了个童子带路从侧门进入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庭院内。


    一进门,庭院内热闹非凡。


    “要我说,混元丹得用冷火炼才能出丹纹,并不是火越大越好,得慢慢地去煨它……”


    “你炖汤呢,还煨,不用大火哪能出好品质,浪费灵药。”


    “你们说的都是屁话,有个好丹炉才是正经事。”


    声音最大的是炼药师,修为全部在筑基上下,李忘情一眼扫过去,没有一个是剑修。


    这也难怪,剑修很少嗑药,天地金石之气就是最好的丹药了,修炼起来要比术修花销少得多。


    但并不是所有修士都有剑修的资质的,相较之下,术修也有术修的好,比如刚一入炼气期,就能无病无灾地活到一百五十余岁……总之就是活得久。


    “仙子,炼器堂在另一边,今日恰好是每月一次的升品拔擢,故而热闹了些。”


    “升品试?”


    “是炼器师升品试,能从一千种灵材中辨识出五百种,便算中品炼器师,能炼制筑基与开刃境的法宝。”


    下、中、上是炼器师的一般门槛,再往上的都是有名号的存在了,人称“器宗”,即炼器宗师,已可以凭手艺开宗立派。


    李忘情:“哦,还挺简单的。”


    她学炼器的那时候……算了,不回忆了,实在太痛苦了。


    小童子道:“这可不简单,那些灵材都是结丹境的炼器师天南地北搜寻来的,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小人学了三年了,还只能认出两百种灵材呢。”


    “那你也很聪明啊,这么小就能记住这么多。”李忘情笑眯眯道。


    小童子微微红了脸:“已经到了,请跟我来。”


    他们此刻到的是一处庭院,院子里坐着约一二十名炼器师,每个人眼前都各悬浮着一枚玉简、两个乾坤囊。


    李忘情扫了一眼,只见那些炼器师正从左边的乾坤囊里取出一件件灵材,仔细辨认后,迅速在玉简里一点,算是写下名字,然后马上放下灵材取下一件。


    而上首监考的是个紫衣修士,修为明显高出一个境界,他身边放着个沙漏,看剩下的时间,已走了一半有余。


    听得童子汇报的来意,那紫衣炼器师挑了挑眉,打量了一下李忘情。


    “你是剑修?”


    李忘情一拱手:“正是剑修。”


    这位紫衣炼器师似乎对剑修有所偏见:“剑修很少有炼器师吧,炼器需通百艺,可不仅仅止于铸剑。”


    李忘情道:“确实还需精进,不过也有几百件炼器的经历,前辈见笑。”


    “不谦逊。”紫衣炼器师哼了一声,冷不丁地问道,“臂重几何?”


    连那小童子听了这话后都一脸茫然,但李忘情一听就知道这是有经验的炼器师才会问的行内话。


    炼器师手臂的重量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单臂低于十斤则火候不够,高于三十斤则精细不足。


    李忘情流利对答:“臂重十二斤。”


    果然,那位紫衣炼器师脸色稍霁:“小友是同道人,你炼器品阶可有下品?”


    李忘情这却卡了壳,她的品阶玉佩还留在行云宗没带出来。


    而且,可能以后都回不去了。


    紫衣炼器师皱了皱眉,道:“无品炼器师,蛟相府不能认可。”


    “前辈。”李忘情道,“可否容我现在考一个来?”


    她此言一出,下面正在考升品试的其他炼器师大多分了些注意过来。


    “哪儿来的女修士,不知所谓。”


    “莫非想凭貌美走后门?那可是来错了地方!”


    “哼,她马上就要被撵出去了。”


    紫衣炼器师略有些恼火,但看李忘情毫不退缩,冷笑了一声,敲了敲手边的沙漏:“这些待考的都是老夫的门徒,他们当中只有头名才有资格被蛟相府录用。还有一刻钟,一千种灵材,要认出其中八百种,你辨认得过来?”


    “是晚辈冒昧了。”


    “那就……”


    “就一刻钟,一千种灵材,缺、错任一种,晚辈任前辈责罚。”李忘情道。


    好狂!


    “小姑娘说大话,别闪了舌头。”紫衣炼器师气笑了,他也不含糊,丢了玉简和乾坤囊给她,“他们用了两个时辰才鉴定出来这么多,你一刻钟若能识出其中五百种,即便蛟相府不录用,老夫也可收你做学徒。”


    李忘情知道自己身上的麻烦,拜师是不可能拜师的,就只有凭本事了。


    她再次行礼以示感谢,然后不慌不忙地坐下来,打开乾坤囊。


    此时已经有不少其他炼器师答完,正打算看她的笑话。


    “千种灵材,即便写错了也不能修改,就看她如何现眼吧。”


    然而下一刻,李忘情直接伸手进去抓了一把灵材出来。


    这一下吓了他们一跳。


    “这些灵材只有指甲盖大小,大多数根本连矿纹、株节都不全,保存不当致使灵气丧失的更是多如繁星,才需要一个个细看。”


    “此女简直莫名其妙,根本就是外行人!”


    围观的人大摇其头,而李忘情已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拿出她看闲书的速度,一目十行般扫完所有灵材,然后握住玉简,火速烙下一个又一个灵材名称。


    整个过程不过十数息,紧接着她放下已辨识的灵材,又抓了一把出来。


    “……她在胡写吧。”下面考试的炼器师一个个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她。


    李忘情的表情实在太过气定神闲,尤其是看见原本坐姿随意的紫衣炼器师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惊讶之后,更是震动不已。


    难道真来了个厉害的?


    “好快!”紫衣炼器师心里暗道,“老夫还特地放了十几种精炼过的矿材,上品炼器师都极少能一眼认出,这小姑娘竟毫不犹豫……”


    “不过,当中还有一种珍稀灵材,来自死壤,虽然只是废藤,但枯萎后坚硬无比,即便是老夫,也差点以为是某种矿石,她必定难辨。”


    “出身散修,能有此见识实属天赋卓绝,便是认不出来,老夫也要收她入门传承衣钵。”


    紫衣炼器师已有了成算,看李忘情的目光和蔼了许多。


    果不其然,大概到了五百件左右的时候,李忘情停了下来,她捏着一块圆柱形的灵材直皱眉。


    “果然,”下面考试的炼器师彼此交换了个神色,俱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也卡在这块灵材上许久,没有矿纹,又异常坚硬,我还用真火试着融了一下,丁点都不带化的,不知道是什么石头。”


    李忘情沉默地看着这块“石头”。


    她乾坤囊里有几十条,眼下已经枯萎得像一根根扭曲的铜钎一样,水火难融,只有她用剑才砍得断。


    那玩意儿比眼前这块硬多了,不愧是死壤母藤的亲儿子才能使得动的分藤。


    邪月老的藤蔓和荼十九的一比,跟蛛网差不多。


    李忘情沉默了数息后,在玉简里写上四个字。


    “死壤母藤。”


    紫衣炼器师原本还在喝茶,他的神识全程监视所有人的玉简,当李忘情写下这四个字之后,他一口茶喷了出来。


    “二段分藤。”


    李忘情刚在后面续上补充的名字,紫衣炼器师就一抹嘴,拍案而起。


    “能认出死壤母藤,还细化到分藤,你必定是有品阶的,阁下到底是几品?!”


    李忘情停了动作,调整了一下语气,谦逊道:“晚辈修为还不足,所以……现在是‘半步器宗’。”


    草,器宗。


    就是,炼器手段已经登峰造极,一直到藏拙境之前,她都有能力炼制其所在境界最高品质的法宝,哪怕是刚突破。


    “不可能。”紫衣炼器师如梦似幻,“倘若真是器宗,老夫不可能没听过你的名号,你叫……”


    李忘情:“晚辈李旺旺。”


    下面的人愣道:“听都没听说过……”


    “不,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紫衣炼器师回忆片刻,问道,“你是否师承行云宗百炼师?天下十大器宗,百炼师可排第三,上回这位前辈出来讲道时,酒后抱怨说,有个叫旺旺的就是不好好学炼器术……”


    “呃……正是我,不敢说师承,受过指点。”李忘情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并非行云宗门人。”


    “怎么会……”


    李忘情熟练地亮出了自己的本命剑,开始胡诌了起来:“本命剑祭炼失败,未能入门。”


    她那把剑说服力实在太强了,而行云宗出了名的只收精品剑修,本命剑年年都检视,寻常弟子有一点问题都是逐出宗门不要的。


    难怪是散修。


    “也是,行云宗门槛那般高,不收废剑之徒。”紫衣炼器师给了个怜惜的眼神,“不过,他们放过如此英才,实在是有眼无……实在是我蛟相府之大幸啊!”


    言罢,他火速挽起李忘情飞上了天:“前辈,老夫这就带你去觐见蛟相!”


    李忘情:“啊这不太合礼吧前辈!”


    “无需客气,以后修为上你管我叫前辈,炼器术上我管你叫前辈,我们各叫各的,不耽误。”


    “……”


    第30章 第三十章 入夜 “是不是那里只要还有……


    “蛟相忙于三日后的大太子丧仪, 恐怕无法召见。不过,阁下既然能得宁大师认可, 那蛟相府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和行云宗大小事务均由肃法师司闻代行一样,御龙京太上侯也不是轻易露面的,平日里御龙京由蛟相掌理。


    大约是李忘情在行云宗的时候修为过于丢人,司闻从不让她出来现眼,是以和这位蛟相也是未曾谋面。


    意料之中的事,李忘情并不急,当晚便在蛟相府住下了。


    负责引路的还是进府时的小童:“敝府近日上下皆忙于丧仪, 若有照料不周,仙子请务必提出。”


    “客气了。”李忘情面上带笑,拿出路上随手买的酒酿糯团给他, 故意探问道, “我也是路上偶闻御龙京大太子的噩耗,进京后更是什么说法都有, 听说是大太子在苏息狱海一人单挑死壤七煞, 此事可当真?”


    “这传得也太过荒唐了。”小童毕竟年纪小, 还没辟谷,谢过之后一边吃一边说道, “我一个学童知道的不多,但侍奉茶水时, 从师长那里听到的是大殿下他是因为想求娶行云宗的少宗主为道侣, 想以燬铁为聘, 猎杀陨兽时不幸陨落的。”


    李忘情不禁“啊”了一声:“贵宗的大太子竟为此甘冒大险。”


    燬铁是天底下最珍贵之物,有一块傍身就等于有了第二条命,毕竟谁都不想跟燬铁鱼死网破。


    以羽挽情的地位、实力、名望,这位大太子想求娶她也是情理之中, 同辈里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小童子叹了口气,又塞了口酒酿糯团,含含糊糊道:“御龙京上下都觉得以燬铁下聘这女人实属不配,听说大太子之前还因此和尊主吵了一架。”


    “怎么就不配了。”李忘情本能地反口辩驳,“同辈里还有比行云宗的少宗主更好的道侣人选吗?她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更莫提她那把折翎剑,一出鞘瞬息三千六百剑,大慈大悲渡世人,哪儿就不配了?”


    小童子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给李忘情倒了杯灵茶:“若是折翎剑羽少宗主,那当然没话说,可大太子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看上他们行云宗的另一个少宗主了。”


    李忘情:“噗——”


    她猛咳一阵,眼皮直跳。


    “……怎么可能呢,那李少宗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太子几时见过此人?”


    “仙子是外地来的,不懂我们御龙京这二位太子的脾性。”小童子幽幽一叹,打了个酒嗝,“二太子一掷千金,这城里每家像样的铺子,上至各路藏宝阁,下至拍卖场,乃至百朝辽疆数得上的丰饶之国,他都有‘贵宾’身份。”


    “而大太子,他……他迷信。”


    李忘情不大能理解:“什么叫迷信?”


    “就是……”小童子压低了声音,道,“大殿下他那把本命剑叫‘窥冥’,仙子听说过吧?”


    “这个自然。”


    窥冥、折翎,谁是切金境最强的剑,一直以来都很有争议,折翎剑不少人见过其威能,但“窥冥”却罕有人知晓。


    “这原本是不让说的,如今殿下人已逝,大概很快就会传出去了。”小童子此刻酒劲上来,迷迷糊糊道,“大殿下的本命剑‘窥冥’能做预知之梦,与人交战时也能先手一招。”


    李忘情面露诧异之色,一时间为羽挽情后怕了起来。


    倘若三都剑会上遇到这样的强敌,羽挽情恐怕就危险了。


    “正是因此,大殿下沉迷命运未来之说,算卦算到这位李少宗主了,说什么……”小童子挠挠头,道,“哦对了,我还是送茶的时候从蛟相口里听到的。”


    “是什么?”


    “大殿下说,若不得此女子,就会被她所杀。”


    “……”


    小童子见她沉默了,打了个哈欠道:“不过,孰真孰假,现在也说不清楚了,大殿下没死在女人手里,反倒死在了陨兽爪下,照这么来看,没准是那名平平无奇的李少宗主错过了一桩良缘也说不定,你说她知道了之后会不会后悔呢?”


    “……”


    夜色已深,打发走小童子之后,李忘情关上门,还多贴了几道符防止人窥探,然后坐下来对影反省。


    李忘情倒不是纠结道侣不道侣的,她想的是那桩她会杀了御龙京大太子的预言。


    她自问脾性并不残暴,即便是常年遭受欺凌、被驱逐出来,也不会丧失理智。


    杀一个御龙京太子,毫无疑问马上会引起两宗争端,而听传闻说,这位大太子也并不是郑奇那种坏坯子。


    如果不是他的问题……难道我将来会变成那种坏坯子?


    “要真是那样,是不是顺水推舟找个道侣会好些呢……”李忘情嘴上说说,心里也觉得不大可能,应该另有内情。


    设想了个嫁给热衷算命之人的开头,李忘情整个人就是一麻,紧接着,她脑中莫名一阵茫然,这些不重要的念头一并消失掉了。


    “对了,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开始把乾坤囊摆出来整理内务。


    如今无家可归,散修身份在留在御龙京花销不小,即便是为了查实这位大太子和障月之间的关系,她也得先看看自己的“底气”。


    李忘情将手头上用得到的本钱一一摆出来。


    首先是邪月老的阵盘,大多数都要杀人为引,只有这一件“玄隐阵”,可以隐匿身形气息,是避敌的绝佳法阵。


    再次是她自己除了无事剑外最常用的千羽弦,邪月老一战过后,千羽弦断了三成,看情况最多再用个两次就撑不住了。


    不过,她还有一样东西,辅以现在的开刃修为,可以重铸。


    几根难看的铁棍一样的东西“咚”一下磕在桌面上,蛟相府的梨花木桌差点被上门的死气腐蚀穿。


    “死壤母藤,当真是鬼神一般的存在。”


    这几根分藤出自荼十九之手,他使出的大多数藤蔓用完就枯萎了,显然是有意识地不留,但当时他可能急着走,没收走这藤蔓上的生机。


    “这藤上生机最多还能再保存七日。”李忘情握住其中一根,很快推断出来炼制中会发生的异状,“好重的邪气,若是借别人的炼器鼎,一定会有邪气残留,不好解释。”


    “最好是,买个自己的炼器鼎,还得至少是切金境使用的。”李忘情估摸了一下御龙京的价格,大概要找到合适的炼器鼎,要花上两三万灵石。


    而她如今手上的灵石,除非把简明言当时塞给她的那件法衣卖了。


    不行,开玩笑,在御龙京卖他们二太子的衣物,这不是找不痛快?


    “实在不行……”


    李忘情犹豫了片刻,她缓缓拿出她从郑奇身上取回的的乾坤囊。


    狗耳朵,翅膀,白云。


    是她十几岁的时候绣的,只给了师姐和师尊。


    ——念你在行云宗这么多年,拿上这些滚,再也别回来,这可是羽师姐的原话。


    郑奇当时如是说着,李忘情一直没敢打开来看。


    直到拖到现在,心境沉淀下来,一看里面的东西,眼睛便微微一热。


    师姐怎么可能说那种话呢。


    十万灵石,切金境对应的各色符箓上千张,还有法宝几十件,其中一只由五色玉竹制成的手镯更是上品防御灵宝,是羽挽情常用的。


    这可不是寻常法宝,一看就是怕她死在外面,把自己最好的都拿给她了。


    可她自己怎么办呢,伤了本命剑不说,接下来还有不知何时举办的三都剑会。


    “师姐……”


    有点想四忘川了。


    李忘情喃喃中,灯火噼啪一响,她抬起眼,看向对坐不知何时出现的障月。


    “你,想回去了吗?”他问道。


    障月之前还一副随性的样子,这会儿不晓得为何,平静得有些可怕。


    “告诉我,你想回去吗?”


    李忘情本能地抓紧那乾坤囊收了起来:“我想又有什么用,师叔是说一不二的人……何况我本就想早点离开行云宗逍遥自在。”


    障月好似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继续道:“是不是那里只要还有一个人对你好,你就还想回去?”


    “你……”李忘情动作微微一滞,“你想说什么?”


    桌上的烛火轻巧地跳跃了一下,障月那安宁的眉眼里带着一抹无法言说的幽邃之色。


    他抬起手,柔软的袖口顺着修长的手指一路下滑,似是想去抚触李忘情的脸颊。


    “我不想让你回去。”


    但这又不像是他平日里玩闹一样,多了几分难以理解的认真,直到李忘情微微向后一躲,垂眸道:“我的本命剑、炼器术皆是宗门所授,说一刀两断,还是不可能的。”


    “我也永远不会恨行云宗,但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这倒是发自内心的话,行云宗对她而言固然是家一样的存在,但她留在那个家里,只会带去麻烦。


    就如同雏鸟离巢一般,长大了,是时候该飞走了。


    “何况。”李忘情看了他一眼,开始挠头,“行云宗可不比别的地方,师尊要是发现我身上挂着个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而且,师尊他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逐出宗门的事。


    这似乎引起了李忘情某段不愿回想的记忆,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惧意。


    “你每次提到你那位‘师尊’时,都很害怕。”障月眉眼低垂,道,“他比上次你的那位,带着两条狗的师叔更可怕吗?”


    “有吗?”李忘情揉了揉脸,将神色恢复正常,“司闻师叔只是脾气躁了点,和师姐一样是个重情谊的人,很多事有他的考量。至于我师尊……”


    李忘情脸上神色复杂了起来,摸着自己的脖颈,不舒服地活动着。


    “洪炉界哪里遭灾,门人弟子有多少伤亡,师尊一概不关心,我总是有些担心……他已经没有人心了。”


    “我也没有。”障月慢悠悠道,“你为什么不担心我?”


    李忘情白眼翻上天:“你需要区区一介凡夫替你担惊受怕吗?”


    “不需要。”障月看着她,漆黑的眼瞳里沉淀着某种情绪,“但我想要。”


    灯火摇曳了一下,李忘情脸颊白皙,耳尖儿却是红的,她不禁又想起了白日里障月随口说的话。


    他就是随口乱说的!他都不知道这话有什么意思!


    李忘情一时间有些无措,就在这时,外面的敲门声急促地响起。


    “深夜叨扰,实属抱歉,请问是□□吗?有要事相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