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转机

作品:《听雪落弦声

    黑风峪的日子,像山谷里凝滞的雾,缓慢而压抑。沈清梧被安排在西头一处简陋的皮货作坊里。这里堆满了硝制好的、半成品或是等待处理的兽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腥膻和药水味。


    她的工作琐碎而辛苦。清点皮张数量,记录品相等级,帮着晾晒、分拣,偶尔也做些缝补的零活。作坊里多是些沉默寡言、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妇人,或是几个同样来历不明、在此讨生活的汉子。大家各自忙碌,很少交谈,眼神里多是麻木和戒备。


    沈清梧低着头,努力做好分内的事。她识字会算,账目做得清晰,手指也灵巧,缝补的针脚细密均匀,很快便让管事的挑不出错处。她谨记魏爷的警告,不多看,不多问,不多言,像一个真正的、只为一口饭而挣扎的流民。


    然而,她身上那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以及偶尔抬头时眼底一闪而过的、与麻木截然不同的光,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作坊里有个叫刀疤刘的汉子,据说是犯了事逃到这里的,仗着有几分力气和凶悍,在峪里也有些蛮横。他几次三番想凑近沈清梧,言语间带着不干不净的调笑和打探。


    “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以前怕是没干过这种粗活吧?打哪儿来的啊?” “识文断字?啧啧,莫非是哪家落难的小姐?”


    沈清梧总是低着头避开,或是用最简洁的话应付过去,手下活计不停。她不想惹事,只想尽可能低调地熬过去。


    但这隐忍似乎让刀疤刘越发觉得她可欺。一天收工后,人差不多散尽了,刀疤刘故意磨蹭到最后,堵住了正要回窑洞的沈清梧。


    “跑什么呀?跟哥哥说说贴心话儿?”他喷着酒气,笑嘻嘻地伸手要来摸沈清梧的脸。


    沈清梧猛地后退一步,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请你放尊重些!”


    “尊重?”刀疤刘嗤笑,“在这鬼地方,拳头就是尊重!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说着又要扑上来。


    沈清梧心一横,不再后退,反而迎着他浑浊的目光,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魏爷的规矩,不准欺负妇孺。你今日动我一下,明日就会被扔出峪去喂狼。不信,你试试看。”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提到魏爷,刀疤刘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他狐疑地打量着沈清梧,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虚实。


    沈清梧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磨尖的骨片,掌心全是冷汗。


    僵持了片刻,刀疤刘终究没敢真的动手,悻悻地啐了一口:“哼,装什么清高!给爷等着!”说罢,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清梧看着他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退却。像刀疤刘这样的人,就像闻到腥味的鬣狗,不会轻易放弃。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她回到冰冷的窑洞,蜷缩在草堆里,拿出那枚玄铁令牌。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玉瑶的脸庞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带着决绝和期盼。


    “清梧,活下去。”


    可是,怎么活?北边边境盘查严密,黑风峪看似是庇护所,实则是另一个囚笼。她身无长物,举目无亲,如何才能跨越那最后的屏障?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一点点淹没上来。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困境压垮时,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几天后,作坊里接到一批要紧的活计,是峪里要用来跟外面偷偷换盐铁的重要皮货,要求极高。管事的忙得焦头烂额,偏偏负责最后清点核算的老账房突然病倒了,账目一团乱麻。


    眼看交货期限将近,若是出了差错,整个作坊都要受重罚。管事的急得团团转,对着那堆杂乱的单据唉声叹气。


    沈清梧在一旁默默看着,犹豫了很久。出头意味着可能暴露,但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获取信任、甚至打探消息的机会。


    最终,她走了过去,低声道:“管事,我……或许可以试试。”


    管事的正烦躁,闻言没好气地瞪她:“你?你能干什么?添乱!”


    沈清梧没有争辩,只是拿起一张单据,快速扫了一眼,然后清晰准确地报出了上面的皮张种类、数量和对应的品相等级,甚至指出了其中一个计算错误。


    管事的愣住了,惊讶地看着她。


    沈清梧垂下眼:“我以前……在家里,帮过账房先生些许忙。”


    管事的将信将疑,但实在无人可用,死马当活马医,便将一堆单据推给她:“那你试试!天黑前必须理清楚!”


    沈清梧点点头,立刻坐到角落,铺开纸张,拿起笔——这是她来到黑风峪后,第一次重新握笔。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生疏,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摒除杂念,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角落里响起,清晰而富有韵律。那些纷乱的数字和条目在她手下很快变得井井有条。


    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将所有账目理得清清楚楚,誊抄得工工整整,甚至还将其中几处不易察觉的错漏和模糊之处一一标出。


    当她把整理好的账册交给管事时,管事的看着那清晰漂亮的字迹和条理分明的账目,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这都是你做的?”


    沈清梧轻轻“嗯”了一声。


    管事的脸上瞬间阴转晴,拍着大腿连声道:“好!好!太好了!真是帮了大忙了!”他看沈清梧的眼神彻底变了,从之前的漠然变成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重视。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魏爷耳朵里。


    第二天,魏爷便让人把沈清梧叫了过去。还是在那个简陋的屋子里,魏爷打量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


    “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魏爷缓缓开口,“窝在那个皮货作坊,倒是屈才了。”


    沈清梧心中一紧,不知是福是祸,只能低声道:“混口饭吃,不敢称才。”


    魏爷手指敲着桌面,沉吟片刻:“峪里缺个能写会算、心思细的人。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帮忙处理些文书往来,记记账目。如何?”


    沈清梧心跳骤然加速。跟在魏爷身边!这意味着她能接触到更多信息,甚至可能接触到峪里与外界那隐秘的通道!这无疑是巨大的机会!


    但风险也同样巨大。离权力中心越近,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迅速权衡利弊,然后低下头,恭敬道:“谢魏爷赏识。阿梧一定尽心尽力。”


    从那天起,沈清梧便离开了皮货作坊,到了魏爷处理事务的地方——一间位置相对僻静、防守也更严实的石屋。她的工作依旧繁琐,整理峪里的物资记录,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甚至偶尔会看到一些与峪外零星交易的账目。


    她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记的不记,只是默默地将经手的一切信息碎片记在心里。她发现黑风峪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它通过几条极其隐秘的渠道,与峪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换取必需的盐、铁、药品等物资。


    而其中一条最隐蔽、据说也最危险的通道,似乎就是通往北边境外。


    她的心再次活络起来。希望像黑暗中微弱的光,虽然遥远,却真实存在。


    然而,她地位的微妙变化,也引来了更多的目光。刀疤刘之流不敢再明着骚扰,但暗地里的窥探和嫉恨却并未减少。她也更能感受到魏爷看似平静的目光下,那深藏的审视和算计。这个老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一天,她在整理一摞旧年文书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张被压在箱底的、略显特殊的货单。上面记录的并非寻常物资,而是几样京畿一带才有的、颇为精巧的丝绸和瓷器,收货方是一个模糊的代号,而经手人签名处,有一个极其潦草、但她依稀能辨认出的姓氏——


    裴。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停止了呼吸!


    裴?!


    是巧合吗?还是……?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将那张货单按原样放回底部,继续手上的工作,但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连几天,她都在暗中留意。终于,又让她发现了几条类似的、时间跨度长达数年的交易记录,数量不大,物品特殊,经手人签名要么是那个潦草的“裴”字,要么就是一个奇怪的印记。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形成:黑风峪,或者说魏爷,可能与裴家有一条极其隐秘的联系通道!这条通道或许已经废弃,或许还在极其偶尔地运作!


    裴相国……难道早在多年前,就在这远离京城的边境之地,布下了这样一条暗线?这枚赦免令,是否最终也是想通过这条线送到玉瑶手中?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狂喜冲击着沈清梧。她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父亲深谋远虑的冰山一角!


    她必须确认!必须想办法接触这条线!


    但如何开口?向谁开口?直接问魏爷?风险太大,万一猜错,万劫不复。


    她陷入了新的焦虑和挣扎之中。希望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无法捅破的窗户纸。


    就在她苦苦思索对策之时,峪里发生了一件意外。


    一队负责外出换取药材的人,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边境巡邏队的伏击,死伤惨重,只有两人带伤逃回,而换来的救命药材尽数丢失。


    峪里顿时笼罩在一片悲愤和恐慌之中。受伤的人得不到及时救治,痛苦呻吟。魏爷脸色铁青,峪里气氛空前紧张。


    沈清梧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绝望的面孔,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她知道,机会来了。风险巨大,但或许是唯一能打破僵局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走向魏爷处理事务的石屋,门口守卫认得她,并未阻拦。


    屋内,魏爷正对着地图眉头紧锁,几个峪里的头面人物也面色凝重。


    沈清梧走到魏爷面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缓缓跪下。


    “魏爷,”她抬起头,声音清晰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知道一条或许能快速弄到药材的途径。”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魏爷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你说什么?”


    沈清梧迎着那审视的目光,心跳如鼓,却一字一句道:“但我需要魏爷答应我一个条件,并告诉我一件事。”


    “哦?”魏爷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听不出喜怒,“什么条件?什么事?”


    沈清梧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感受着那枚玉梨花的轮廓,缓缓道:“条件很简单,药材到手后,给我一个安全的、离开黑风峪北上的机会。”


    “至于那件事……”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魏爷,“我想知道,那条代号‘青君’的旧线,如今……还能不能通?”


    “青君”二字出口的瞬间,魏爷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却石破天惊的震动!


    他死死地盯着沈清梧,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落针可闻。


    良久,魏爷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