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分岔的路

作品:《藏云摘星

    夏天好像格外长,蝉鸣从黏稠的闷热里钻出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人困在其中。那道细微的裂缝,就在这样的盛夏里,被日复一日的沉默和回避,拉扯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自那次关于南青的谈话后,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个地名,却又像有根无形的刺,扎在彼此心里。


    宋添依旧会来接络娮下课,单车铃铛的声音却钝了许多,像蒙着层灰;他车篮里的草莓还是鲜红饱满,却再没见过沾着晨露的模样。他不再哼歌,络娮靠在他后背时,只能听到风掠过耳边的空响,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心跳里一半是残存的暖意,一半是止不住的慌张。


    他的画里依然有她。图书馆那幅添了几笔修改,她皱眉的侧影旁多了扇紧闭的窗,玻璃上蒙着层雾;阳台那幅更明显,小黑的尾巴尖不再扫她的脚踝,而是蜷缩成团,像团不安的阴影。络娮每次去画室,都能撞见宋添对着这些画发呆,笔尖悬在画布上方,半天落不下去,松节油的味道混着夏末的热意,闷得人喘不过气。


    他们还是会沿着护城河散步,却常常走完整段路,都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以前能聊很久的编程难题和调色技巧,现在都成了禁区。宋添说起画展的筹备,络娮点头应着,指尖却无意识绞着衣角。护城河的水绿得发稠,倒映着两人并肩的影子,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


    络娮知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像个懦夫,躲在“忙碌”的壳里——编程课的大作业要赶工,图书馆的兼职排到了周末,甚至主动申请加入系里的算法竞赛小组。她把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像高中时应对高考那样,用公式和代码填满每个空隙,用疲惫麻痹自己,逃避去想那份摇摇欲坠的感情。


    可逃避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压得越紧,反弹得越凶。有次深夜敲代码,屏幕突然蓝屏,修复页面跳出来的瞬间,她盯着光标闪烁,之前宋添教她用绘图软件,也是这样耐心地等着她点击鼠标,说“别急,慢慢来”。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砸在键盘上,晕开一串混乱的字符。


    宋添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躲闪。有次在画室,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络娮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光标在“if”语句后悬了十分钟。宋添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颜料滴在画布上,晕开个小小的蓝点。“你是不是……后悔了?”


    络娮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住,指甲掐进掌心,没回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在躲我?”宋添的声音里带着点受伤,“络娮,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是以前。”络娮的声音很轻,连自己都觉得干涩,“现在……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宋添没再说话,画室里只剩下画笔划过画布的沙沙声,和络娮敲键盘的单调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像在赛跑,又像在逃离。络娮盯着屏幕上跳跃的代码,忽然发现自己写的是段死循环,永远在重复,永远到不了出口。


    矛盾的爆发,比想象中来得更突然,也更猛烈。


    那天是络娮的生日,她刻意没说,却在傍晚回租房时,看到门口放着个眼熟的帆布包——是宋添的。推开门,暖黄的气球从门后涌出来,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是宋添的手笔。蛋糕摆在桌上,奶油裱成了槐树的样子,枝桠上还“结”着颗草莓,像极了临安老家门口那棵。


    络娮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有多久没见过这样鲜活的宋添了?那个会把气球画满小太阳少年,好像被南青的阴影藏了起来,直到今天才敢露出点影子。


    “生日快乐。”宋添从阳台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支没吹完气的气球,耳朵红得像熟透的草莓。他想抱她,手伸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指尖蜷了蜷,最终只是递给她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给你的。”


    打开一看,是支画笔,笔杆上刻着一行小字:“愿你永远有画下去的勇气。”笔杆的木料是她高中时最喜欢的胡桃木,纹路里还留着淡淡的松节油香。络娮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已经很久没画过画了,连绘图板都落了灰,宋添却还记得她高中时最宝贝的就是画笔,说要“用它画遍所有想看的风景”。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两人坐在地板上,分食着蛋糕。奶油的甜腻堵在喉咙里,却尝不出一点滋味。宋添切蛋糕的手很稳,眼神却飘着,时不时瞟她一眼,像有话要说。络娮数着蛋糕上的草莓,一颗,两颗,三颗……直到宋添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南青那边的驻留申请,批下来了。下个月中旬出发,为期三个月。”


    络娮握着叉子的手猛地收紧,蛋糕上的草莓滚落在地,红得刺眼。瓷砖上的草莓汁慢慢晕开,像滴没擦干净的血。


    她早就该想到的,宋添的速写本里夹着南青艺术区的地图,他的浏览器收藏夹里存着当地画室的资料,他对艺术的执着,怎么可能因为她的犹豫就放弃?是她自己,一直活在自欺欺人的侥幸里,以为只要不提,就能假装问题不存在。


    “哦。”她低下头,看着地板上那颗草莓,声音轻得像叹息,连自己都听不清。


    “络娮,”宋添转过身,膝盖抵着她的膝盖,认真地看着她,眼底有最后一丝期待在闪烁,“我知道你课多,算法竞赛小组的项目离不开你;我也知道你担心叔叔阿姨……但三个月,就三个月,你能不能……”


    “不能。”络娮打断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得发抖的树叶,“宋添,我不能跟你去南青。”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清晰地说出心里的顾虑,不是借口,是最真实的挣扎:“教授的项目下个月进入关键期,核心代码都是我写的,根本走不开。我妈膝盖不好,上周摔了一跤,虽然不严重,但我暑假本来就打算回去陪她……最重要的是,”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像被巨石压着,“我不想用‘陪你’的心态,去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城市。南青对我来说,是你的梦想之地,不是我的。我不想每天活在‘我为你牺牲了什么’的委屈里,也不想你活在‘我耽误了你什么’的愧疚里。”


    宋添的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连最后一点火星都熄灭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们……”络娮的喉咙像被堵住了,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那些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失望和不甘,瞬间喷涌而出。


    “不合适?”宋添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像碎玻璃划过铁皮,“是因为南青不合适,还是因为我这个人不合适?上次在护城河,你半天不说话,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很无聊?”


    “不是的,”络娮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只是觉得,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你向往更广阔的天地,想去追逐你的艺术理想,这些我都懂,也很支持你。你画的《未完成的速写》,我觉得是最好的作品;你说起南青时眼里的光,我觉得特别耀眼。但我想要的是安稳,是确定的未来,这些南青给不了我,或许……你也给不了。”


    “所以在你眼里,我的理想就是‘不确定’?”宋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刺痛的愤怒,手猛地拍在地板上,震得蛋糕盒都跳了跳,“我去南青是为了更好的未来,不是为了瞎折腾!那里有全国最好的策展人,有我崇拜了三年的画家!我去学习,去成长,是为了以后能给你更稳的生活,不是为了跑出去野!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们能一起走下去?”


    “不是不相信,是害怕,”络娮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和草莓汁混在一起,“宋添,你以为我没挣扎过吗?我每天晚上都在想,如果我跟你去了南青,实验室的项目怎么办?我去了南青,能找到合适的实习吗?我们会不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你说我不懂艺术,我说你不照顾我的想法?我害怕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害怕像……”


    她没说出口的名字像根尖锐的针,扎在两人之间。宋添显然也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抿成条紧绷的直线。


    “你在拿我跟他比?”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像夏末突然钻进窗缝的寒风,“络娮,我以为你选择我,是因为我跟他不一样。他把网球当命,我把你当命;他会把你的期待丢进冰湖,我会把你的话记在速写本第一页……可现在你告诉我,你还是在害怕,害怕我会像他一样,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没有!”络娮的情绪彻底失控,眼泪模糊了视线,“我只是觉得太累了。每天对着代码,我累;每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更累。我不想我们的感情里,永远有个‘南青’横在中间,像根刺,拔不掉,咽不下。我不想因为这些,消耗掉我们曾经有的那些好——你在操场看台上给我买橘子汽水的好,你把我的画偷偷收进速写本的好,你在画展上牵起我手的好……”


    “所以你就选择放弃?”宋添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受伤,眼眶红得吓人,“就因为害怕可能会发生的困难,就要否定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络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高中时你敢一个人坐火车去看画展,敢跟老师争论素描光影,现在怎么连面对未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不是否定,是接受现实!”络娮的声音哽咽着,胸口像被撕开个大口子,“我们本来就不一样,宋添。你喜欢漂泊,喜欢未知的可能,你说‘艺术需要意外’;我喜欢安稳,喜欢确定的轨迹,我说‘代码容不得误差’。这不是谁的错,只是……我们走不到一条路上。就像你画油画,我写代码,介质不同,永远没法融合成一幅画。”


    宋添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失望、不甘,最终都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络娮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久到窗外的蝉鸣都歇了歇,才听到他轻轻说:“我明白了。”


    这四个字,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络娮心慌。她看着宋添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气球和蛋糕盒。他叠气球的动作很轻,像在处理易碎的玻璃;他擦地板上的草莓汁时,用了三张纸巾,仔仔细细,像在抹去什么痕迹。


    “宋添……”络娮想伸手拉他,手指却重得抬不起来。


    “别说了。”宋添打断她,背对着她,声音很轻,却带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你说得对,我们都太累了。或许分开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络娮坐在原地,看着他把画具一件件装进背包。那支刻着字的画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她的书桌抽屉,动作轻得像在放一件稀世珍宝。他拿起那件挂在椅背上的米色帆布包——那是他第一次来接她时背的包,里面装着新鲜的草莓,现在空荡荡的,被他甩在肩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原来真的会这样。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感情,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温暖,终究还是抵不过现实的分岔路口。就像苏羽和祈盛,一个渴望被看见,一个困在自己的世界,最终只能在各自的轨道上,渐行渐远。


    宋添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有回头:“那支画笔……你要是不想用,扔了也没关系。”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在络娮心上敲了一下,震得她浑身发麻。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时钟滴答作响,和窗外依旧聒噪的蝉鸣。暖黄的灯光落在空荡荡的地板上,显得格外冷清。络娮趴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混着夏末的闷热,漫过整个房间。


    那些温暖的、明亮的、带着松节油味道的记忆,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最后都定格在宋添转身离开的背影上,模糊成一片水汽。


    不知道哭了多久,络娮终于累了,趴在冰凉的地板上,望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吊扇,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她想起祈盛,想起他说“向前走,别停”。可她现在站在这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她追逐过遥远的星光,却发现那片星光背后是冰封的荒原;她拥抱过身边的暖阳,却发现暖阳也有自己要奔赴的远方。


    原来成长不是找到正确的方向,而是学会接受每个选择背后的遗憾。


    第二天早上,络娮在书桌上看到一张纸条,是宋添的字迹,清隽有力:“我走了。画还在画室,如果你想看,随时可以去。络娮,祝你……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轨道。”


    她拿起纸条,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字,纸页边缘被泪水浸得发皱,像她此刻的心情。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轨道”两个字上,晕开一小团墨痕。


    暑假很快就到了。络娮没有回临安,也没有去南青,她留在苏沂,每天泡在图书馆,或者去实验室做项目。张琪来看过她几次,带了她爱吃的草莓蛋糕,看着她日渐沉默的样子,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塞给她一袋零食:“实在难受,就哭出来,别憋着。算法竞赛赢了又怎样,你开心才最重要。”


    络娮只是笑了笑,说:“我没事。”


    她确实没事,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按时吃饭,按时上课,按时完成作业,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而麻木。


    八月底的一个傍晚,络娮去宋添的画室还他落在她那里的速写本。推开门时,却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墙上还没来得及撕下的画纸残角,和地上散落的颜料管——那是宋添最爱的钴蓝色,他说“像络娮眼睛的颜色”。画架上贴着张便签,是管理员写的:“宋同学已离校,画具已寄走。”


    宋添已经走了。


    他真的去了南青,带着他的画具和梦想,奔赴了属于他的远方。而她,留在了苏沂,守着她的代码和逻辑,继续走在自己选择的轨道上。


    走出美院时,晚风带着夏末的凉意,吹在脸上,有点疼。络娮抬头,看到天边挂着一轮弦月,像被啃过的指甲,残缺而清冷。她忽然想起很久前,宋添说过,他想把那些容易被遗忘的瞬间,都画成永恒。


    可原来,不是所有瞬间都能被定格,不是所有相遇都能走到终点。


    她拿出手机,翻到宋添的微信对话框,最后一条停留在她生日那天,他发来的“晚安”。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打下一行字:“一路顺风。”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好像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碎了。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像冰面融化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带着点释然,也带着点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