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衣杆带起的风吹动了她的长发，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过得很慢，慢到她足以在恐惧中看清男鬼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双漆黑的瞳仁因诧异微微颤动，紧接着，凶狠暴戾自艳丽的眉眼中爆发，却又在与她对上视线时，瞬间消弭于无形，化作嘴角一抹无奈好笑的弧度。


    像是从阴间的男鬼突然变成鲜活灵动的狐狸精。


    秦溪眼前一花，陌生男人轻巧地躲过晾衣杆，踏上破碎的镜子，碾碎爬出的阴影。


    他抓住晾衣杆，弯腰与她平视，笑眼眯眯地说道：


    “这位小姐，在梦域里使用污染物充当武器，可是会被教官扣分的哦。”


    骤然放大的脸庞吓了秦溪一跳，她猛地后仰，拉开距离。


    “你是人？”


    “小姐把我当成什么了？梦域的怪物吗？”陌生男人伸手拉住因猛然后仰重心不稳的秦溪，“低级梦域里是没有人类形体的怪物的。看来小姐你的梦域常识也不过关嘛，需要我帮你补课吗？当初我的梦域通识考试是满分哦。”


    秦溪借力站稳身体，思绪不由歪了一下。


    什么？向导还有通识考试？


    “等等，现在不是说考试的时候，你说我们是在梦域里？”


    陌生男人点了点头。


    梦域，这个单词用博士的翻译来说，可以解释成陷阱、副本与猎场。


    是“与”这个连接词，她应该没记错，梦域同时包含这三个名词的意思。


    它是母树为捕食人类而设下的陷阱，是以梦核为媒介、以现实世界为模版复制的猎场。在梦域里，母树驱赶残酷嗜血的怪物，追逐四散而逃的猎物，令恐惧浸满人类的每一处皮肉，最终杀死猎物，使之成为梦核生长的养分。


    不是很复杂，但这些词语的组合很陌生，她是硬背下来的。


    总之，既然身处梦域，那么屋子里的这些灵异现象就都可以解释了——这些都是母树为了让她恐慌而制造出来的的。


    秦溪松了口气。


    太好了，不是真的误入灵异片场了。


    过度紧张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后，便是一阵自五脏六腑生发的脱力感。


    小腿肚因为之前的过度紧绷，现在有些发软，秦溪后退半步，半坐在洗手池上，双手抓住盆沿，一时间脑子嗡嗡的，简直想要现在、立刻、马上厥过去。


    她虚着眼看向眼前黑发黑眸、五官柔和的面孔，心中升起了久违的亲切感。


    这个世界的人长相更偏向于她原来世界的西方人，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种东方风格的面孔了。


    出现在浴缸里的男人穿着警卫厅的制服，身后背着一柄黑色长刀。或许是在浸入浴缸前脱掉了外套，现在他的上半身只穿着一件绣着桑叶图案的制服衬衫。


    丝绸质地的衬衫被水打湿，因直起身体的动作紧贴他的皮肤，勾勒出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


    “你是警卫厅的……警官吗？”


    “小姐可以叫我付蔚，小姐的名字是什么？”


    付蔚的脸贴得有些近，含笑的眼眸如黑曜石般，状似散漫却又隐隐专注，仿佛在期待些什么。


    在这样的注视下，秦溪有些不自在地偏移视线。


    “秦溪。”


    报出名字后，秦溪感觉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紧了紧，接着，她听到一声叹息。


    “小姐一直在流泪，是因为害怕吗？”


    “也、也没有很害怕。”秦溪抽回手，窘迫地擦掉了眼下的泪水。


    “害怕也没有关系，”付蔚抹去她因仓促没来得及擦去的泪水， “我马上就送你离开。”


    是错觉吗？交换名字后，这个从浴缸里出来的男人的语气温柔了很多，没有刚开始那种轻佻感了。


    秦溪有些纳闷付蔚帮她擦泪的动作。


    亲近却不狎昵，有种被当作小孩照顾了的感觉。


    他们之前认识吗？


    秦溪打量着付蔚的脸，他的眉眼极尽风流妍丽，未尽的水滴从微挑的眼尾滑落至唇畔，薄唇嫣红似血。


    虽然是东方风格的五官，没有凌厉深刻的线条，但五官搭配起来极具冲击力，像是魅惑人心的狐狸精。


    这样的样貌，如果以前见过，她不可能认不出来。


    从着装上看，他至少是警卫厅里队长级别的人物，那应该很厉害吧？


    “那就谢谢你了，但是，送我离开？你要留在梦域里吗？”


    “嗯，我还要剪断根系，回收梦核。”似乎依旧坚信着她梦域常识不过关的人设，付蔚一边偏头拢起长发拧水，一边解释，“梦域已经展开，梦核生根，从现实潜入梦域。在梦域完成构建，侵占现实以前，必须摧毁它的根系，不过……嗯？”


    睫毛上还挂着泪水的小姐递来了毛巾，讨好地冲他一笑。


    付蔚有些讶异，又有些了然，某种情绪在他的心中激荡，让他想要发笑，但他还是忍住了，接着说下去。


    “不过，没有经过训练，最好不要贸然靠近根系所在的区域，这会刺激到它，进而刺激梦域中次生怪物向梦核聚集。”


    “训练里……包含不引起梦核应激靠近它的方法？”


    “当然不是，小姐，哨兵的训练只有战斗、战斗、战斗。你唯一需要学会的，就是如何从怪物的包围圈中快速向梦核突进。不过，接近梦核的方法是通识课的内容，也很重要。五区的位置尴尬，既比不上内三区，也不像边缘区一样直面母树，能即时更新梦域信息，你可以考虑更换……”


    “等一下，你是说哨兵训练？”


    “嗯，怎么了？”


    秦溪面露迷茫：“可我是向导啊。”


    “向导？”


    “对，D级向导。”


    付蔚的表情有些懵，他眨了眨眼睛，湿润的睫毛颤动着，像只落水的狐狸一样茫然。


    随后，他将滴水的头发往后捋，顺着手臂向后的力道仰头发笑，凸起的喉结随着他的闷笑颤抖着，温良的表象下不经意泄出疯狂。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五区的白塔还真是废物啊。”付蔚单手按住秦溪的肩膀，阻止她向后退去，他将脸一抹，再一次面向她时已经恢复了温柔的表情，只是语气里还带着笑腔，“抱歉，抱歉，小向导，吓到你了吗？”


    “也、也还好……”


    这个人长相是很亲切，怎么性格好像有点疯啊。


    “向导应该住在白塔里，你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公寓里？”他停顿了一秒，声音柔和得仿佛能滴水，“是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不喜欢白塔的氛围而已。”秦溪连忙摆手，忍不住在心里辩解。


    而且也没有“这样的公寓”吧，小是小了一点，她一个人住着是刚刚好的。


    眼见付蔚嘴角的笑意更深，秦溪连忙转移话题。


    “你说可以送我离开，要怎么做？”


    “照我刚才的方法做就可以离开了。不过，离开前，可以跟我介绍一下这个梦域里的异常吗？”


    刚才的方法……是说浴缸吗？


    秦溪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满水的浴缸，又把视线放回到付蔚的身上。


    “梦域的异常，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处吗？”


    “越接近梦核所在的地方，越容易出现异常，这能帮我定位梦核的所在。”


    “哦哦。”秦溪点头，用手指向镜子，“这里好像有很多个异常，一个是这面镜子。”


    残存的镜面上，漆黑阴影如同粘稠的石油，在重力的作用下垂落。


    付蔚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镜面残片便收回了视线，轻快地说：


    “嗯，不用在意这个，不过是连形体也无法产生的弱小怪物，构不成威胁。”


    “可这面镜子里藏着……”


    想起付蔚所说的低级梦域里不会有人形怪物的说法，秦溪犹豫了一下。


    “镜子里好像藏着人形的怪物。”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如实说出来，“你进来那会儿，我在捅镜子，就是因为镜子上出现了人脸，里面的那个怪物正在往外面冲。”


    “你看到的应该只是类似人脸的东西，它已经被你杀死了。”


    “那么容易吗？”


    “不必高估C级梦域的怪物实力，很多情况下，只要失去凭依物，它们就会消散。其它的异常在外面？”


    “对，欸——”


    “那我们就出发吧。”


    付蔚抓在她肩膀上的手用力，轻轻松松就带着她调转了方向，游戏一样将她往前推着走。


    “等等，等一下，我自己走。”


    想到外面诡异的电子钟和带触角的抱枕，秦溪腿有些发软。


    “别怕，这座梦域的等级只有C级，威胁不大。”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付蔚还是变了动作，化推为揽，抓着她的胳膊，与她并肩挤出浴室的窄门。


    高热的体温从紧贴的位置传来，像是在阴凉的地下室里贴上一块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剧烈的冷热变化让秦溪不由哆嗦了一下。


    “很冷吗？”付蔚关切地低头，随即恍然大悟，“抱歉，我忘了向导的体质比较脆弱。”


    “没事，也没有很冷，我可以忍。那个……”秦溪忍不住说道，“可以松开我吗？”


    她是有点害怕没错，但是也不至于挤在一起取暖啦。


    付蔚从善如流地松手。


    秦溪站在床边，伸手点向房间各处。


    “灯泡、抱枕、还有这个电子钟，都有点诡异。对了……”她的表情紧张起来，“门外也有很凶的怪物，这扇门就是被外面的怪物破坏成这样的，刚才电子钟的声音和镜子被打碎的声音很响，可能会再把怪物招来。”


    “别担心，母树不是全知全能。在你达到致幻期被母树标记以前，祂必须借助怪物的耳目才能定位你的位置。既然怪物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说明它已经去了别的地方。倒是你说的电子钟、抱枕和灯泡，这些也太……”


    “太怪异了？”


    付蔚失笑着摇头：“是太弱小了。小向导，我实在想不出这些东西有什么好怕的。”


    秦溪的脑子空白了一瞬，紧接着脸颊胀红，眼眶含泪。


    什么弱小！什么弱小！知道什么叫作鬼怪出现的征兆吗？知道什么叫做恐怖氛围吗？知道什么叫做东亚式恐怖吗？只会拍血浆片的异世界不配谈恐怖，给我闭嘴啊！


    “抱歉抱歉，小向导，不是在说你胆小的意思。”付蔚正了正神色，随后又忍不住笑出声，在秦溪羞愤的视线下，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咳，好吧、好吧，是很恐怖。”


    “恐、异常的东西说完了，我要离开这里。”秦溪别开脸，羞恼得不想再看那张笑脸。


    “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小向导你原谅我好不好？”


    看见付蔚收了笑容，做出认真道歉的模样，秦溪又觉得有些别扭了。


    一不小心情绪上来，居然冲着陌生人发脾气了。


    “我也没有生气，还是很谢谢你愿意救我。”


    话抛下去了，付蔚却没有回复，秦溪有些忐忑地抬头望回去。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仿佛有些惊讶，紧接着，闷笑声从他震动的胸腔中发出来，付蔚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小向导，你有些可爱。”


    “啊？谢、谢谢？”被夸得有些懵，秦溪不确定地回了句谢谢。


    “走，我送你离开。”


    “哦、哦。”


    这是什么走向？


    算了，能离开就好。


    付蔚带着她回到浴室，他随意地将镜子碎片扫开。


    “小心，不要踩到。”


    秦溪靠近浴缸，伸手探向水面，指尖还没碰到水就被付蔚抓住了。


    “等等，水很冷，先换缸温水。”


    还可以换温水吗？


    秦溪狐疑地歪头看着他打开水阀的动作。


    照梦域里这冷得要命的温度来看，应该不会有热水吧？


    但是也不一定，她对梦域的了解比不上一线作战的哨兵，万一梦域是一比一复制现实世界，真能放出热水呢？


    不确定，先看看。


    水流哗啦啦地流淌，十秒钟、三十秒钟……


    “嗯……这座公寓不提供热水吗？”


    “提供的哦，我租房之前是有特地考察过的，热水和地暖都是有供应的。”秦溪语调轻快，有点赢了的得意感。


    “看来这座梦域有些古怪，小向导你只能泡冷水了。”


    “没关系，我不怕的。”


    满怀着将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雀跃，秦溪忍着寒冷在浴缸坐下，期待地望向付蔚。


    “接下来，面朝天花板躺下，把整个身体浸入水里，默数三十秒后起来，就可以离开梦域了。”


    躺下、全身包括脸浸入水里……


    秦溪一边忍耐着刺骨的寒冷缓缓躺下，一边默默在心里复现出去的方法，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诶，不是，深夜闭眼泡浴缸。


    这个方法怎么那么像作死的灵异仪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