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作品:《永乐四年

    时衡话说得蹊跷,前言不搭后语,踏雪听得云里雾里的。她仔细一想,应该是信里的内容,有让他难做的部分,既然来他开了口,那也该分忧一些。


    踏雪说道:“能说得细致些吗?需要我做点什么?可是遇到难处了,或许我能分担一二。”


    难不成她愿意为我,不回苏州?时衡心里想着,嘴上说道:“有些事你自己明白,还要怎么说得细一些。”


    “是跟我有关系的事吗?还是,退亲的事有了眉目?”踏雪想了半天,她也没做什么啊。


    时衡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怎样,故意问道:“倘若你收了一封信,里面是山盟海誓,但对方却无法与自己长相厮守,你会怎么做?你从前救了我性命,前几日在张府那封信……反正也算维护了我的名誉。这种书信,是旁人都有,还是单单给我的?我……”他话没说完,又改了口,“我只是举个例子,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事。”


    踏雪看他语无伦次,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大为震惊。信封上是男人的笔迹啊!


    她心中想道:一般说是朋友的事,那这个朋友十有**就是他自己。“山盟海誓”,“长相厮守”。看来这第一个愿望,是“维护名誉”。难怪火急火燎赶来,还问我在南京待多久,这是盼着我回苏州,好遮掩过去呢。


    看着踏雪说不出话的样子,时衡心想:说了这么多,怎么没回音?难不成还要耍赖皮?他嘴上说道:“明知道自己过阵子要走,还写信过来。真不知道她是存心,还是真心。我只想要探探虚实,要一个机缘,最后的主意还是她来拿。”


    “你放心,这事不会有别人知道的。”踏雪表现得非常豁达,“无论他是怎么想的,要紧的是大人自己的想法。若是坚持,定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说不定他为了你留下也未可知。就算不能,但古语说得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闹了半天,请吃饭是假,来封口是真。


    时衡难得笑了一下,“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自己的婚事,自己能拿主意?”


    台上伶人唱道:惜年华流水春去也,一样心情别样娇。我思忖他情,他思忖我意。不是我无故寻烦恼,到底是话中带着话,让人心乱意也乱。


    踏雪听戏词,当真是戏如人生,便半是感慨说道:“我能自己主张婚事,大人你也能的。机缘贵在争取,往前一步,就别有洞天了。你只管去做,我绝不会添乱的。这件事谁问我,我都能圆过去。”


    “那我咬定了,可是不松口的了。”时衡看着她,再三确定这个“机缘”能不能到手。


    踏雪可怜巴巴看着他,点了点头。想不到沙场硬汉,不爱娥眉爱须眉。


    “那我也不多说了,我们俩心里有个默契就好。”时衡说道。


    “那是肯定的。”踏雪想起信藏在草丛里,而且沈妈妈接信的时候脸色变了,这些都佐证了,这封信来源不简单。这断袖之癖,也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开。何况沈时衡,还是沈家这一脉唯一的男丁。真要传出去,知道底细的,谁敢把女儿嫁过来?


    踏雪继续想,也难怪以时衡这么好的条件,居然没有议亲,连丫鬟都躲他躲得远远的。到底是怎样的男人,才能让他另眼相看。又是怎样的情比金坚,才能不惧世俗。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但从时衡的视觉看,事情就完全变了一个样。他心中思忖:这可是你先招惹的我。既然存着来往的心思,何不直接挑明?一个女儿家,心肠弯弯绕。绕圈子大费周章,跟打哑谜似的。


    “客官,这菜上齐了。请慢用。”店里的小二拿了菜上来。分别是松子黄千层糕、蟹黄包、虾饺、糯米糍粑,一水的江南的茶点。“这个分量,咱们两个人能吃得饱?”时衡问道。


    “所以说你无趣。”踏雪笑道,“这是茶楼,还有台柱子在这儿唱戏,来这儿就是冲着这戏。这点心不过茶余饭后的。”说罢她挑个糯米糍粑吃,“还是比不上苏州六宜楼的。”


    “这么甜,怪腻的。”时衡看着一桌子的茶点,下不去筷子。


    “说了随我心意的。”踏雪说道,“若是大人不喜欢,那就再挑几个爱吃的,可好?”


    “不用了。你吃吧,我也不饿。”时衡说道。


    “你可是从指挥使司那边过来的?”踏雪问道。


    时衡微微颔首。


    踏雪心想:他肯定是还未吃饭就过来,看来他对“他”应该很看重,但又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这样看来,倒是个痴情人,“小二,帮我把这些拿油纸包了。”


    “怎么,不好吃吗?”时衡看小二麻利把这些点心包了起来,心思藏不住了,着急问道:“戏也不听了吗?还是有什么事,要先走了?”


    “我想起,阿竹也爱吃这些。”踏雪说道。


    时衡并没有体会到她的用心,付了钱,整个人像被浇了冷水一般。这次还是有事谈,她都呆不住,匆匆便要走,往后要是无事,还怎么见面。三个愿望还是太少了,他得想办法再多攒着才是。


    “我想起,这边往东走两条街,有一家小店,他家的阳春面特别好吃。”踏雪边走边说,“我是鲁班面前弄大斧了,大人在京城这么久,哪里的东西好吃,肯定比我了解。”


    “这京中都有什么吃的,我真不知道。”时衡说道。


    “你平日里都不出来走走吗?”踏雪说道,“那个秦公子,看起来便是个爱玩,会玩的人,大人有这样的朋友,日子怎会那么闷?”


    “他?”时衡想起他就头大,“他玩的,我可消受不了。”勾栏听曲、招猫逗狗、斗鸡斗蟋蟀。时衡自认既没有秦川的身家,也没有秦川的闲暇,“他是当之无愧的富贵闲人。”


    “那你平时休假,都在忙些什么呢?”踏雪问道。


    “从天黑睡到天黑。”时衡来了京城之后,身上的琐事比在北京时还多,“要是没人来打扰,就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不爱交际,生活平淡。那这个“他”,会是谁呢?踏雪一边想着,一边转过身倒着走,跟时衡说道:“我来京城不过几个月,城中几个好吃的我都摸清了。你若不嫌弃,我可以一一介绍。”


    “想必,是旁人常带你出来吧。”时衡腔调中微微含着酸气。


    “你怎么知道?”踏雪停下脚步,笑道:“赵少对这些也有钻研,他还会做,手艺比我还好。”


    时衡想起思远的评价:“这赵少爷是个温润君子……”其实他知道思远想往下接的话:不怕货比货,就怕人比人。有这样知情知趣、有闲有钱的青年公子来撬墙角,沈时衡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守得住阵地。


    所以,思远的顾虑也是时衡的顾虑。在两天一夜的思考中,他很认真想了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指望着踏雪能够包容自己了。


    他做事之前都会反复衡量,思来想去,越罗列,踏雪的优点越多。他们两个并没有那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处,除了踏雪偷家这个毛病。但他很自信,管束得了。如若踏雪并不那么快离开京城,他愿意花几个月彼此了解,要是合适,直接到苏州提亲。可是夜长梦多,杨踏雪当真不会变心吗?


    虽然想到了这里,时衡还是自认优势在我,春风化雨地给踏雪上眼药:“不是白峻吗,赵瑾年又凑什么热闹?和你消遣的人可真不少。你一个女儿家,少和他们厮混,别被引坏了。”


    到了面馆,两人坐下各点了一碗面。“这面啊,要是清煮,捞起滤水,加点猪油,再拌点细糖,那味道也是十分好的。”踏雪说道,“若要炒面,就一定要加葱,加上金华府刚熏好的火腿,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做法,也是姓赵的教你的吗?”时衡说道。


    “不是,这些都是寻常做法。”


    “猪油加细糖,差别这么大,能好吃吗?”时衡问道。


    “能,又香又甜。别看这两样东西风马牛不相及,真要凑一块,那味道虽比不上山珍海羞,却也别有风味。”踏雪往他的面里倒了醋,“这汤面得加上山西的陈醋,尝尝。”


    “也,也还行。”时衡被酸到了。


    “那就多吃点。”踏雪说着又往他碗里使劲加了醋,又把自己碗里的面尽数给他。“这里的也给你。”


    “你不吃吗?”时衡看她碗里,只剩面汤了。


    “我不饿,再说,我还有点心。待会回去,要留点肚子跟阿竹一块。大人且吃着,我喝点汤就好了。”踏雪说道。时衡也不理论,只低头吃面。


    踏雪用手撑着脸,看着他发呆,心里想道:“他”难道是思远?看起来不太可能,两人形影不离,何须写信表明心意。


    难道是秦公子?也不可能,秦公子看起来喜欢美女多一点。就算是,也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意。军营中的人?都是些糙汉,他眼光不会这么次。官场中的同僚?满月宴那天,确实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可外头的男宾也进不去内院。


    那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张府的人。踏雪瞬间清醒,从头到尾理清思绪,恰如其分脑补了这一场面:那日在倚红阁,回来的马车上,他说:如若我有意中人,又如何?一个是官场新贵,一个是重臣家仆,两者身份云泥之别,但电光火石中互生情愫,可这旷世奇恋为世难容,处置不了沈时衡,只能狠心处理那个仆从。


    对了,那个人还得认字,说不定是张相公身边的人,才能进出内院。踏雪想起外公曾教导她:人的情感,只要纯粹便高贵。我们做不到认同也好,不能接受也好,但可以尊重过别人,不要随意干涉和评价,更不要贸然涉入其中。


    踏雪想着,望着他,为了心爱的人可以拒绝当朝长公主的女儿,也是个可敬可叹之人,不自觉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