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与地欲雨(一)

作品:《元龙罪

    乱一踮着脚,从比他高出三倍不止的书架上抽出一卷泛着莹光的玉简。


    自从跟着神仙哥哥……咳……开元仙祖来到仙界,这处号称囊括五界所知之事的万象书阁就成了他最爱溜达的地方——主要是无妄宫实在太冷清了。


    他盘腿坐在云絮凝成的垫子上,哗啦展开玉简。


    一阵光芒投射在空中,随之是呈现出来的画卷漂浮在半空中。


    “五界篇。”


    古朴的声音在乱一耳边响起。


    画卷首先展现的是人界。乱一眼睛一亮,他看到熟悉的田野、炊烟、市集,孩子们在河边嬉戏。


    那声音继续娓娓道来:“人界,五界之基,红尘万丈,众生繁衍之地。七情炽盛,因果交织,虽寿数短暂,然灵性不灭,乃仙魔之源。”


    乱一似懂非懂,只觉得画面上的人间比他记忆里的更热闹些。


    翻页,接着是妖界。


    画面变成茂密无边的古林,有会说话的狐狸在月下吐纳,有巨大的树精挥舞枝条。


    乱一忍不住惊叹。


    “妖界,万物有灵,精怪汇聚。弱肉强食,亦正亦邪,或隐于山林,或游走各界。”


    再翻,画面陡然变得阴森,无数半透明的影子在灰雾中飘荡,一座巨大的城池门上写着“幽冥”二字。


    乱一缩了缩脖子。


    “鬼界,亡魂归处,轮回之所在。执念深者滞留,罪孽重者受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乱一像是证明自己懂了般点了点头。


    继续翻页,突然,景象变得炽热而混乱,大地裂开,岩浆奔涌,形态各异的魔物在厮杀、吞噬。


    娘嘞!


    乱一被吓的浑身一震。


    这就是魔界吗?感觉比鬼界还吓人。


    “魔界,**与混乱之地,魔气充盈,强者为尊。与仙道相悖,征战不休。”


    最后,画卷被无边的云海和璀璨的宫阙充满,仙鹤清唳,灵泉叮咚。


    熟悉的景象让乱一松了口气。


    “仙界,”此刻声音带着一种肃穆语气,“清灵之气所钟,秩序井然,掌天道运行,维五界平衡。仙者,超凡脱俗,然亦受天规约束。”


    “龙族篇。”


    乱一正要继续翻,却发现关于龙族的记载似乎被特别加密过,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像和只言片语。


    他看到一个金色的、无比威严华美的巨大身影在云间穿梭,万灵仰首。


    等等……


    这条龙怎么有种熟悉的气息……


    这不就是他在卦象里看到的那条半龙半人的家伙吗?!


    不过确实没有画上这么正气凛然。


    “龙族,天地祥瑞,超然物外,受万灵敬仰。其力通天,其鳞辟邪,其息化生。然踪迹渺茫,非缘不可见。”


    “仙祖篇。”


    乱一正襟危坐,打算洗耳恭听。


    但是,关于仙祖的记载更是语焉不详,只有一段极其简短的描述,以及一片朦胧的雪色身影,立于万界之巅,看不清面容。


    “仙祖开元,仙界至尊,天道化身,掌罚万物。居无妄宫,非召不入世。”


    乱一看着那模糊的画面,虽然看不清脸,但那清冷孤高的感觉,和他家神仙哥哥一模一样。


    “原来师尊这么厉害啊……”他小声感叹,心里有点骄傲,又有点莫名的难过。这么厉害的师尊,好像离他好远好远。


    玉简的光芒早已熄灭,空中的画卷消散无踪。


    窗外是绚烂的云霞,很美很美。


    可是再美……也不像人界的天空那样,有阴晴圆缺,有昼夜交替。


    乱一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还是先学会让卦象不乱跑吧……”他叹了口气,摸了摸随身带来的书箱里的树枝,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简单、温暖的过去。


    而关于龙族、关于师尊的更多秘密,似乎还隐藏在这浩瀚书海的深处,等待着他未来某一天,有能力去真正触及。


    “不过到现在了……师尊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师尊离开无妄宫,去那个听起来就很可怕的北境魔渊,已经有好些天了。具体多久他说不清,仙界没有日出日落,时间过得模糊又漫长。


    “不是说……就去看看吗……”他小声嘟囔,声音在空旷的书阁里显得格外微弱,“魔渊那么危险,师尊会不会……”


    ……


    他脑海里浮现出卷宗里描述的魔界景象——裂开的大地、翻滚的岩浆、狰狞的魔物。虽然师尊很厉害,是仙祖,可是……


    要是师尊明天还不回来,他就……他就去司命殿问问!虽然那个司命星君看起来总是一副很怕师尊的样子。


    乱一伸手又胡乱从架上抽出一卷新的玉简。


    北境魔渊。


    整个裂谷簌簌作响。


    开元尚未来得及后退,一抹震惊刚浮上他的眼眸,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攥住了他的手腕。


    开元瞳孔微缩,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写满了震惊。


    对方掌心传来蓬勃而炽热的生命力。


    魂飞魄散?徒留空壳?


    这家伙……不仅活着,而且力量似乎更胜往昔。


    他僵在原地,任由那灼热的手掌死死箍着自己的手腕,眼眸中映着对方那双要燃烧起来的金瞳。


    新生的元龙王紧握着开元仙祖的手腕,目光如炽热的枷锁。


    而那被迫承受这目光的开元,在这滚烫龙威的包围下,数千年来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了一种名为 “措手不及” 的神情。


    他竟真的未死?


    棺椁、镇龙咒、乃至当年他亲自确认的魂飞魄散之象,难道皆是虚妄?还是说……这孽障的能耐,已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


    挣脱不开?不可能。


    他试图运转仙力震开这逾矩的钳制,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在触及对方那浑厚磅礴的龙息时,竟如泥牛入海。


    所以不是他不想挣脱,而是挣不脱。


    开元的神识在触及对方周身磅礴龙息的刹那,竟被悄然化去。


    这股力量……不对劲啊。


    烬渊的龙息之中,除了原有的元龙本源,更夹杂着一丝截然不同的仙道气息,甚至……还有魔渊的深沉晦暗与鬼界的森然死意。


    七千年间,他究竟做了什么?如何能将这相克的力量融于一身?


    一丝惊悸掠过心头。


    不一样的变数。


    开元习惯于洞悉一切,操纵全局,此刻却第一次在纯粹的力量上,感受到了某种滞涩与无力。这感觉陌生而令人不悦。


    烬渊指尖那带着试探与贪恋的摩挲,更是火上浇油。这种细微的动作比任何攻击都更具侮辱性,仿佛在无声地嘲弄他此刻的无能为力。


    开元眸中寒芒暴涨,仙光在他周身剧烈闪烁,与烬渊身上流转的金辉猛烈碰撞,发出低沉的的嗡鸣。


    可那只手,依旧如亘古磐石,纹丝不动,甚至收得更紧。


    怎么可能……连本源仙力都……


    眼前的烬渊,到底脱了什么胎换了什么骨?


    “您……”烬渊的嗓音沙哑,却染上了难以压抑的欢愉,“……看起来,很是意外。”


    开元没有试图再挣脱手腕上那只灼热如烙铁的手,他微微抬着下巴,用那双淬着寒意的眼眸冷淡地俯视着棺中的烬渊。


    “当然意外了。”他的声音平铺直叙,“看着亲手杀死的徒弟,”目光缓缓刮过烬渊紧握自己手腕的指节,扫过他覆盖着细密龙鳞的手臂,最终落回那双燃烧着炽焰的竖瞳,“又活生生地在眼前出现。”


    他腕骨微微一动,并非挣扎,更像是一种轻蔑的示意,他将目光移向烬渊心口的方向——那里,曾被他用霜华剑贯穿。


    “看来当年,”开元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本尊下手还是太轻了。”


    “师尊……”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烬渊齿缝间碾磨出来,“您还是……如此擅长往人心口捅刀子。”


    开元轻笑一声。


    “比起你当年暗中替换命格、行那逆天之举,本尊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清理门户,何错之有?”


    “你想说什么?”


    “那时本尊被天道反噬,仙源将崩,若非你以龙族血脉替那些该死的仙官承下死劫,该死的就是我了?”


    “本尊需要你救?”


    开元说着试图抽回手,却被烬渊死死按住。


    “谁准你自作主张?”开元又继续道,“谁准你替本尊决定该活谁,该死谁?烬渊,你最大的错,就是永远认不清自己的位置。”


    烬渊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的位置?我唯一的位置就是在您身边。无论是七千年前,还是现在,您杀我一次,难道还能再杀我第二次吗?”


    “……当然能,你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世间,还不明白吗?”


    “……”


    烬渊突然松开了攥住开元的手,向后微退半步。


    他抬手,指节分明的手掌缓缓覆上自己的面容,遮挡住了那双翻涌着滔天情绪的双眼,静默了一瞬。


    下一刻,他放下手,脸上竟扯出一个带着几分疯狂和势在必得的笑容。


    烬渊从棺椁中翻身跃出,玄底金纹的衣袍在身后猎猎作响,落地无声,随即朝着开元步步逼近。


    “师尊,”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哄诱般的语调,“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开元站在原地,冷眼瞧着烬渊靠近。


    烬渊仿佛没看见他的嘲讽,继续说着:“就以一刻钟为限。若我能碰到您的一根头发丝……”他的瞳孔紧紧锁住开元,“便算我学有所成,证明我仍有资格……做您的徒弟。”


    他顿了顿,已然逼近到离开元仅有三步之遥。


    “若是我办不到……”烬渊摊开双手,作出一个看似无害的姿态,笑容却愈发深邃,“那我就乖乖站在这里,绝不反抗,任由师尊您……再杀我一次。”


    “幼稚吗……”开元终于嗤笑出声,冰蓝的眸子里满是漠然。他正要再说些什么驳斥这荒谬的提议——


    “游戏开始了,师尊。”


    烬渊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话音未落,他抬起的右手快如闪电,径直探向开元垂落在肩侧的一缕银发!动作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侵略。


    “!你……”


    开元脸色一沉,几乎是本能地向后飘退数尺,避开了那即将碰到发丝的指尖。


    他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雪色身影瞬间化作一道流光,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入那片诡谲阴暗的腐林之中。


    地上无数枯死的龙爪槐张牙舞爪地试图阻拦,却在触及他周身自然荡开的冰寒仙气时纷纷僵碎成渣。


    他的速度快到极致,在林间留下道道残影,腐叶与魔藤尚未触及衣角便被甩在身后。疾驰中,他神识高度集中,警惕着身后可能随时追来的磅礴龙息。


    然而,穿梭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预想中那如影随形、带着压迫感的追击并未出现。


    开元倏然停步,落在一株扭曲的鬼枯木梢头,枝干瞬间覆上白霜。


    他回眸望去,身后腐林死寂,魔雾翻涌,除了他自己留下的冰痕,再无其他动静。


    烬渊……没有追来?


    开元皱起眉来。


    无论那疯子意欲何为,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离开北境魔渊。此地龙怨冲天,魔气肆虐,于他仙力恢复并无益处。


    命轨反噬,烬渊未死,这一切的变数,司命殿竟未能提前窥得半分天机?还是说……有所隐瞒?


    他必须立刻回去,好好询问一番玄微。


    主意已定,开元不再迟疑,甚至不再刻意隐匿行踪,周身仙光暴涨,径直朝着魔渊外围的方向疾射而去,将那片翻涌着不安与阴谋的腐林远远抛在身后。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腐林最深处,烬渊静静立在那具空了的棺椁旁,指尖缠绕着一缕极细、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发丝——那是方才游戏开始瞬间,他以龙息悄然割下的。


    他望着开元消失的方向,低头轻嗅手上的发丝。


    然而,就在那清冷仙气之中,他嗅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气息。


    烬渊脸上的痴迷瞬间冻结。


    “为什么……”


    他的声音从喉间挤出,低沉沙哑,裹挟着压抑不住的狂怒,“会有其他龙的气味?!”


    “这种味道……”他再次深吸一口气。


    烬渊死死攥紧那缕发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像是曾长时间萦绕在师尊身侧,甚至……可能有过某种形式的仙力或神识交融……


    “不像是单纯靠近留下的……”他眼底的猩红之色越来越浓,“而且还就在我醒来前不久……”


    是谁?是哪个不知死活的龙族,敢趁他不在靠近师尊?甚至留下了如此清晰的印记?!


    一想到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可能有别的东西触碰过那冰冷的衣袍,嗅闻过那清冽的气息……甚至可能……


    哪个杂碎……敢碰他的师尊?!


    他现在恨不得立刻将那条不知名的龙揪出来,抽筋扒皮,碾碎龙魂。


    还要问清楚……不,光是问清楚怎么够?他要将那缕属于别的龙的气息,彻底从师尊身上……抹除干净。


    ……对,等等,将青这家伙死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