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min
作品:《借我几分钟》 高考前夕,她去了趟小东楼。
旧楼依旧空无一人,被遗忘在岁月的长河里。一并尘封的还有两年前,谁与谁曾翘课来过这里的秘密。
她独自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上走。相近的时间点,芒种的暮色却才刚刚露头,铺悬于蔚蓝的天际。
昔日的悸动恍若梦境,仿佛只是她的臆想。她在五楼的第三间教室外停下,推开他曾推过的木门,站在他们曾站过的窗前。废弃的圆规仍保留着当年她放回去时的样子,安静地躺在积了灰的讲桌上。
圆规另一只脚上的粉笔早就断了,掉落在讲台边,她轻轻将它按在黑板上,转动着描摹半圆,想象和他肩并肩站在黑板前解题,白色的粉笔字一半来自他,另一半来自她。
橙红的夕阳落进窗檐,拂过空气中飘散的微粒。她在绯色日暮中偏过头,望向遥远的天穹,一群飞鸟盘桓着绕过高楼,直至彻底消失在她视线。
云霞温柔,美景依旧。她心绪平和地欣赏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她已经看过此生最美的晚霞,从此往后见到的都是那晚的赝品。
走廊尽头,昏暗的楼梯转角,猝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郁之槐?”
“真的是你啊,学神。”陆雁桥从车厢对门走过来,“好久不见。”
走向她的动作,意外的神情,略显惊讶的语气,都和高考前那晚如出一辙,寥寥无人的走廊和熙熙攘攘的地铁荒诞地重叠。
哦,也不完全一样。
那天晚上还有萧鸾,就站在他旁边,看上去同样惊讶。
后来发生了什么?
郁之槐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自己条件反射地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打趣,“明天就要高考啦,怎么还在这儿闲逛?”
他们似乎说了什么,心跳声太响了,吵得她听不清,于是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拍了拍萧鸾的肩膀,“嗯,高考加油,我先回去复习啦。”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没舍给陆雁桥一个眼神。
昔日的心跳如今仍在胸腔里剧烈回荡,她希望自己看上去是平静的,“好久不见。”
记忆里的少年已长成青年,穿着件简约大气的立领冲锋衣,清爽低调,又不至于太成熟,混在大学生里应该也毫不违和。
他身上传来温暖干燥的气息,他的肩膀比十八岁稍宽一点,他的身高——他一直比她高大半头,判断不出有没有再长两厘米。
她还想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可无论问哪句都不合时宜。
“什么时候回来的?”郁之槐从一堆问题里挑了个最不痛不痒的。
他算算时间,“差不多一年前。”
她随口接话,“怎么没留在那边儿?”
陆雁桥拧眉,露出一副不愿回想的表情,“白人饭很难吃。”
“哈哈,那你厨艺有进步吗?”
“凑合吧,”他无奈叹气,“为了活着回来。”
郁之槐注意到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你近视了?”
“防蓝光的,”他把眼镜摘下来,捏了捏鼻梁,“开会时也显得我比较专业。”
缺少了镜片阻隔,他的眉眼更加清晰浓重。确实容易被人质疑专业性,她腹诽。
“真羡慕你们这群中基因彩票的。”她一语双关,表面在夸他先天视力好,深层含义也无需明说。
“你呢?怎么没戴眼镜了?”陆雁桥反问她。
“我前两年做了近视手术。”她垂眼,长睫轻轻颤动着。
他笑,“嗯,你不戴眼镜更好看了。”
“谢谢,你戴眼镜也很帅。”
他们像合格的大人一样寒暄。
七年。
七年后的他们,找不到话题地沉默着,并排守在门两侧,被转弯的列车摇来晃去。
她幻想过他们重逢于异国的雪天,白茫茫的暴雪淋湿了呼吸,或者重逢于都市的街巷,卷起的红枫吹落在肩头。
她在经过的每一处风景里,不抱期待地寻觅他的踪迹。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在生病加班的地铁上,狼狈得被他围观自己庸庸碌碌一地鸡毛的人生闹剧。
她苍白着脸色,毫无办法地笑了。
适时响起的语音通话邀请,打破无话的尴尬——
挂断。
再响。
郁之槐举着手机看了眼陆雁桥,他礼貌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没关系。
她偏过头,低声接通语音。
“嗯,他刚才也联系过我……”
“……停,不用跟我解释,麻烦你们内部先统一口径。”
“如果有异议需要协商,24小时内反馈沟通结果,超过时限我就按正常流程判了。”
电话挂断,陆雁桥的目光关切地落在她的左手背上,“生病还忙工作啊?”
“低烧而已,”郁之槐把手机揣回兜里,不怎么在意地扯扯袖子,遮住手背上没撕掉的医用胶带,自我调侃道,“牛马打工人哪有时间生病。”
“你没学法律。”
询问者用了肯定句型。
“嗯。”她顿了下,语气轻快洒脱得近乎刻意,“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不是说想做法官?”
“跟普通人谈论过去的理想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少爷。”她咧嘴一笑,似乎是借着这个称呼打趣他,可她的眼睛没有笑,黑洞洞的,静静凝望着他。
有别于当初拎着椅子腿开玩笑的,另一种陌生的防御姿态,看上去那么刺眼。
郁之槐见他神色微动,一贯的笑容也从脸上掉了下去,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感知不到她的情绪。他太过聪明,只要察觉到一点抗拒就会退回安全距离。
她只是做了效益最大化的选择。她的理想之路荆棘丛生,收益回报率不成正比。所以她用有限的分数,紧紧抓住了可触及范围内,最知名院校的最容易变现的专业,只为求一条体面活下去的生路。
她还是没忍心,换了种他更能接受的说法。
“你还记得高一下学期,2班的数学老师过来代课,说自己其实最喜欢语文,而她做过最明智的决定,就是没有把爱好变成工作。”
电话里怎么都拗不过来的冷淡音色,竟然无意识地收敛了,轻柔得宛若叹息。
“所以……真心喜欢的不能拥有。”她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话里有话,“你没听过那句话吗——‘拥有就是失去的开始’。”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几秒。
“得不到就抢先放弃,至少看上去是自愿的,是这个意思吗,这样会让你比较有尊严吗?”
越界了。不该这么咄咄逼人的。
他应该祝福老同学的选择,用他最擅长的场面话。
“抱歉……”他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觉得自己看走眼了,我根本没那么厉害,还是在替我不甘心?”她听出陆雁桥在压着火,不免有些好笑,“哎,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所以,放弃了这些……你真心喜欢的,你过得好吗?”他艰难地开口。
有没有重新喜欢上什么?主修的专业,现在的工作,以及……身边的人。
“挺好的。没什么不好的。”
在普通人里,她算是混得不错了吧。
没什么不好的。所以挺好的。
她看见陆雁桥的嘴张开又闭上,最后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她没追问他过得如何。
一切都如她十六岁那年预料的。一切都循着轨道平稳前进着。
“我小时候,大概六七岁吧,特别想要一辆滑板车。那时候很流行这个,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就是那种双手在前面把着,一只脚站上去,另一只脚用力在地上滑行的玩具车。院子里的小朋友经常骑着滑板车比谁滑得快,我就蹲在路边看他们玩。”
“其实嘴甜一点,求求他们,总会有小孩儿愿意借你骑两分钟,可我一次也没开过口。因为我真的很怕,怕他们退后一步,侧身护着车,对我说,‘这是我的,想玩让你爸妈也给你买’。所以我从来不问。”
都怪生病,她竟然有点鼻酸,破罐子破摔地矫情起来了。可谁让她高烧刚退,脑子还没完全降温,感性一点也可以被原谅吧。
“我爸妈终于答应,等我过生日就给我买,我从来连生日蛋糕都没有,但没关系,我还是满怀期待地等着独属于我的滑板车,我也想要一辆粉色的、印着美羊羊图案的。后来他们说下雪天不适合骑车,等过完年天暖和了再给我买,我就又等到春天。然后再等到夏天。我爸从某个表姐家的杂物堆里,带回来一辆破旧的蓝色滑板车,我特别高兴地骑上去,可它的把手已经坏了,转不了方向,轮子也发出刺耳的刮地声,我踩着它在院子里杂耍了两天,就报废了。从那以后,我没再提过要滑板车。”
她视线凝在虚空某一点,兀自说着。
“你没法理解吧。不就只是辆滑板车。”
不就只是辆滑板车。
她固执地不去看陆雁桥,此时此刻,她不想从他眼里看到任何一种情绪。
良久,陆雁桥才开口,声音沉下去,听着有些紧绷。
“你后来……还想要吗。”
“后来?后来我长大了。”郁之槐盯着隧道里呼啸而过的一簇簇灯光,“错过就……错过了。”
……
沉默。
指针一格一格跳动。
“你……”他们同时出声,又戛然而止。
“你在哪站下?”郁之槐问。
陆雁桥看了眼显示屏,“还有两站。”
“哦,那快了。”
没几分钟了。
她又说,“我,下一站换乘。”
他愣了下,颔首。
再次沉默。
10,9,8……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细细密密蔓延至全身。
7,6……
地铁广播蓦地响起——
“前方到站,秋影榭,开左侧门。有到临江省博物馆的乘客请在本站下车……”
她闭上眼。
5,4,3,2,1,
时间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