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秀女(一)
作品:《斩春风》 和泰三年七月二十日,秀女进宫。二十六日,黔南岭县秀女江氏行刺未遂,当场咬舌自尽。
……
八月初一。
“都第几回了,怎么还这么多人?”两个挎着菜篮的妇人坐在馄饨摊上,瞧着堵在县衙门前的人群,其中一个诧异地问道。
另一个弯腰将篮子放在脚边,小声说了句:“都五回了,那月钱足足有一锭银子呢,在这也算稀罕事,能不吸引人吗?就是吃人也得去试试呢。”
“不过要我说也奇怪,次次都招十来个。要这么多人干嘛。不知道的还真以为里头吃人呢。”
这些话尽入一旁专心吃馄饨的朱珛耳底。她抬眸看了一眼说话的两个妇人,又顺着她俩的视线看向拥挤的人群,微微皱眉,但不做声。
说来也怪,虽说县令是个小官,但谁家买个下人不得找个靠谱的牙子把把关。江家倒好,只问了姓名、年龄、生辰八字,旁的一概没问,甚至没有去核对名帖。原本朱珛想找人做个假名帖糊弄一下,现在这省下的做假名贴的钱正好被朱珛用来吃今天的第一顿饭。在路上奔波了四五日,当真是饿坏她了。
“王有,王有在吗?”
大门口的嬷嬷朝着人群高声喊着,朱珛也不管碗底剩着的几个馄饨了,当即把钱留在桌上朝县衙大门走去。
“我在。”朱珛举手,努力穿过人群往前走。
珛字拆开,她给自己拟了一个假名。王有,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嬷嬷有些不满,报完名不在门口待着跑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害得她喊了好几声嘴都累了。但是很快嬷嬷压抑住了心里的情绪,吩咐身后的小厮:“带她们进去。”
与朱珛同行的还有三个人。她们四个被小厮领着穿过了前头的县衙大堂,穿过了垂花门,又穿过两道屏风后,才真正进入了江府内宅。小厮的脚步匆匆,朱珛根本来不及去观察四周的环境,只知道走过了一个小花园,拐了一阵才来到一处空旷的地儿。这地背阴,吹在背上的风让人觉得身上冷飕飕的。
小厮终于停下脚步,他向坐在前厅主位上的人恭敬道:“夫人,人都带来了。”
被唤作夫人的人未言一句,她身后站着地身穿藏青色粗绸的人挥了挥手,小厮弯腰恭敬地退了出去。李嬷嬷本就是江家主母袁氏的心腹,穿着打扮自然是府里下人中一等一的好。
“谁是王有?”江夫人扫了一眼眼前的四个人,语气淡淡。
朱珛抬头并未行礼:“我是。”
李嬷嬷刚想呵斥新人不懂规矩,却被江夫人抬手制止。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朱珛,眼神犀利就像是一把利刃,恨不得现场就把朱珛剖开连五脏六腑都仔细察看。
一身不合身的褐色葛布,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灰尘,头发由木簪随意挽起,纵使这样都挡不住本身的秀气。
这一个月以来她不断地在寻找和江湘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女子,眼下真有一人出现在她眼前,她反倒觉得有些不真实,真的有这样巧的事情吗?
朱珛感受到来自江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这让她觉得很是不舒服,就像她报出生辰八字的时候门口眼冒亮光的嬷嬷那样,似乎自己是粘板上一条等待宰杀的鱼。
但可惜了,她不会是那条鱼。
既然拟了假名,那年龄和生辰八字自然不会是真的。在看到张贴出来的公告的时候她一直在想,为什么江府给出的条件如此丰厚,招人的条件如此的随意。她在心里思索一番,很快对嬷嬷报出了江湘的年龄和生辰八字。
果不其然,她赌对了。
“王姓虽是大姓,可在黔南分布的少。祖籍是哪里的?”李嬷嬷看得出主子似乎对朱珛还有疑虑,她走到朱珛跟前,手指抵在朱珛下巴稍稍用劲往上抬,但语气不似刚才那般严厉。
朱珛不得不直视李嬷嬷的眼睛。
这一点她倒没有料到,感叹自己的疏忽大意的同时为了不漏出破绽,只得镇定回答:“北边来的。”
李嬷嬷快速转动两下眼睛,而后松手退到江夫人身侧:“夫人,今年夏暑炎热,两个月没有下过雨,前康那里正在闹饥荒,现在那里的人都纷纷向周围散开。”
“夫人,时日不多了。”李嬷嬷贴在江夫人耳边小声补充了一句。她知道主子担心什么,可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赶路的四五日,朱珛没有好好歇息的地方,身上黑黢黢一片,遮挡住原本白皙的皮肤,倒是更好的与逃荒的场景相映衬。
现场气氛异常严肃,另外三个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牵扯到她们头上。
江夫人的指尖一遍遍地轻叩座椅扶手,原本还有思虑的她像是打定主意一样站了起来:“王有,去老夫人院里侍奉。”
这话出乎三人意料,原以为被“关怀”的朱珛会得到江夫人的青睐,可也只是被安排到江老夫人的院里。倒是另一个不起眼的女子被江夫人带走,成了江夫人院里的一名婢女。
余下二人皆替朱珛惋惜,要是真的跟了当家主母,那前程自然是比其他院里要好得多。不过两侧各站着府中婢女,不好多言其它,只能纷纷向朱珛投去同情的目光。
三人很快分开,朱珛被人领到了老夫人的院里。已近午时,太阳高高在空中挂起,虽是秋时,但仍闷得有些烦热。院中无人,早晨打扫过的院子干净整洁,连一片落叶也不曾见到。
老夫人已午休歇下,见朱珛的是老夫人身边的二等婢女灵芝。灵芝一张圆脸,看上去很亲切。她简单介绍了一下老夫人院里的情况。
“老夫人喜清静,这里人不多。崔嬷嬷告假回乡探亲,现下除了我和贴身侍奉老夫人的辛夷,还有四个洒扫婢女。”她顿了顿,“不过你与她们四个不同,你的任务是每日上午去打扫祠堂。打扫结束回院里即可。”
“明早我会带你去祠堂,交代一些事项。”她盯着朱珛,皱了皱眉,“等下还是先回去洗漱一番吧,若是老夫人醒来瞧见你这般模样……”
不用她说完朱珛也知后半句会说什么。朱珛原本穿着一条亮黄罗裙躲在他人车马押运的空箱子里出了城。只一天就被人发现,不过好在她装模作样假哭了一次,那人同意继续将她带到黔南。只不过他说她的衣衫太过引人注目,就将自己一套崭新的衣服送给了朱珛。这四五日的奔波,衣服湿了被风吹干,吹干后又因热而打湿,如此反复,以至于细细一闻还会有一股汗馊味,她自己都有点嫌弃。
她谢过灵芝,跟着一名叫白芷的洒扫婢女去了下人住的厢房。洗漱一番,换上婢女穿的青色衣衫,白芷又给她挽好发髻,才终是有个人样,她盯着铜镜看了好久。她未出阁,从前从未把头发全部挽起,在路上的四五日因是太热,头发丝扎得后脖子痛,才随手捡了根木棍打磨了一下把头发盘起来,如今这双髻倒也瞧着新鲜。
白芷帮忙整理床铺:“这一个多月来,你是第一个被分到我们院里的人。”
白芷白芷,见白则止。可这个白芷姑娘在她梳洗的时候话就没停过。
朱珛不再关注挽好的发髻,转头看向白芷,闻言好奇反问:“那那些人被分去了哪里?”
奇怪,明明招了这么多人,这个院子里还只有七个人伺候老夫人。
不过话说出口,她觉得一个粗使婢女应该也不会知道府上的具体安排,她马上换了一个问题:“白芷姑娘,江府有几位主子?”
“我初来乍到还不曾听规矩,不想到时候见了人连人都叫不出,丢了江老夫人面子。”朱珛装出一副担忧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看向白芷。
白芷果真吃这一套,掰着指头数道:“老爷、夫人、老夫人、少爷……还有小姐,哦对了,小姐选秀去了,现在也就四位主子。”
朱珛早已在心中默数,除去江湘也不过四人,难怪馄饨摊上的妇人觉得这里吃人,她都疑惑江府当真需要这么多人吗?
“没有其他姨娘?”朱珛追问。在昭朝,一妻多妾是很正常的存在。
白芷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自然没有,就夫人一个。”
这江福广还是个专情的人,朱珛心想。
“那咱们院里有几个人?”
白芷又开始掰指头数道:“崔嬷嬷是院里的掌事嬷嬷,辛夷是一等婢女,灵芝姐二等,剩下我、白芍、白术、张琳是三等粗使婢女。”
除了不知道名字的崔嬷嬷,其余一听都是药名,且是更改后的名字。也许是有人精通医术或者喜欢研究医书。其实改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除了便于管理,更重要的是给这些人一个新的身份。人从呱呱坠地起,名字皆由父母决定,当另一个人赐予新名字后,这个人与生身父母的联系就会减弱,从而依附灵魂上的父母。也就是当人们忘却原本的名字,很快就能用新的灵魂忠诚江府。
朱珛有些想入非非,是一双晃动在眼前的大手将她拉回现实。
“你是和我们一起打扫院子的吗?”白芷睁大眼睛好奇地问。
朱珛回过神来摇摇头:“灵芝……灵芝姐让我去打扫祠堂。”
现在逢人就叫姐再合适不过了。
闻言白芍瞪大双眼,她立马挨着朱珛坐下:“祠堂?你要去打扫祠堂?”
朱珛立马捕捉到白芍眼里一闪而过的犹豫,还有一丝恐惧。
她想直截了当地问,毕竟白芷的热情她都看在眼里。可她俩相识不久,直白地问也得不到有用的讯息。白芷说到底还是江府的人,怎么会对她一个新来的袒露全部。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梳子解释道:“下午会回到院子里。院里活计多是吗,那我会尽早回来帮忙。”
白芷又摇摇头,轻声说:“那地方不好。”
紧接着,她又补充一句:“你相信,这世间有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