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遗失了的

作品:《你的新生

    余顾愣神一分钟,脑浆好像被脑子里的筋搅成了浆糊,差点提早几十年患上痴呆症。


    一分钟过后,他沉默地将那个聊天软件删除了。


    他工作号的名称就是“余顾”,大号还是“每天都想die”,其签名是“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余顾:你是Rebel?


    “死装货”不回。


    余顾:别当死人!


    死装货:是


    他高举手机,恨不得把它砸碎,奈何这值几千块钱,不敢。


    “宝”啊、“贝贝”啊之类的亲密称呼在他脑子里一句一句地冒,手都快把显示屏捏出裂痕。


    然后,给“死装货”开了免打扰。


    回家冲了个澡,微信又来了动静——“。”请求添加微信:我是张俊云。


    他点同意,还没点进聊天界面,那孩子连发好几个可爱表情包。


    张俊云:老师睡了么【跳跳Emoji】


    余顾:你说呢?【抠鼻Emoji】


    张俊云:我睡不着【流泪Emoji】


    余顾:硬睡!


    张俊云:陪我聊天呗


    张俊云:【“熊二害羞”表情包】


    余顾:。。。


    拿他没办法,聊就聊吧。


    翌日,余顾顶着双黑眼圈去上班,欲推开办公室的门,昨晚的事件一个劲儿地冒进脑子。


    老天奶,为何要这样折磨我!他心里哭喊。


    算了,反正要死,索性……


    “不进去吗?”


    他条件反射地一颤,想蒸发,扭头一瞧——姜黎正杵在背后一米不到的距离。


    二话不说,开门直入。


    姜黎坐到自己的座位,将书架移到右边,嫌书太少,把所有带来的理论书、设计书和时尚杂志都堆到上面。


    余顾轻蔑一哼,不甘示弱,书叠得比隔板还高,坐在位子上直接看不见姜黎这个人。


    安凌懿今天不用看早读,正在自做美甲,顺便追眼前这场好戏,她用笔戳了戳余顾的背,问:“你们俩又发生啥故事了?”


    余顾在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少八卦,多做事,‘世界多极化’上完了吗你?”


    “小气。”安凌懿吃瘪,继续研究指尖美学。


    群里来消息了。


    “高二教师群”通知:@所有人:高二所有老师请在今天下午三点在二楼会议室开会,大家携带好该带的东西,提前十分钟根据名字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余顾心说“真他妈妈的烦”,问安凌懿:“开会要带啥啊?”


    安凌懿说:“命。”


    “……”


    通知说各位老师的座位都被特定安排好的,余顾想应该不会那么巧,结果事实还是真就那么“巧”。


    除了音乐和舞蹈老师不当班主任之外,其他所有任课老师都无一幸免,座位顺序即先是首席班主任,接着是两个助理班主任挨在一起坐。


    好消息是余顾坐在季菊英和姜黎中间,只要不去看那个死装货就是了;而坏消息是季菊英家里家里有事,一整天都来不了。


    季姐:小余啊,你这个会议我估计又是每年不变的新学期教学计划,啥用都没有,我把文件发给你,每年都一样的,你可以请假不去


    余顾:NO!!!!!!


    余顾:姐啊,你怎么不早点发过来【苦涩Emoji  ×2】


    余顾:真得烦脑子有坑,把会议提前了【流泪Emoji  ×3】


    季姐:【“猛男哭泣”表情包】


    余顾崩溃时被季菊英的表情包给笑抽了,添加。


    甄德范讲的东西还真和季菊英发的东西一模一样,一字不改,PPT上的日期都没变——2019年9月……


    真是幸苦那些老教师了。


    好笑的是,甄德范的PPT一页都没翻,居然一字不差地讲下去了,铁定是讲过太多遍都背下来了,而且真的是屁用都没有。


    会议又长又无聊,还不能偷偷玩手机,因为旁边坐着个变态工作狂,容易被发现,万一那个变态犯贱做出打小报告这种低级行为怎么办?会被扣工资吧?


    实则姜黎压根不鸟他。


    他听得厌烦,浑身不舒服,扭来扭去、挠来蹭去。


    姜黎余光瞥到的是扭曲蠕动的身影,真的很碍眼,随口问一句:“你身上是有跳蚤吗?”


    “啊对,我的身体是跳蚤的乐园,你小心点哈,小心我传给你。”余顾还特意往姜黎那边挪。


    姜黎容色未变,“那就去洗澡。”


    “澡怎么洗啊,我生下来就没洗过澡诶。”面对讨厌的人,余顾选择已读乱回,不怕话说得多幼稚,只要能把对方堵哑就好。


    效果不错,姜黎不说话了。


    这会议堪比唐僧对孙悟空念的紧箍咒,余顾本来还想问刚被他堵死话的姜黎这么无聊的会议也能听进去吗?


    结果转头一看——好家伙,竟然是在偷偷处理工作!


    真变态,余顾想着,实在闲得慌,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玩。


    “这项链……”姜黎突然说话,猛地握住余顾的手腕。


    余顾被吓一跳,“干嘛?”


    “一定是……”姜黎逼问他:“你怎么会有的?”


    “什……什么?”余顾吃痛,挣开姜黎的手掌,揉着腕道:“我哥给我的啊,你干嘛这么激动?”


    “你哥?”


    “对啊。”


    “余嘉轩?”


    听见“余嘉轩”这个名字,余顾的瞳孔震了一下,指尖的坠饰松开,落在趟开的笔记本上。


    “他是你哥?”姜黎难以置信地问他。


    “你认识他?”余顾直直地盯着姜黎的眼睛。


    姜黎垂眸,道:“何止是认识?”


    “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余顾的音量突然变得很大,引得其他人都被他吸引。


    甄德范眯眼,问余顾:“余老师,你有什么意见吗?”


    余顾血色上涌,赧然地低下头,“不好意思,我有些不太舒服,需要去一趟医务室。”


    甄德范瞪着他,低沉地“嗯”了声,往门口的方向摆头,“去吧。”


    “谢谢。”余顾把项链夹进画满小人的本子起身,给姜黎使了下眼色。


    姜黎会意,跟甄德范说:“主任,我公司还有些事要处理,走了。”


    甄德范当即换一副嘴脸,和蔼点头,“啊,好,你去吧。”


    合上笔记本电脑,姜黎尾随余顾走出会议室。


    余顾坐在走廊尽头的椅子上等姜黎,指纹不停地摩挲项链坠饰的纹路。


    “怎么回事?”姜黎到他对面坐下,“小轩真是你哥?”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余顾未答,仍垂着脑袋问方才的问题,“可以告诉我吗?”


    姜黎抿了下嘴唇,“我不知道。”


    “……”


    “到底怎么了?”姜黎察觉余顾的双手有些抖动,“你……你没事吧?”


    余顾缓缓抬头,眼眶挽不住泪花,只能任它们跌落,他哑着嗓子,问:“真的……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你没骗……没骗我吗?”


    身体中最柔软的部位被一只无形的箭矢刺中,除了小轩,姜黎从来没看到过哭得这么委屈无助的人。


    他慌忙地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余顾,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说:“我没有骗你,真的,你……哎呀,你别哭啊,别……”


    还不如不说,余顾哭得更凶了。


    他不知所措地撩了把头发,“怎么办呢……”他左顾右盼,最后从背包里抓出一把水果糖,撒在桌上,“给你吃糖,你别哭了。”


    搁这儿打发三岁小孩呢!


    余顾直接趴桌上了,手还不忘勾一颗糖。


    姜黎实在没招了,昨日冷脸的冰霜化了一地,脾气都没余顾哭没了,只能靠近余顾一些,哄宝宝睡觉似的拍他的背。


    哭泣骤停,余顾用姜黎给的纸巾擦涕泪,“不够……”


    姜黎把一整包都砸给他,克制自己不去看那双泛红的眼眶。


    足足费了半包纸,垃圾桶都被装满了,余顾这才恢复情绪,“不好意思啊……我有点泪失禁,失礼了。”


    “没事,好点了吗?”姜黎关问,就像曾在网络上那样,尽管现实中难免尴尬,说不担心却是假的。


    “好多了。”余顾往嘴里塞一颗糖,“谢谢。那个……”


    “怎么?”


    “你和我哥,是什么关系啊?这条项链……”余顾展开手心的项链,“它和你们有关吗?”


    “我们……”姜黎抿唇,目光不知集聚何处,似乎是在透过时空窥探曾经稍转即逝的岁月,他道:“我和小轩曾经是恋人……”


    “恋……恋人?”余顾感觉自己头顶遭雷劈了,不知是何种情绪,有震惊、好奇又莫明有一股子酸味,总之对姜黎的印象更不好了。


    “嗯,我是同性恋。”


    这么直接的吗?


    “我们高一的时候相识,一开始是我注意到他。”


    然后你勾引了他是吗?余顾想问。


    后来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然后你勾引了他是吗?


    “我记得是有一次他被别人欺负了,我出手相救。”


    然后你勾引啦他是吗?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亲密,没过多久就在一起了。”


    死狐狸精!余顾暗骂。


    久远的旧事被翻找出来,重新念在口中。


    姜黎述说之时,眉眼间是余顾第一次从他脸上见到的温柔,他不经意地微微一笑。


    “……”


    “你身上的项链,是我在高二时亲自为他设计,那是我送给他的一周年礼物,也是我自己设计的第一样作品,我说这是独对他的爱,绝对不能让别人抢走,仅此一样。”


    余顾凝视手中独一无二的信物,有些愧疚,伸手将它还给姜黎。


    而姜黎却拒绝,说:“这本来是属于他的,既然他已经送给自己的弟弟了,那你就收下吧。对了,他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余顾的脑子猛地一顿,在姜黎这边看来他似乎很痛苦,却迟迟说不出来。


    “怎么了吗?”姜黎有些担心。


    “没……没事。”余顾的手指用力摩挲链条,在皮肤上留下红色的印迹,“哎呀,就是……”


    突然的语无伦次让姜黎觉得疑惑,没带情绪地问:“就是什么啊?”


    就是这句没有一丝情绪的话凝成一颗子弹射中余顾,他只咬牙能承受,说:“就可能是我18岁之前送给我的,所以不记得了。”


    “因为是18岁之前所以不记得?”姜黎更加不解。


    “不是,就是……哎呀,我……我只记得十八岁之后的事了……”


    姜黎看着眼前人迷茫而惊慌的容色,感觉他说的话真的好奇怪,“你到底在说什么?”


    余顾魂魄回聚,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抿着唇低头,叹了口气。


    “没关系,你说嘛。”姜黎已经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耐心了。


    他仍然攥着链条摩挲,直至被锋利的地方划破皮肤,疼痛迅然钻入,终于开口道:“我其实……啧,当时医生告诉我——我因为火灾的时候被重物砸伤脑袋,所以失忆了。”


    “失忆?”


    “嗯,局部性的。”


    “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是什么都忘记,我记得住人,记得住我的家人,却不记得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想不起来他们为什么在我醒来的时候都已经不在了……当时就只有我哥……”


    余顾的声音越说越哽咽,他感觉胸腔中扎进了千万只匕首,真的好疼,疼得止不住滚落而下的眼泪。


    姜黎耐心值再度下降,“啧”了一声。


    “抱歉……”


    “没事,先别说了,缓一缓吧。”


    记忆像是一条缠在身上枷锁,又像是在岁月中不断扎深的根,有的人因为它太沉重了,再也踏不出一步路,有的人却因为它的缺失,再难站起身来。


    时间流转,运转天边云,远方苍穹中金辉与红霞流溢,洇在飘若浩浪的云,金光至靛青渐变,似也变换着人与人之间的命运与相遇。


    余顾回到家中,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相片册,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真希望这样就能够唤醒它锁住的秘密。


    他就这样坐在残阳中,坐在寂寥中,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


    哥哥离开之前告诉他的,让他以后不要老是哭鼻子,但怎么就是做不到呢?


    泪水还是没出息地坠落,落在模糊的过往上,滴落在那一段涣散了的光阴里。


    他一直翻,直至翻到了最后一张,那是哥哥和另一人的二人合照。


    目之所及是一位俊俏少年同余嘉轩站在一起,外壳已经损坏,相片纸严重发黄,虽有些许模糊但仔细的话仍可看清画面。


    照片里,二人皆穿蓝白校服,比余嘉轩高出一头的少年,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可见少年三七分之上戴一顶贝雷帽,帽下眉眼端正,其间浓密的龙眉使人难以不注意那双有若波中皓月的眼眸。挺直鼻梁间,可见微小的黑痣一点,于其下微红如春日花色的双唇更似惊鸿一笔衬使高挺身躯之上的脸如东升旭日般光鲜明亮、风光正旺。


    之前看的时候从未留意,只觉得那个少年是哥哥的哪个朋友,此刻却感觉有些眼熟。


    是谁呢?


    不会吧?


    余顾用手机拍下这张照片,发给“死装货”,配上文字:这是你和我哥的照片吗?


    屏幕都快被滑花了都没收到对方回复。


    正要息屏,“太后”的视频通话映入屏幕,余顾擦去脸上的泪痕,来到窗户旁,借光让自己看起来稍微好一点才接通。


    “嗨,顾宝,我今天要告诉你一个惊喜。”屏幕对面的女人咧着嘴道。


    “太后”是余顾给顾辞晞取的绰号,顾辞晞一向称他为“顾宝”。他们二人是在他大二的时候相识的,时过多年一直都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也算是余顾这么多年唯一在现实生活中始终都陪着他的人。


    余顾一见她咧着口大白牙就知道肯定没啥好事,心照不宣地问:“又和谁打仗了?”


    “嘿嘿,我分手了。”顾辞晞嘻笑着回答,并无一点儿伤悲。


    闻言,余顾并不意外,问:“那你还好吗?”


    “你觉得老娘像是会被爱情约束的人么?”


    “那就好。咋啦这是?这个谈了那么多年了,突然分了,为什么?”


    顾辞晞满脸无所谓地回答:“他劈腿了。”


    余顾翻了个大白眼,冷笑一声,“呵,分了就分了吧,他配不上我的太后。”


    顾辞晞敢爱敢恨的性子余顾最是清楚,她每次分手后都只是和他抱怨个两句就过去了,二人都心照不宣,不再提起此事,从来没出现一起骂负心汉整晚、喝酒喝到吐、哭天喊地的情况。


    但心思细腻如他察觉到她肯定还有其他事情想说,因为她看起来虽是一副“我没事”的表情,而眼神却无法骗人,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


    “你是不是……工作上不太顺利啊?”余顾这次是在小心翼翼地探问。


    顾辞晞委屈地点了点头,“老娘被炒了老天奶……他妈的我那个肥猪老板简直就是个臭傻B!老娘早他妈受不了他了!”


    “……”


    “诶,每天都说什么——‘哎呀,这个不行的啦,你再改改;哎呀你到底行不行啊,别人都能做好你就做不好;哎呀,我感觉还是你刚开始做的好一些’……”顾辞晞讲得龇牙咧嘴,眼珠子瞪得都快冒出鬼火,“他妈的我今天开会时爆发了,当着全员工的面给他臭骂一顿,就被开了。但是——我操,好爽啊!”


    余顾无奈一笑, “你高兴就好,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啊?”


    顾辞晞直言不讳:“投奔你啊。”


    “WH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