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坦诚
作品:《伏黛·假戏指南》 话头一旦展开,后来的谈话便变得顺理成章。
用过晚饭后,二人对坐在客厅沙发上。
客厅笼罩在昏黄的灯光下,柔和的光线模糊了家具的棱角,也为对话染上几分私密的氛围。
黛玉纤细的身影在光晕中更显单薄,苍白的脸颊如上好的瓷器,眉眼间凝着一缕挥之不去的轻愁,在光影中她仿佛一个仙子,好像眨眼间就要飘然而去。里德尔看着灯下的东方美人,眼眸微微一凝。
起初只是礼节性的闲谈,谈些饮食起居。
直至里德尔微微倾身。灯光勾勒出他年轻俊美的侧脸,黑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他注视着她,低声道:“林小姐,不如聊聊彼此过往,也好便于日后相处。”
黛玉略作思忖,自觉他说的有理,随即轻轻颔首。
里德尔将目光转向被夜色浸染的窗户,英俊如画的眉宇间染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忧郁。
“不如先由我来开始吧。”
黛玉点头,斜倚沙发,做出倾听姿态。
里德尔于是开口娓娓道来,
“我自幼在孤儿院长大。母亲早逝,将我遗弃在那里。孤儿院条件很是恶劣,在那里的每一日都让人难以忍受,”
他的声音不高,平淡得像在叙述他人的故事,与夜风拂叶的簌响交织,独特嘶哑的声线迷人极了。
“孤儿院里的孩子弱肉强食,我……时常挨饿。”
简洁的叙述更显沉重。黛玉想起自身失恃之痛,又听他道出如此孤苦的童年,不由攥紧了手中丝帕,心似被无形的手攥紧。
“那……令尊呢?”她轻声问,语气小心。
里德尔忆起老汤姆死前的惨状,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快意,声线却依旧平稳:“母亲用手段生下我,父亲……从不承认我这个儿子。”
——那个肮脏的麻瓜,本就是他高贵血脉上最大的污点。
他转回头,目光专注地审视着黛玉。见她因这不公的待遇而蹙起秀眉,眼中流露出为他而生的不平,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欣赏了片刻她这份纯粹的共情,随即语气骤然拔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愤:
“后来我找到他,面对他的厌恶与辱骂——”
“我杀了他。”
话音如惊雷落下,窗外的风声仿佛也随之戛然而止。暖色的灯光下,他英俊的面容依旧,却陡然多了一份令人胆寒的阴鸷。
黛玉抬眸看向他,眼中情绪不明。
深吸一口气,她眼中似有微光流转,开口道,
“你这些年……心里不知怎样熬过来。我虽不能全然知道,但那孤零零的滋味,我是尝过的。”
她眼中怜悯加深,看着面前的灯,昏黄的荧光在黑暗中格外温润。
“可知那个人,是把你的心,放在脚底下碾了又碾。泥人儿还有个土性,何况是血肉做成的人?”
黛玉顿了顿,她纤指轻抚茶杯花纹,声音轻柔却清晰:
“你这不是杀他,是杀那个在孤儿院里,盼了一日又一日的自己。”
这番话如一道无声咒语将里德尔定在原地。他本为博取同情编织此局,这是因为
——男女之情常始于怜惜,他预想过她的惊慌、谴责或浅薄同情,却未料到这般直抵核心的洞见。
时隔多年,他仿佛又变回那个在孤儿院独自伫立的少年。那双含泪却未落的眼眸竟让他仓促别开视线,第一次体会到无所适从的分量。
随即涌上的是被冒犯的怒意——她怎敢如此评判黑魔王的过往?那些肮脏血脉本就不该存于世间。
可那句“杀了自己”却像利刃划开迷雾,将他从未细辨的复杂心绪骤然照亮。
惯于掌控对话擅长言辞的里德尔一时词穷。他生硬地转开话题:“黛的话……很慰帖,很……通透。多谢。”词句罕见地磕绊,“不如说说你的事?我愿洗耳恭听。”
夜色渐深,窗外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等待着下一个故事。
黛玉避开里德尔的目光,良久,才幽幽开口,带着一种淡淡的、自嘲般的哀愁:
“我的故事,没什么新鲜趣儿,左不过也是‘没了’两个字罢了。
“东方有个灵河岸畔,三生石旁,有棵绛珠仙草,得了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久延岁月。后修成个女体,便发愿,若他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将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里德尔听得极其专注,好似对这样的前世今生极为感兴趣。黛玉见状,眼神向窗外望去,静默片刻,才开口道,
“我与你,不过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你幼时在孤儿院,是身在他乡,心无归处。我六岁上,母亲撒手人寰,被送到这京都的舅家。那府里,人人都待我好,吃的穿的,与家里的姑娘一样,甚至更周全些……可这浩浩朱楼,于我,又何尝不是另一座精致些的‘抚养院’呢?”
“我原也是父母的掌上珠。父亲是前科的探花,母亲是侯门千金。那时节,也是在江南烟水里,被父母捧在手心,教着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的……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我也曾是有的。”
说到这里,她有一丝恍惚,仿佛沉入遥远的回忆,随即被现实的冰冷拉回。
“可后来,母亲撒手去了。我孤身一人投奔到外祖的府里来。可是当初不过是做客,原想着……总归要回去的。谁知,不过几年光景,父亲也一病去了。扬州的老宅,如今怕是连阶前的青苔,都换过几重了。”
“你寻着了父亲,是得而复失,是烈火烹油。我……我是连‘寻’这个念想,都无处寄托的。”
里德尔适时表现出惊讶,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平日里显得冷酷的眉眼也被灯光晕染上几分温柔的错觉,让人平白生出几分想要倾诉的**。黛玉望着眼前的俊美少年,内心隐隐产生几丝涟漪。她声音有些发涩,
“你心里的熬煎,是烈火,是雷霆,轰隆一声,便是个了断。而我心里的……却是秋雨,是冬夜,一滴一滴,一丝一丝,绵绵不尽地耗着。”
黛玉的内心无比酸楚,她垂下头去,倾诉的惯性让她忍不住一吐为快,
“我常想,我这个人,本就不该来。来了,不过是替众生把眼泪流尽罢了。你的事,是惊涛骇浪,我的事,不过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细细的,慢慢的,割着罢了。”
夜晚的静谧混合着蝉鸣与风声,而屋中的里德尔眼神复杂的注视着垂着头的黛玉,他眼力异于常人,敏锐捕捉到了面前人纤瘦的肩膀的微微颤动,是在哭吗?
而那一刻,一向冷静自持的里德尔竟有一瞬间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但他只是攥紧了衣衫口袋里的魔杖,同时开口道,
“所以,林小姐,活在一个高度警觉的环境里,敏感和‘步步留心’,又怎么不是一种高效的生存手段呢?”
他看着黛玉并未抬起头来,于是继续说道:
“用一生的眼泪,去偿还一滴水的恩情。这是一个条件极度严苛、执行也极端严苛的契约。你是我见过最重诺言的人。”
里德尔从来都是一个世俗意义上坏到极致的人,但他仍然会熟练使用普世价值观来对话,尽管对此他嗤之以鼻,但一切为达成任务也未尝不可。
“看来,我们都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解决一个早该结束的问题。”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 “你用眼泪终结恩情,我用……用物理方式,终结侮辱。本质上看,都是清算。”
最后里德尔并未戴上平时温柔绅士的假面,他意识到黛玉无法轻易被那样蒙骗,于是乎改变策略,直接而平静地说:
“我告诉你我弑父的前因后果,你告诉我你一生的偿还恩情。现在,我任务里‘获得你好感’的部分,有进展了吗?”
听完这番有些话,垂着头的黛玉抬起头来,她似乎只是眼圈微红,并未哭泣,但表情极为愕然,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这人这句问话“呆气”十足,却又坦荡得可怕。在贾府那个充满心机、说话拐弯抹角的环境里,这种冰冷的直接,反而构成了一种奇特的“赤诚”。黛玉觉得,至少这一刻,他并不虚伪。
听到笑声的里德尔虽然明白可能自己的策略奏效了,但还是莫名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已经很久没人敢这么嘲笑他了。
但是深吸一口气,他还是继续开口了,“这些日子我仔细推演了一下,在你我为了获取对方好感度而各取所需的任务下,合作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他的黑眸似乎带着某种蛊惑,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不用多费力气,而是利用规则,共同找到系统所说的好感度的评判准则,这样我们都能完成任务,各取所需。对于一起合作,黛意下如何?”
里德尔一边勾唇等待着黛玉的回答,一边无情的算计着,反正他有把握先达标,那到时候帮不帮她完成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黛玉细细想了一遍,从任务开始到现在,虽然此人爱算计,城府颇深,但有时候又并非毫无可取之处,今夜的谈话亦是让她的心防有所松懈,那么合作这个想法也未尝不是一种减轻阻力与时间的好方法,正好助她早日回归太虚幻境。
于是她微微一笑,“我认为着实是个好法子。”
里德尔心底对这种不出乎意料的反应满意极了,但是面上并不显露,只是也回应了个微笑,“那么就这样,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随后二人逐次躺在各自的床榻上,黛玉因着劳累与说话的缘故,很快沉沉进入梦乡,而精力充沛的里德尔却有些辗转难眠,他似乎在筹谋着什么,又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一切都等着明日或者未来数日见分晓了。
这场对话,不再是简单的身世交换,而是两个灵魂在无边黑暗中的一次相互辨认。我希望写出的他们的回答不仅是回答,更是一种对于对方无声的恳求:
“现在,你看到了我最深的伤口。请你,不要像世人一样,仅仅报以怜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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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