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界

作品:《成为罪神之后

    佩环叮当,有人从走廊深处走来。锦百靠在墙上,撩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又很快垂下头去。


    是酩酊大醉的恕灵。


    许是喝了太多,他有些控制不住身体,平日里被悉心掩藏的尾巴此刻完全暴露出来。


    眼神迷蒙地看了锦百许久,他蓦地蹲下身去,轻轻抽泣起来。


    锦百失笑:“你哭什么?”


    “…凭什么,你…!”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恕灵又抽咽着埋下头去,哭了片刻,终于安静下来,闷声道:“你做了这么大的错事,暮昼却一点都不想罚你……”


    “他哪里没罚我了?”锦百有些奇怪。


    恕灵不理他,像锦百见过的那些醉鬼一样,抱膝蹲在地上,自言自语:“你根本都不知道,你根本都不知道!”


    “他,他那时还是个畜生,”恕灵比划了一下,“只有这么大一点儿。大人把他带回宗门,一手拉扯大…后来还把战功全记在了暮昼头上……”


    “我们让他去调查你,他却——先前还想私自放你下界,若非景旧躯体被毁……明明说好了的……”


    “……我骂他,他还狡辩,说自己了解你,你断然不是那样的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就是个白眼狼。”


    这句话湮没在恕灵的泣音中。


    锦百好奇道:“真的假的?”


    他的好奇落到恕灵眼中,变成了洋洋得意。恕灵移形换影来到锦百面前,一招将他抵到墙上,咬牙切齿地问:“你很高兴么。”


    锦百动动被硌得发痛的肩膀,嗤笑道:“你猜猜呢。”


    闻言,恕灵便提拳要揍。锦百闪躲不及,被一拳正中面门,温热血液从鼻腔涌出,顺着苍白的唇瓣流到下颌。


    咳了几声,锦百骂道:“王八羔子…”


    恕灵耳朵抖了抖,正欲发作,见顺着锦百下颌滴滴答答流个不停的血,愣了愣,嚅嚅道:“怎么还在流血?”


    “你自己没数吗?”锦百破罐子破摔,立即顶嘴,也不怕再挨一拳。


    恕灵却像是忽然酒醒了一般,放开锦百,唤来值守仙官给他疗伤,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仙牢。


    ·


    朔风吹落桂花,稀碎花瓣被来往过客践踏成泥。


    被扣押着前往斩仙台,锦百一路上见到了几张熟面孔,都是曾经共事的上神。大抵是不愿目睹故人的狼狈,方与他视线交汇在一起,他们便撇开了脸。


    景旧在凡界没有庙宇,甚至连塑像也无,在神界却声望颇高,人缘也很是不错。斩仙台附近围满他的追随者,一见锦百来,便大声叫骂起来,字字珠玑,句句泣血。


    撇眼望见肩头落了些细小的淡黄花瓣,锦百又看了一眼斩仙台下群情激奋的神官,顿觉此情此景与当年父母被斩时有微妙的重合。


    原来站在这里是这种感觉。


    神官早前便已在此布好诛神阵法,锦百一来,阵法即刻启动。重重叠叠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涌来,锦百险些站不住,强撑片刻,便已满头冷汗。


    剔骨分三层,从皮肉到脉络,再到骨髓,势必要将罪神身上的每一丝神力尽数抽走。锦百只挨到第二层便跪下了。


    咳出口污血,灵气接二连三地从脉络中流走,锦百有些犯困,蜷缩躺在刻有繁复纹路的斩仙台上。


    他七窍流血,先前的旧伤也有源源不断的血液涌出,流到台面的纹路上,蜿蜒开来,像是一副诡异的画。迷迷糊糊间看见那些血仿若有生命一般在台面上流动转圜,锦百不住咳了起来。


    这一咳,气血倒流,锦百呛得胸口闷疼。无奈,只能强撑着坐起来。


    他有些恍惚了,听到徒弟在喊自己的名字,想要答应,一睁眼却已经躺在了宽大的梨花木床榻上,隐隐淡香充盈鼻间。


    锦百扭头,透过薄纱帐子看到窗下坐了个少年,正支颐看着话本。


    撩开帐子,锦百思索着要如何开口。少年注意到他的动静,放下话本,兴高采烈地扑了过来,跪下磕头,嘴里还喊着让他收自己为徒之类的话,把锦百唬得不轻。


    他的神像都从来没有被人跪拜过——不对,好像还是有过那么一两次的。


    锦百没有自己的庙宇,神像也只有一掌大,放在哪里全看百姓意愿。


    那时他的神像正巧放在龙王庙中,来人求雨心切,从山下一路拜上来,又在庙中跪了一圈,便连带着锦百也跪了。


    降雨不在锦百管辖范围内,他捧着凡界烧上来的请愿签去找龙王,却被劈头盖脸地骂了出去。


    新上任的龙王很是傲慢,不光不搭理锦百这个小神,纵是百姓三拜九叩,他仍觉得百姓不够尊重自己,不愿做。


    于是两人的神像便齐齐被久久不得降雨,作物全毁在地里的愤怒百姓砸毁了。


    锦百回过神来,避开少年的跪拜,连忙将对方扶了起来,“你…你不要跪我。”


    少年抬头,眼睛亮闪闪的,“您一定是修仙之人吧!我可以跟着您学东西吗?”


    原是少年出门游玩之时捡到锦百,看他身上有伤,不仅没报官,还将人带回了家,自顾自地将人看作话本里被仇敌追杀的落难大侠。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教不了你什么的。”锦百笑笑,只觉得少年警惕性着实差。


    少年并不相信锦百的话,自顾自报了姓名,又说锦百一定是有大本事的人。


    只因少年刚刚捡到锦百时,他浑身是血,身上还有很多诡异的、看起来非常严重的伤。但不过短短两三天,那些伤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淡淡的疤痕。


    听到任晨闲的说辞,锦百掐诀,这才发现身体中还有些许灵力残留。想起那日恕灵在仙牢里发酒疯时的言辞,锦百有些愣神。


    堂堂天尊,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群情激愤之时,为他这千古罪人开后门。


    这便是传说中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吗?


    “抱歉。”锦百带着歉意对任晨闲笑了一笑。


    先前同亦守闲聊时,他旁敲侧击地问了些关于心魔的事情。亦守知道得并不多,只说心魔似乎会被原主血液引诱,虽不知真假,锦百还是想试一试,以身作饵。


    景旧遭遇之惨,锦百无法忘记,他不敢托大留在城中,生怕拖累城中住民,打定主意准备离开。


    收拾了一下因为久睡有些凌乱的衣服,又束起微卷的发,锦百看着少年,认真道:“谢谢你救下我,还给我换了身衣裳。但以后若看见有伤的人,切勿带其回家,报官为上。”


    如今身上只余一颗寻迹铃,不值什么钱,锦百只能在临走前给少年画了些符纸,贴在屋内辟邪。


    想到任晨闲如此痴迷修仙和江湖,锦百忍不住叮嘱:“听闻世间有些人会装作修仙之人或江湖中人,行坑蒙拐之事,你若见了,不要轻信,万事小心。”


    行至门前,他转身,冲呆呆的少年行了一礼:“我还有些事要做,不能多留,下次再见。多谢你的照顾,保重。”


    任晨闲并不阻止锦百的离开,还亲自带着他绕过游廊转角,穿过拱门,出了深深宅院。


    见少年一路缀在自己背后,没有要走的意思,锦百很是无奈,却又不好意思赶人,只能默默加快脚程。


    因着那根残存的仙骨,锦百不会饿,也很少感到疲惫,便一连几天不做歇息地向着城外走。


    这可苦了跟着他的任晨闲。


    毕竟是**凡胎,又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任晨闲走了没多久,脚下便起了水泡,走不动路了。锦百知道任晨闲的家仆在附近,他不会出事,并不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没成想任家的家仆竟如此放纵任晨闲。


    听闻小少爷要骑马,家仆忙不迭地牵了马来,也不管任晨闲会不会、骑艺精不精。


    于是任晨闲便在追到锦百的下一刻,从马上掉了下来。


    摔破脑袋、满脸鲜血的少年看起来着实可怖,锦百拿捏不准凡人的体质,生怕自己一扶,任晨闲便像豆腐般碎了,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想起少年叫家仆在茶摊等待,锦百飞快往城门跑,去唤任晨闲家的佣人来处理。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任晨闲趴在管家背上,咳了一声,哑着嗓子同锦百说话。


    锦百这才发现他的嘴唇磕烂了,微微发肿,如今正向外渗着血。


    斥了放纵任晨闲的家仆一番,管家絮絮叨叨地说起旁的话来。


    一下劝任晨闲好好念书,按照老爷夫人的意思考个一官半职,考不上也可以回乡里做个教书夫子;一下又说会帮他寻个先生到家里来,教任晨闲武艺,叫少年不要再这样冒险。


    锦百内心五味杂陈,问:“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拜师学艺?”


    “我爹娘不许我跟着他们去外面。”


    锦百又道:“想来他们也是不会许你跟着我去的,你早些歇了这点心思吧。我是一定要去做一些事情的,不方便留在这里 。”


    “那你可不可以留一段时间,就几天。”任晨闲乞求地看着锦百,他嘴边还有些血迹,摔下马时被石头划破的衣裳呲着毛边,戳在他下巴上。


    锦百再是不理解,看着这样可怜的少年,也难以说出拒绝的话,点点头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