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作品:《染凡尘

    九重天


    慕凡仙君被天后亲卫押解回天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也在一小撮仙官中引起了不小的窃窃私语。官方说法是“慕凡仙君擅离职守,干涉凡尘,触犯天规,打入伏魔殿水牢思过”。至于具体干涉了何事,触犯了哪条天规,却是语焉不详。


    司命星君在自己的泊云殿内急得团团转,脸上愁云惨淡。他动用所有关系暗中打探,拼凑出的零碎消息让他心惊肉跳:慕凡被囚伏魔殿深处,那地方据说进去的神仙没几个能全须全尾出来;沉瞳那老乌龟在祁连山失踪,生死不明;最要命的是,那位小祖宗少染仙君,竟然……竟然已经入了轮回!而且还是天后亲自插手安排的!


    “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司命抱着脑袋哀嚎,“慕凡你个杀千刀的,让你低调行事别瞎掺和,非不听!现在好了吧?把自己折进去了!那小祖宗轮回一转,前尘尽忘,这盘棋还怎么下?天帝天后这分明是要把一切捂得严严实实啊!”


    他想做点什么,可他人微言轻,在天帝天后这等庞然大物面前,连只蝼蚁都不如。除了干着急和继续偷偷翻查那些陈年卷宗,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祈祷慕凡在伏魔殿里命硬一点,祈祷那只老乌龟命大一点,祈祷那位小祖宗……唉,祈祷她下一世能平平顺顺吧,虽然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司命在嘴里絮絮叨叨的抱怨和担忧几乎能把殿顶的瓦片都掀起来。


    而此时九重天最阴暗、最森严的角落——伏魔殿深处。


    这里没有光,只有永恒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刺骨的阴寒。


    空气中弥漫着禁锢仙力的诡异符文波动和万年不化的玄冰气息。慕凡四肢被碗口粗的、刻满镇压符文的暗金色锁链牢牢锁在冰冷的墙壁上,锁链另一端深深嵌入墙壁,不知通向何处。


    他平日里最爱穿的那身骚包的鸦青色锦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渍和暗沉的血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原本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垂落额前,遮住了他半张脸,显得狼狈不堪。只有那双偶尔在黑暗中睁开的桃花眼,还残留着一丝不甘与桀骜。


    “阿嚏——!”


    “阿嚏!阿嚏阿嚏——!”


    毫无预兆地,一连串响亮到几乎能在死寂囚室里产生回音的喷嚏,猛地从慕凡口中爆发出来!震得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一阵摇晃,牵动了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也扯动了内腑的伤势,让他一阵龇牙咧嘴。


    “嘶……见鬼!”慕凡甩了甩昏沉的头,低声咒骂,“这鬼地方阴风阵阵也就罢了,哪个杀千刀的还在背后这么念叨小爷?是司命那个死胖子?还是橘楉那个暴力女?总不能是广寒宫那群惦记着我偷……呃,借她们桂花酿的仙子吧?”


    他艰难地动了动被锁住的手腕,试图缓解一下麻木感,心里把可能“问候”他的人挨个骂了一遍。骂着骂着,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一个模糊却异常清晰的影子,不受控制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不是司命,不是橘楉,也不是广寒宫的仙子。


    会不会是那个……小丫头。


    那个在肃州风雪中倔强清冷的少女,那个在狼牙谷噩耗传来时崩溃疯狂的少女,那个最后在他怀里变得冰冷、用尽最后一口气将紫玉髓塞给他、嘱他救父的少女……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远比锁链加身、仙力被禁更让他难以忍受。


    “不会的……她都……”慕凡猛地摇头,想把那不祥的念头甩出去。轮回之后,前尘尽忘,她应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开始崭新的人生才对。怎么会……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超越了他自身被困的处境,迅速蔓延开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双眼,凝神内视。尽管仙力被禁锢了大半,神识也受到严重压制,但他还是拼命凝聚起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仙念,小心翼翼地探向某个极其遥远、却又通过某种特殊联系与他神魂隐隐相连的方向。


    那是他在离开肃州前,趁着为顾青岚布下重重守护阵法时,悄悄分离出的附在神魂上的一缕极其微弱的本源仙念。并非为了监视,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守护标记,附着在阵法核心深处,极其隐蔽。只要那缕仙念安然无恙,就意味着阵法未被暴力破坏,也间接说明她的神魂……至少是安全的。


    神识在黑暗中艰难地穿梭,仿佛逆流而上的小鱼,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慕凡感觉神识即将耗尽、快要支撑不住时,他终于模模糊糊地感应到了!


    在那遥远的人间界,某个被昆仑仙山灵气笼罩的方向,那缕微弱的仙念依然存在!虽然感应极其模糊,如同风中残烛,但它确实还在!平稳,安定,甚至……似乎比之前更加凝实了一丝丝?仿佛得到了某种温和力量的滋养。


    “呼……”


    慕凡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连带着被锁链禁锢的身体都似乎轻松了几分。还好……还好她没事。


    放心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又涌上心头。


    他自嘲地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慕凡啊慕凡……”他在心底对自己说,“你都自身难保,被打入这永无天日的伏魔殿了,心里头第一个惦记的,居然不是自己哪天会被拉出去砍了,也不是惦记广寒宫还没喝完的桂花酿,反倒是那个……凶巴巴、冷冰冰、动不动就拿眼刀子戳你、最后还把自己小命玩没了的小丫头片子?”


    “你可是号称天庭第一闲散人员,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玉兔仙君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难不成……”一个他从未认真思考过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间,“……真看上这小丫头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差点把肺都咳出来。


    “呸呸呸!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连连否定,像是在驱散什么可怕的魔咒,“小爷我那是……那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是橘楉那女人硬塞给我的差事!是责任心!是仙格高尚!跟看不看上没有半个玄元币的关系!”


    然而,无论他怎么自我辩解,那缕远在昆仑、安然无恙的仙念,以及想起她时心底那份无法忽视的悸动与牵挂,都像无声的证据,反驳着他所有的口是心非。


    黑暗的囚室里,只剩下锁链冰冷的触感和他自己逐渐平复却依旧纷乱的心跳声。


    慕凡缓缓抬起头,透过无尽的黑暗,仿佛能看到昆仑山纷飞的雪花,和一个或许正在雪地里欢快奔跑的、模糊的红色身影。


    他低声喃喃,语气复杂难明:


    “小没良心的……可要……好好的啊……”


    不然,他这罪,岂不是白受了?


    这句未曾说出口的叹息,悄然消散在伏魔殿永恒的死寂之中。


    与此同时,远在北疆祁连山外,青晔静静立于风雪之中,望着之前天罗地网结界所在的方向,琉璃金眸中一片沉静,却又深不见底。他亲眼目睹了天后降临、抹杀记忆、带走残魂、镇压慕凡的全过程。天家对此事的处理方式,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急切与狠绝。


    “麒麟王……紫玉髓……魂血封印……天罗地网……”青晔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有意思。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浑。下一次轮回么……”


    他转身,白狐裘的身影化作流光,消失在茫茫雪原,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是暗处,一张无形的网,已经开始悄然撒向那未知的未来。


    昆仑


    雪花漫天,银装素裹,作为万山之祖,这里灵气充盈,远离尘世喧嚣。


    在这一代昆仑弟子中,有个颇为出名的小姑娘,道号“初二”。为啥叫初二?据说是她师傅,那位在昆仑辈分极高、平日里严肃得像个老学究的清风长老,在一个大年初二的清晨,于山门外捡到的她。当时她裹在一个厚厚的襁褓里,冻得小脸发紫,却也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清风长老看着如此乖巧可人的小婴儿,老心一软,便将她抱回了山,随手起了个道号,养在了身边。


    许是昆仑的仙山灵气滋养,又或许是天生性子使然,初二长着长着,就和“乖巧可人”这四个字彻底不沾边了。


    若司命星君在场,绝想不到上一世那个清冷孤绝、沉默寡言的顾青岚现在换了个壳子,竟成了个顶顶活泼跳脱的主儿。一双杏眼总是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星星,嘴角时常挂着狡黠灵动的笑意。她不像其他师姐师妹们那样喜欢安静打坐、参禅悟道,反而对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漫山遍野追着仙鹤跑这类事情充满了无穷的热情。用她师傅清风长老的话说就是:“顽劣不堪,朽木不可雕也!”


    但说来也怪,无论初二闯了多大的祸——比如不小心放跑了炼丹房看守的灵兽,导致几炉珍贵丹药报废;或是练习御风术时控制不住,一头栽进了哪位师叔祖的灵药圃里,压坏了一片千年灵芝——清风长老最多也就是板着脸训斥几句,罚她抄写几遍静心咒,从未真正重罚过。甚至有时看到她修炼受伤或是受了委屈,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会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怜惜与关切。这种莫名的纵容,让其他弟子又是羡慕又是费解。


    而初二在昆仑山最大的“靠山”,非昆仑山主的独子——少筠莫属。


    少筠比初二年长几岁,已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剑眉星目,气质清逸,本该是个稳重端方的仙君苗子。可不知为何,这位山主独子身上,总带着一股子与昆仑清修氛围格格不入的跳脱不羁。尤其是在面对初二的时候,那份稳重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日,昆仑后山的一片梅林里,红梅映雪,景色绝美。


    “初二!初二!你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兴奋的声音响起。


    只见少筠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外罩银狐裘,正蹲在一棵老梅树下,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般,朝着不远处一个裹得像只红色小棉球的身影用力挥手。


    那“红色小棉球”闻声,立刻丢下手里正在堆的歪歪扭扭的雪兔子,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正是初二。她小脸冻得红扑扑的,鼻尖也红红的,却掩不住满眼的兴奋:“少筠师兄!找到什么啦?是藏着仙丹的兔子洞吗?还是长了腿会跑的雪莲?”


    少筠神秘兮兮地拨开树根处的积雪,露出下面一个不起眼的小洞:“你看!”


    初二凑过去,睁大眼睛往里瞧,只见洞里似乎有微弱的莹光闪烁。“咦?这是什么?夜明珠吗?”


    “非也非也!”少筠得意地摇头晃脑,学着某些老学究的语气,“此乃‘冰魄萤’,只在昆仑极寒之地的雪层下孕育,百年方得一二,其光清冷,佩之可宁心静气,辅助修行……当然,最重要的是,好看!”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洞里掏出一颗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晶莹、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珠子,献宝似的递给初二:“喏,送你!”


    初二接过冰魄萤,凉丝丝的触感,光芒映在她眼里,比星辰还亮。“哇!真好看!谢谢少筠师兄!”她开心得差点蹦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嘿嘿,小意思!”少筠拍了拍手上的雪渣,站起身来,很是得意,“这昆仑山上上下下,就没有我少筠找不到的好玩玩意儿!以后跟着师兄混,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呃,是见识遍天下奇珍!”


    初二用力点头,眼睛里满是崇拜:“少筠师兄最厉害了!比师傅藏经阁里的那些木头书架厉害多了!”


    “那是自然!”少筠被捧得飘飘然,完全忘了自己身为山主之子、未来昆仑接班人的“稳重”形象,叉着腰道,“那些之乎者也有什么趣?人生在世,就是要逍遥快活!像某些人那样整天板着脸,多无趣!”


    他这话意有所指,恰好被路过梅林、准备去督查弟子课业的清风长老听了个正着。


    “少筠!”清风长老威严的声音响起,吓得少筠一个激灵,差点滑倒。


    初二也赶紧缩了缩脖子,像只受惊的小鹌鹑,躲到少筠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瞧着自家师傅。


    清风长老面无表情地扫了少筠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徒弟,最终目光落在初二还没来得及藏好的、那只歪歪扭扭的雪兔子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少筠,你身为山主之子,当为弟子表率,岂可终日嬉戏,口出妄言?”清风长老的声音不大,却自带威压。


    少筠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有点怵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清风师叔,连忙拱手赔笑:“师叔教训的是,弟子知错了,这就回去温习道法!”说完,悄悄对初二挤了挤眼,溜之大吉。


    清风长老这才将目光转向初二,看着她那冻得通红的小脸和沾满雪沫子的衣襟,本想严厉训斥几句,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初二,天气严寒,莫要贪玩,早些回去。今日的静心咒,抄写十遍。”


    “啊?十遍?”初二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像只霜打的茄子。


    “二十遍。”清风长老面无表情地加码。


    “师傅我错了!我这就回去抄!十遍!就十遍!”初二立马认怂,抱起她那只丑丑的雪兔子,一溜烟跑没影了,那速度,堪比受了惊的灵鹿。


    看着小徒弟消失的背影,清风长老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须发上,也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千年之前,昆仑之巅,那朵孕育着微弱神息的千年雪莲……仿佛就在昨日。而这个他亲手捡回来、顽劣跳脱的小丫头,为何总能让他莫名的想到那朵雪莲,总是牵动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柔软?


    他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压下,转身走向藏经阁。


    而此刻的初二,正抱着她的雪兔子,飞奔在回弟子房的路上,怀里那颗冰魄萤散发着微凉的暖意。少筠师兄的笑容,师傅看似严厉实则纵容的关怀,还有这昆仑山无尽的雪景与乐趣,构成了她全部的世界。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灵台最深处,一个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青色印记,在昆仑纯净灵气的滋养下,正悄然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而在遥远的天庭伏魔殿深处,一缕与她命运息息相关的仙念,正在无尽的黑暗与禁锢中,默默等待着破局之机的到来。


    昆仑的雪,还在静静地下着,覆盖了山峦,也覆盖了悄然滋长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