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作品:《染凡尘》 自祁连山冰谷无功而返后,肃州顾府内的气氛便如同屋外持续不化的积雪,冷寂了下来。沉瞳只匆匆交代了一声:“吾要闭关。”就彻底陷入了沉寂,它将自身深深埋入顾青岚床榻最里侧的角落,那点幽绿光芒彻底敛去,龟壳上的裂纹在青晔的“月魄凝元散”作用下虽稍有弥合,却依旧触目惊心。它不再发出任何意念或声音,仿佛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不问世事的闭关疗伤中。
顾青岚也变得愈发沉默。她常常独自坐在窗边,一坐便是大半日。窗外是肃州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雪丘,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一切,落在了某个虚无缥缈、却又沉重无比的点上。膝上,那柄青冥斩魄剑安静地横陈着,剑鞘古朴,却隐隐散发着与她血脉相呼应的微温。秦伯精心准备的饭食,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她却动不了几筷。
血脉的呼唤做不得假,禁制的排斥亦做不得假。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她体内撕扯,留下无尽的困惑。她是谁?从何而来?那冰封于玄冰之下的麒麟王,与她究竟有何关联?若有关联,又是何种力量,在她身上刻下了连麒麟本源禁制都无法识别、甚至激烈排斥的印记?
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终于引起了顾凛的注意。这位沉默刚毅的北疆将军,面对千军万马尚且面不改色,此刻看着女儿这副模样,眉宇间却锁紧了深深的忧虑。他只当是北疆苦寒,环境粗粝,加之初来乍到没有玩伴,让本就性子清冷的女儿愈发不适。
这日清晨,顾凛叫来了正在校场挥汗如雨的顾真。
“阿真,”顾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肃,“带你妹妹去城里市集逛逛。买些她喜欢的吃食玩意儿,散散心。”
顾真一听,眼睛顿时亮了,把胸脯拍得砰砰响:“爹!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把妹妹哄得开开心心的!”他正愁妹妹整天闷在屋里,都快闷出病来了。
于是,不等顾青岚拒绝,顾真便兴冲冲地拉着她,后面跟着一脸“本仙君真是劳碌命”表情的慕凡,一行人来到了肃州城最热闹的一条街,盛元街。
与上次来时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顾真心心念念想着用各种新奇玩意儿吸引妹妹的注意,一会儿举着色彩斑斓的糖人,一会儿捧着热气腾腾、撒满孜然辣椒面的烤羊蹄,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慕凡则依旧对那“羊膻味”敬谢不敏,捏着鼻子,远远躲着那些烧烤摊子,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围,警惕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顾青岚对周遭的热闹似乎毫无所觉。她沉默地走着,目光掠过那些喧嚣的摊位,掠过牵着骆驼的胡商,掠过嬉笑打闹的孩童,却没有任何焦点。顾真的热情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
直到她的脚步,在一个毫不起眼的旧书摊前,缓缓停下。
这书摊支在一个避风的角落,摊主是个裹着破旧羊皮袄、昏昏欲睡的老者。摊子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蒙尘的线装书、残缺的碑拓、还有几件锈迹斑斑的旧兵器,一看就知是些无人问津的陈年旧货。
顾青岚的目光,被摊子角落一本封面残破、纸张泛黄的古旧书册吸引。那书册的封面上,用古朴的字体墨书着几个已然褪色的大字——《神魔大战录》!
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出手,拿起了那本书册。
书页粗糙,散发着霉味和尘埃的气息。她快速而沉默地翻动着。里面的内容大多是些民间流传的、荒诞不经的传说故事,将万年前那场毁天灭地的大战描绘得光怪陆离,真假难辨。关于麒麟一族,也只是寥寥数语提及“神兽瑞祥,掌大地之力,大战中伤亡惨重,几近灭族”云云。
就在她即将失望地合上书册时,指尖翻过一页,目光骤然定格在一段蝇头小字的记载上!
“……然天道无常,神兽亦遭天妒。闻麒麟王与后于无罔海畔力战魔尊,双双陨落,其状甚惨。然亦有秘闻流传,言其激战之时,王后腹中已怀有遗孤,未足月而生,神息微弱,似被族中长老以秘法封存,然不知所踪,后世再无音讯,或已随其父母一同湮灭,亦未可知……”
遗孤…未足月而生…秘法封存…
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顾青岚的眼中!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握着书册的手指微微颤抖。虽语焉不详,虽只是“秘闻”,但这却是她第一次,在除了沉瞳和慕凡暗示之外的地方,看到关于麒麟族可能存在遗孤的记载!
“老板,这本书,多少钱?”顾青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指着那本《神魔大战录》。
那打盹的老者抬起浑浊的眼,瞥了那破书一眼,有气无力地伸出五根手指。
顾青岚二话不说,直接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远比五文钱多得多——塞进老者手里,拿起书转身就走。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慕凡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脸肉痛地看着那块碎银子,“就这么本破书?路边捡都没人要!你这败家孩子!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不就行了?本仙君活了六百年,什么秘闻野史不知道?何必花这冤枉钱!”他嘴上抱怨着,桃花眼里却闪过一丝精光,显然也注意到了顾青岚异常的专注和那本书的名字。
顾青岚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清冷的眸子直直看向慕凡,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玩世不恭的表象,直视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你之前说,我可能是‘帝星’?与麒麟族有关?你知道那个遗孤的下落,对不对?关于我的身世,你还知道多少?”
慕凡脸上的嬉笑瞬间僵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丫头如此敏锐,直接抓住了他之前和司命八卦时的戏言来追问。他知道多少?他知道天帝天后对少染超乎寻常的关照,知道她出生时的昆仑异象,知道东极玄君的预言,知道沉瞳的认定和青冥剑的认主……但这些,都只是猜测和旁证!没有任何一样是确凿的实证!尤其是在经历了冰谷禁制那强烈的排斥之后,连他自己都产生了动摇和更深的疑虑。
此刻面对顾青岚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他那些惯用的插科打诨竟然有些使不出来。他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了一瞬,打了个哈哈:“哎呀,我那不就是随口一说,吹吹牛皮嘛!帝星哪是那么容易当的?至于遗孤……嘿,这种民间话本上的东西,十有**都是瞎编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的回避和敷衍,如同冰水,浇灭了顾青岚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希冀,也让她心底的怀疑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他明明知道些什么,却不肯告诉她!为什么?
顾青岚不再追问,只是深深看了慕凡一眼,夹杂着一丝探究和疑虑。她默默将那本《神魔大战录》收入怀中,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顾真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挠了挠头,瞪了慕凡一眼:“都怪你!又惹妹妹不高兴!”说完赶紧追了上去。
慕凡站在原地,看着顾青岚远去的背影,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慢慢消失,桃花眼里只剩下深深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是夜,月凉如水,寒彻骨髓。
确定顾青岚已然熟睡后,慕凡的身影如同轻烟般消失在客房内。下一刻,他已出现在顾府最高的瞭望塔顶,凛冽的寒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他指尖拂过腰间的玉兔坠子,月白仙光流转。
「司命,」他的意念冰冷而急促,「查到了吗?天庭之中,可有某种秘术,能彻底封印甚至篡改强大神族的血脉感应,连其本源禁制都能蒙蔽?」
玉坠那头沉默了片刻,司命凝重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有。但极其罕见,且施术条件苛刻无比,几乎……几乎被视为禁忌。据我所知,唯有龙族一脉失传已久的‘魂血封印术’有此奇效。此术需以至亲之魂、至纯之血为引,辅以龙族本源逆鳞之力,方可成术,能从根本上暂时扭曲或遮蔽受术者的血脉本源,使其不被同源之力识别,甚至……产生排斥。但此术对施术者反噬极大,且记载早已残缺……慕凡,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
又是龙族!
慕凡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忽然想起麒麟王遗骸旁那丝若有若无的、带着衰败与不甘的龙气,还有对顾青岚血脉疑似被封印篡改的猜测!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猛地串联了起来!一个大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骤然劈亮了他的脑海!
难道当年暗算麒麟王的……与如今封印顾青岚血脉的……竟是…龙族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这个猜想太过骇人听闻,牵扯太大!他需要证据!确凿的证据!
「此事我知道了。切记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包括芸瑟。」慕凡的声音冷静得可怕,迅速切断了传讯。
他站在塔顶,俯瞰着下方沉睡的肃州城和更远处黑暗中绵延的祁连山脉,俊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决绝的神色。天庭……掌经阁……有些真相,恐怕必须亲自去走一遭,才能水落石出了。
他悄无声息地回到顾青岚的院落。屋内,少女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额间那点青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慕凡沉默地站在床前看了她片刻,桃花眼中情绪复杂。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凝聚起浓郁的月华仙力,动作轻柔而迅捷地在顾青岚床榻四周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繁复而强大的守护法阵。柔和皎洁的月光符文如同流水般没入地面、墙壁、虚空之中,层层叠叠,交织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守护结界,将其气息彻底隔绝守护起来。做完这一切,他似乎仍不放心,又咬牙从怀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流转着七彩霞光的玉符,小心挂在顾青岚的脖子上。那是月神云芷赐给他的保命之物,蕴含着她全力一击的力量。
最后,他走到书案边,提起笔,沉吟片刻,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书信。
“小青岚:
见字如面。为师忽有要事,需远行云游,短则数日,长则三年。府中已设下禁制,安心歇息,勿念。短剑甚利,慎用之。”
笔迹飘逸洒脱,一如他平日玩世不恭的作风,内容却含糊其辞。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少女,身影一晃,化作一道极其黯淡的月白光华,如同逆流的流星,悄无声息地刺破肃州寒冷的夜空,朝着九重天的方向疾驰而去。
翌日清晨。
顾青岚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了枕边那封墨迹未干的信。她拿起信纸,看着上面那熟悉的字迹,沉默了片刻。心中那股莫名的空落感再次袭来,仿佛失去了某种无形的屏障。但她很快便将那丝情绪压下,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仔细地将信纸折好,收入怀中。
她感应了一下房间周围那层层叠叠、强大而温和的月光守护结界,又摸了摸枕下那枚散发着惊人能量的七彩玉符,眼神微动,最终归于沉寂。
用早饭时,顾真咋咋呼呼地发现慕凡不见了,得知那“小白脸”居然不告而别去“云游”了,顿时气得跳脚,饭桌上就开始大声吐槽:
“云游?我看是受不了咱们北疆的苦,偷偷跑回他那富贵窝去了吧!一点义气都不讲!说走就走!肯定是昨天被妹妹问得哑口无言,没脸待下去了!呸!小白脸就是靠不住!妹妹你别难过,以后哥保护你!才不稀罕那种家伙!”
顾青岚默默地喝着碗里的粥,对顾真的吐槽充耳不闻,仿佛慕凡的离开,于她而言,不过是吹过庭院的一阵风,了无痕迹。
只是当她垂下眼眸时,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其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波澜。
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为何匆匆离去?
那个关于她身世的答案,他究竟知道多少?又隐瞒了多少?
疑问如同雪原下的草籽,在冰冷的土壤里,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