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花庙
作品:《吾杀神明》 中州城外有个桃花庙,破败许久。
破庙前种着一颗桃树,不知年月许久,长得与庙宇一般高了。
屋宇上还是旧日的枯草,偶有新绿夹杂其间。庙门正上方的匾额破朽,斜挂在半闭的门扇上方,早已看不清字迹。
里间屋顶已经坍塌半方,昨夜里下了小雨,如今断裂的房梁破瓦还在滴水。
所幸庙里唯一的一具神塑躲在最里面,虽也不堪,到底还留个痕迹。
姜行白还在瞌睡,一个没留神,在神塑顶上翻了个身,悄然无声摔到地上。
她先是一愣神,忽而迅速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扫了一眼周遭,下意识皱眉。
入目可见皆是杂草枯叶朽木烂泥,纵是她在这破庙里栖身几年了,她却还是不习惯。
她又抬头看了看神塑,泥塑的神像没了头,身形模糊,加上风雨侵蚀,尘灰堆积,如今只能勉强能看出是人身,连男女也未知。神塑手里抱持着一把简陋的桃木剑,时日长久,上面联结着蛛网灰尘,看着十分没落。
她又想起她也曾有一把剑,名唤碧落,上斩凶神、下戮邪魔……
如此想着,姜行白心中忽而生出一股意气——
她阖眼凝神,左手并起两指,右手一个微抬,掌心舒开……
一丝微风自破门穿堂而过,卷起一室枯叶。
姜行白心绪翻涌,下意识大喝一声:“破!”
“……”
没有天际的云海翻涌,没有四海的龙凤吟啸,更没有一呼百应的众将之声,和万神称许叫好。
眼睫轻掀,姜行白眼珠转了转,静静看着面前情景。
这下连风也没了。
周遭再无一丝动静,她在庙中愣了一晌,嘴角泛出一抹苦笑。
她倒是忘了,她现在已非神身,不算天界第一武神了。
如今的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无寸铁,身无长物,要啥没啥,当真是烂命一条。哦,烂命也不算,毕竟她只是一抹魂。
仅剩一抹残魂,连想向天界神友打个招呼也不行。
姜行白默默退回到神像边坐着,抬头看了看破烂的房顶。
抬眸之瞬,一双琉璃瞳与天相对,清亮似水,如澄明皓月,与她这具残破魂身实在不符。
自天界陨神之后,她倒真没想过自己还有活着的一日。
一缕残魂落身到这破庙中,借着一点不知是几百年前剩下的香火,她勉强留有意识,浑浑度日。
在附近游荡的久了,荤素不忌地闲听了一些奇闻轶事,正好一天夜里,有个犯了癔症的青年误闯到此处,困惑之际,姜行白想着积些善德于是开导了几句,就此被他当做了算卦半仙。
而此事又恰好一传十十传百,不断有人来此处寻问,慢慢的人们也摸出了规律,这神机妙算的半仙只在夜里出现。
姜行白灵机一动,顺势开始摆摊做生意。
卦钱嘛,也不贵,只需在庙门院里的香火炉里点上三支香,燃一沓纸。
虽说这得来的香火微薄,但集腋成裘积少成多,指不定她啥时候就恢复神身了。毕竟如今她一没肉身二没神力,再多的也做不了什么。偶尔她也会遗恨万分,若是当初能落身到了某座大庙里,现如今也不至于如此凄惨。
正想着,月色上来,虫鸣阵阵。姜行白撇去别的念头,去神像后找来她摆摊的家伙——
一顶斗笠、一领破袍、半张烂旗,再无别余。
说来也惨,就连这三样显形之物,还得她在夜里借阴气才能使。再多的物件,她是动不了了。
刚戴好斗笠,披好破袍,夜风袭扰,姜行白眯了眯眼,看向被吹得吱呀作响的半朽庙门。
雾气上泛,寒月如霜,若她还是个人,这半夜三更的可不愿出门。
求签问卦一事,在此地算是一件辛闻秘事,来的人数额不定,时间不定。
“白先生……求卦。”
姜行白听着庙外人嗓音微颤,知道这是来活了。
来者名叫王狗儿,他也是多番打听得知城外桃花庙里有个半仙,占卦一事颇准。战战兢兢穿野过林,如今只见这破庙鬼气森森,他身子已是凉了半截,心生后怕。
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王狗儿缩着脖子,在庙外站立不定,又探头探脑地往里间觑了好几眼。正在踌躇之际,眼前忽而浮现半残身影,吓得他“嗬”一声倒退在地。
“白白白白白先生……!”
一笠一袍,半旗飘飘,凭空而现,无有人身,眼前不是鬼还是什么。呸呸呸,什么鬼,是仙啊!王狗儿忙地甩袖磕头,切切叫道:“显灵显灵!!!”
姜行白眨了眨眼,颇有几番无奈。
虽说装神弄鬼是下下策,奈何她只有这一策可用。
姜行白肃正了声音,冷然道:“先上供,再算卦。”
“是是是!!!”
来人连忙应道,点了香燃了纸,随后乖顺地立在姜行白面前。
烟尘在夜雾里散不开,熏得姜行白两泪汪汪,她抬手抹了抹泪,悬在虚空中的破袍忽而漂浮动作,吓得王狗儿一个心惊,两腿又颤了颤。
“所求为何?”姜行白故作高冷问道。
王狗儿咽下一口水,自我安慰些许。他面上怯懦,犹豫半晌,终于是压制住心里恐惧,只抬头看向面前悬在半空中的笠袍。
“俺叫王狗儿……”那人一一道明自己的生辰八字,半羞半怯,呐了半瞬,又继续道:“白先生,我实是求子无方,可我家女人怎么都怀不上……”
王狗儿一面说,眼神忍不住飘忽。他觉着这半仙当真是灵,虽看不见半仙人脸,那审视目光的实感却仿佛就射在他脸上,纵是夜黑,然他也觉不堪,脸上发烫。
子嗣一事,为难为难。
姜行白张了张嘴,有些无话。
术业有专攻,此事……该去找姻缘子嗣之神啊。
只是这话她如今却不能说。
姜行白掐指一算——其实她实不用掐指一算,当初在天庭与司命神君学过几手,看点简单的命数,倒也不难。而今既是装神弄鬼,她便有些犯戏瘾了。
“你是入赘的?”她细眉一挑,瞥了瞥人。
“……是。”王狗儿皱了皱脸,忍不住身子一缩
“家中妻严?”姜行白话语又冷了几分。
“……是。”王狗儿只觉喉中干渴。
“妻不欲生子?”姜行白的目光又在人面上转悠。
“……是。”王狗儿忍不住掩袖擦汗。
姜行白实在无语了。
入赘人家里吃人家饭,又是一个妻管严,妻不想生自己又心痒痒……
那王狗儿急地欲哭,忍不住道:“白先生、半仙,我此生再无所求,只想听唤一声爹……还望白先生成全。”
姜行白腹诽,此事也不难,雇个人就好了,想听时便让人叫爹,如此多省事。
只是话却不能这么说。
姜行白咳嗽一声,“两年后你兄家生两子,他家贫难养,届时你与妻商量,此法可以周全。”
王狗儿先是一愣,还想说什么,又想到旁人说这半仙好善,解救之法更为周全,想了想,到底也没说什么。
他点点头,一一应是,又谢了几次,这才离去。
打发了王狗儿,姜行白回头看了一眼桃花庙,那庙中泥塑仿佛因着方才李狗儿的香火与虔信,悄然多了几分神韵。
不知何时才能重塑神身呐……
正在感叹之际,耳边传到木叶掠动声,她循声看向了下一个求卦者。
“白先生,求卦。”这声音如玉石一般清冷,姜行白半抬斗笠,正好对上一双点漆目。
月色疏朗,眼前人身披银辉,腰间插着一支玉笛,看着倒是十分正派模样。眉骨高耸,眼窝深邃,一双漆黑瞳孔似能夺人心魄,白净面皮又看得人心生爱怜。
姜行白按了按帽檐,躲开视线。她如今没有肉身,可不知为何,与面前人对视却仿如被人看透一般。
她道:“去上供吧。”
那人依言行动,随后走回她面前。
姜行白作势又看人命数,然以往对付凡人的招数,用在此人身上全然失效,她竟看不透他的来历。
姜行白也是冷静,问道:“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几何……”
还不等她问完,对面人答道:“闻玄。”
斗笠半斜,她退了半步,故意隔开人的眼神。
闻玄话语泠泠:“听说半仙天机神算,不如算算我此行目的为何。”
此话一出,姜行白倒有些了然了。她挑了挑眉,抬眼看向对方,唇角微勾,
“你是来砸场子的。”
闻玄忽而倾身,抽出玉笛往人斗笠边檐一点,姜行白顺势后退,那半张破旗往后一倒,他答:“……准。”
好玩。
姜行白正愁自己在这破庙待得无聊。她立正了旗,随后将手放在闻玄肩上——闻玄果然看向她手——掸开一片枯叶。
“公子既能视鬼,何必又故作正经。”
这话可真是颠倒黑白,姜行白说得面不改色,颇有要赖上人的模样。
闻玄皱眉,只觉此人心思反常,他退了几步,定定看向姜行白:
“你不是鬼……却也不是人。我不管你是什么,万物有序,不该你做的事还是勿要插手,乱了世间秩序。”
这便是在责怪她多管闲事了。
姜行白半抱着手,一副耐心模样。她眼神扫了一眼先前王狗儿离去的方向,冷哼一声:“非我插手,是他们求上门来。要不然,你把他们都拦在家里,替我断了根源可好?”
“你!”闻玄眸光一闪,“我此番来此提醒你,你别不识好歹。”
“啊呀呀,多谢提醒,”姜行白顺势将人揽过肩头,措不及防这一遭,闻玄一个趔趄,面孔险些与人贴上——
“公子身上有好香……”
此话一出,闻玄原本的白净脸皮马上黑了脸,他挥动玉笛打开姜行白的桎梏,冷硬道:“简直无礼!若不是看你是个女子,我定要叫你付出几番代价!”
“哈哈哈哈!……”姜行白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得直不起腰,连带着头上斗笠也颤落在地。
“就你!”
真当她前·天界第一武神是吃素的不是。
“虽然你眼睛好,却不见得手上功夫行,你可听说过……”
闻玄眼神一紧,咬牙上前,正预备将人背手缚住让人吃些教训,却不想姜行白一个闪身跳开。
“你来真的?”姜行白也不是好惹的,冷眼觑看他。
闻玄一个手刀劈去,姜行白忙地后退三步,正好退身到破庙里面。她无肉身碍不着什么物件,可闻玄却是实打实的人,只听一声“咯”脆响,那本就腐朽的庙门瞬间被折断半页。
“哎——!!!”
姜行白慌了:“你打就打呗,坏我的庙做什么?!”
这庙本来就破,可经不住面前这小子乱来啊。
“这是你的庙?”闻玄迅速将里间扫了一眼,除去败落神台上的无头神塑,其余倒是看不出一点神性。
“与你何干?”姜行白虽是有气,却到底能忍,若是这庙被人毁了,她便再不用做什么重塑神身的大梦了。
她解了破袍,将半旗往后一扔,“我看你人长得好,我不与你打了,你也别给我找麻烦。”说着,她往神塑一跃,再没了半点痕迹。
夜色寂寂,破庙重归宁静。闻玄皱眉将那无头神塑看了好几遭,抿唇不语。
虽是难以辨别,他却莫名觉出几分熟悉之感。
然这气息绝对与姜行白无关。
虽不知她是鬼是妖,但此等阴物窥探天机扰乱凡常,便是逆行天道。
“天道秩序不可干预,还望你好自为之。”话毕,闻玄瞥了无头神塑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
被人气得直到五更天才睡着,姜行白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又见到闻玄,梦中的她回了天庭,找司命神君查了他的身份,下凡又给人好几番颜色才算解气。
只是梦中也意外频频,她正将使唤人给她做牛做马,忽而一阵地动,周围的幻象全然扭曲,一条巨大的地缝塌陷,她整个人也往中堕去,吓得她忽地惊醒,睁眼间,自己这是又从泥塑神像上掉落下来。
正在纳闷间,前方忽地传来人语声。
姜行白愣了愣神,这桃花庙白日里可是没有人来的。
她将自己身上看了一遭,白日里的她没有足够的魂气显身,如今还是透明模样。她勉强能借靠泥塑,毕竟有点香火供奉,其余的,她半根蛛网都扯不断。
正在想着,外面言语的人群已经涌进了庙里,乌压压一群。
姜行白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来,她皱了皱眉,还没反应,忽而眼神一紧——
带头的看模样是个官儿,后面跟着村中莽夫,手里举着铁锤铁锹,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姜行白心中生出不好,这是要做什么?
只听为首之人看了一眼泥塑,嫌恶道:“巫风邪气,此等坑蒙拐骗之事,长官命令一定要整治!”
话毕,那小官儿一挥,后面的人忙地拥上来,丝毫没有顾忌,朝着眼前的东西就开始砸。
“砸!”
“把这些全都砸了!!”
“给我都砸了!!!”
姜行白被眼前状况彻底吓懵了,她不过让人点几根香烧几张纸,这碍着谁了啊!!!
只是还不等她反应,那原本就粗糙简陋的泥塑瞬间被砸烂半边,只听“吭哧吭哧”之声此起彼伏,泥灰粉尘弥漫满天,一群人被笼罩其中。
姜行白只觉自己头痛胸痛哪哪都痛,眼前也模糊刺白起来,她如今真是有些后悔了——
自己当初怎么没找座大庙傍身啊,偏生落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破庙当中。
天要绝我耶?!
耳边是吭哧吭哧的打砸声,姜行白如今没有肉身,要去阻拦也不成,再加上四肢百骸的剧痛袭来,她双脚发软,忙地往庙后躲去。
随便找了僻静处靠坐,姜行白牙关战战,浑身发冷,只觉自己整个魂都在震颤,仿佛只在下一瞬就要魂飞魄散。
她蹲身抱住自己,眼看众人砸毁村庙也是无力,只心中怄着一口闷气,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
在天上修炼飞升几千年,她好不容易博得天庭第一武神,还没来得及在人间立下万千庙宇、让人供奉信仰不说,她如今就在这么一个破庙,被一群莽撞村夫给砸没了?!!
她听着耳边越来越小的打砸声响,眼皮沉重,意识也渐渐模糊。周遭的感知渐渐沉寂,一切好似都要归于虚无。
只是不管人死魂死,眼前都有一遭走马灯的——
天庭之上,一位眉眼明艳的女子,她意气风发,洒脱不羁,手里握着一把寒光灼眼的锋利长剑,只单手一挥,万千赤鬼魔神瞬间化为无边烟尘……
那女子一呼百应,身边众神眼神温和,他们说她太张扬,说创世以来也只有她如此张扬,却也说,这不是坏事……
那女子面对无边苍穹,神采飞扬,她是三界最强大的女武神,是天地之间最年轻的尊神,是除去天帝之外的世间唯二之尊神……
天杀的,到底是什么孽物害她殒神,使她落入如此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