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祭祀
作品:《迅羽》 “药哪有甜的?家主怕是心情不好,口中更觉得苦了,不如捡些蜜饯糖果泡入。”邀月心随口道。
“小孩子玩意,我并不喜欢。”俞十九摇摇头:“我还疑心是药材坏了。雨下得不重,但总觉得处处浸出霉味,按理不合当这样——又不在夏。”
邀月心附应:“可能不是疑心呢,我收的黄纸也腐了不少。好在发现得早。昨日重新画好祈明符十联,又发现傩面上的漆掉了,只得重新给它点砂勾眼。之后我便留停心眼,再三查验,现下诸事已准备停妥,只欠东风。”
她微微欠身,很谦卑的模样。低下去的面庞上,眼中却不见感情。
俞十九余光带到窗外:季末的雨白得发怔,在窗棂外顿顿絮絮,间或夹杂几道扑簌簌的风息。明明不够遥久,也不够迅猛,但一经叠起那种水汽,便能打湿许多重烂秋,又好洇乱一整片人的思绪。
人的经络似乎也溜进了雨,呼吸里水汽上涨,饱和态充在鼻子。若那一眼远过门廊外去,余光落在庭院的树蔓上,湿了羽的麻雀也可怜,巴望雨停的人也可怜。索性不再举目。这样恬淡的雨声中,俞十九感觉,这位大祭司的呼吸很浅,在身后起伏。
她好像从不慌乱。那样好整以暇。这样的从容,与她一教之主的身份才相配。
邀月心见她出神,重复道:“家主,我万事都已准备完全。后日子时,便可动身开拔。这回下着雨,却不能再施借风演雨之策了。不过,我想,光是我们说好的‘那一出’,未免有些单薄。”
她便又提出几个建议,俞十九面色宽松,一一点头。一切汇报完毕,新增事宜也丝滑敲定后,邀月心就预备辞行了,然而,俞十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险些令她变了颜色。
……
祭天前最后两天。
一只洁白羽翅的信鸽,在阳光下振翅。周逢故未等它在肩头停稳,已经急切地拆下了腿上的信条。
然而,待她展开信条,皱着的眉头仍未展开。
攀谣探头来看:“谁的?”
“令姑娘说,公冶望也要参加俞家祭祀。”
“邀月心还不回讯?”
“再等等吧。”
“说什么呢?”上方传来苏折风的声音。攀谣抬头一看,她真不走寻常路——懒得走几进几出的回廊深院,也不要人给她开门,从后门墙上就翻了下来。
她背着沁雪剑,脖颈上的纱虚虚掩了两圈,随着落身动作,在空气中荡了开来。
“说公冶望确定要来,邀月心仍无消息。”
苏折风不说话了。
……
祭天前最后一天。
薛凌站在舟头,护持小船顺水而下。在她身后,坐着此次桃源村的来客。
俞十九可能是想着,既然公冶望都要出面了,再多几个也不妨,于是让守关人把重建后的桃源村里长、修史人一并延请来,既要办得热闹,也要办得典雅,甚至使其载入谷史。
若是苏折风在此,应当能认得出,这位近花甲之年的修史人,正是她刚入谷之时,将她错认为小苗的那一位。一年前林封发疯屠镇,使桃源村血流成河,他因为在祠堂里写史,有幸逃过一劫。
他此次受邀,成为少有的能一览内谷风光的村民,倍感激动,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找话和薛凌说。
薛凌却心事重重。
埋伏中最重要的一环——邀月心——她依然没有消息。
修史老者不住道:“从未想见过,我等也有识见这等大场面的机缘哪!”
里长道:“真是没见过世面!”
“你见过吗?”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搅得薛凌不胜其烦,正想让二人闭嘴,忽闻那修史人问:“大人,那苏女侠会来么?”
“你说谁?”薛凌皱眉道。
“你们内谷之中,我单是认识她一人。当日那林封杀人,闹出好大动静,我本来想奔出去看看,还好是没敢,掩在门后,只看到飞来一把银子做的剑,狠狠拄在地上,接着就是苏姑娘来了,才收住那林封!说起来,她救我一命哪!”
薛凌心直口快道:“她素来不喜林封,大概借机寻仇而已,可不是想救你!不过,你若想当面谢谢她——”薛凌瞟他一眼:“说不定有机会呢。”
说到这小辈苏折风,她心头少定些许。说到“借机寻仇”,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又飒然一笑,抛下那些顾虑,专注驱船前行。
而被她念叨的苏折风,可没有她此时那么豁达。
苏折风正不敢置信,再问一遍攀谣:“换地方?那——”
她气急了,若是俞十九临场换台子,她在山里埋的重弩,准备的陷阱、瘴药,都招呼鬼去吗?
冷侠飞亦是沉吟:“那……是否我们这一次——”
“不退。”苏折风斩钉截铁道:“即使是鸿门宴,我们也要赴。
纵然胸有忐忑,但不能再等了。多等一天,变故就越多,邀月心暴露的风险、公冶家发现钥匙被盗窃的风险,以及更重要的——地动开谷了,但她们却没能把握住的风险。
错过一次,下次要等多少年?
她心想: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俞十九和邀月心若撕破了脸,更是决计留不住邀月心的。她留在那儿,正是因为顺从。
局面看似危险,却隐有生机。
……
祭祀当日。小雨。
地点由祭台改换到俞家陵墓旁,因此此礼既为祀天,又为祭祖。没有了高高在上的石质祭坛,场所只能变为临时用篱栏围出的圈。
也正是由此,那位神秘的大祭司,离台下的来客前所未有的近。
她身着交领大黑长袍,头顶巫冠,红色裙裳长得夸张,逶迤在地。许多人盯着她看,然而,她脸上戴的红黑色傩面将容貌尽数遮去,连眼睛都不漏。
邀月心往下“看”:薄薄雨气中,搭束了一蓬极宽雨帘,圈住观礼的俞家长辈和青年核心。然而这样仍旧坐不下,俞十九权衡之下,将附近一屋的石门打开,部分宾客迁入其内用作遮雨。
只有俞家人知道,这一间尚未修缮完毕的空房,根本不是什么俞家房产,而是她为自己修的坟。
公冶家来客坐在左面帘中,共计五人。令双吟正跟在公冶望背后,静静地看她。
薛凌扛着枪,坐在桃源村里长旁边。
苏折风、攀谣等人,并未受邀,只能提前埋伏在附近。
一只四方大鼎立在当中。鼎被架起,前置五牲。毛发尽褪,白肉剥得白,红肉切得红,鼎则被面前的火坛之火照映,发出青幽幽的微茫。
俞十九,就坐在这鼎正对的主座。她给自己搬了一只团椅,当仁不让地处在最中央。
天色阴郁,啪嗒啪嗒的小雨坠入盆中,那火焰却始终不熄灭。祭司在火上炙热她的剑,随后舞了起来。
台边,钟乐齐奏。
一豆光火,一缕窣窣升腾的烟,凝神了,流火在雨景中浅炸出残红,剑映的光点在地面极快腾挪,赚得一手流银泄地,血光乍碎。忽地,旋莲乍然停曳,邀月心一手托出向东,剑面映着砰砰作响的火堆,在她眉睫之下,两眼之中,放出逼人的光。
祭司口中高唱梵语,将五色土、菁茅草掷入鼎中,按照次序遥祭五神。忽然,不知从何方飞来一只雪白的鸟,爪大无比,抓在鼎缘之上,口中嘤嘤而鸣!
如此异象,使台下奏乐的都惊在了当场,俞十九腾地站起,邀月心却不慌不忙,口中喊道:“雉鸟摇鼎耳而呴,乃传祥德天音!”
她反应飞快,场下的窃窃私语小了不少,俞十九松了口气。
下一幕,就是把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拖上台前,使她跪到火盆之前。
这一出,才是邀月心和俞十九商量的“异象”——在烧死活祭之后,使雨停下。至于那只鸟,谁知道它是哪里跑出来的呢?
女人乌发散乱,蓬头垢面,朝方鼎跪下。
邀月心猛摇手中的铃铛,好像配合她似的,那火盆中的柴堆猛然爆裂两声,同样的清脆。
突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之上——不是因为要烧人,而是因为,大祭司把手放到了她自己的面具绳子系绳之上。
她这张脸,终于要示于人前了吗?
邀月心揭开绳子,揭下面具。
都到这个关头了,某人还在心里不嫌事大地想:在座所有朋友啊,别怪我出手,花魁晓月的容貌,看了一眼再去死,也算此生不亏了。
大祭司那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含情无匹,果然美不胜收。然而,她的瞳孔却比她用来画符的血还要红!
失魂术。
那“祭品”明明被五花大绑,身上轻轻一用力,绳子却全部碎裂。她站了起身,从祭司肩头,将那把装饰性的剑抽了出来!
苏折风一拍那鼎,转身旋出,剑光所到,血光迸裂。
邀月心把那面具一掷,手里抖出一条银光飒飒的倒钩鞭,也飞身踩下,取向俞十九。
苏折风笑道:“俞小姐,你既不喜欢雨,我帮你来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