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试关

作品:《迅羽

    舟过了谷,还兀自在睡。睡在白生生细密翻出的浪花之上,像不全然浸湿的叶,贴在水面,叶尖圈循着打旋,好轻的一枚,纤细可怜,然而如何也不能被按下去,于是自在地淌远了,随波而下,十分任意。


    水落石出,雾蒙蒙的汽也吹吹荡荡地浮流而去。翅膀总有许多湿气,停在船舷的水鸟,红嘴黑尾的那一只,唯有一双绀绿的眼睛,随船一波十折,曲径幽深地行来。水气往下沉,冷香往上扬,船钻出峡谷,一经探出头,船上人的视线即为之一开。


    矮丘环抱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面亮晶晶的湖,晃着又薄又鲜亮的孔雀蓝调,直映日光之处,又点抹了轻盈的雪银色,让沉静的湖面也有明媚流动之势。湖这岸拱伏着无数小丘,全覆着一圈石青的草皮,点缀着裸露成斑的老银岩,星星点点;湖那岸静栖着虬结的老树。


    有一棵半人抱粗的老松,几乎耸入云间,盖顶巍巍,枝干上攀着藤蔓,绕着树木两端的劲枝抱紧,向下垂着,越往下吊越粗,越粗越密密地织起,终于拉成一个平拉的秋千。此时,这个高高的秋千之上,正背卧着一个人。


    她此刻双眼眯着,正在假寐,却听到底下传来些许动静。


    游三昧领着苏折风从孔雀湖上凌波而上,刚踏上岸,就看到守关人从树上跳落。


    “何人闯关?”


    女人轻叱,飞身而落,身上的白纱与楝色发带在空中皆高高飘扬。她看起来极年轻,一身霜白衣色,一头黑发编成长长的辫子,从右肩垂下,直垂到大腿处。肩上覆着过长的月白绫面纱巾,在后背挽出一个荡弧,又在手臂盘了半圈,有如菩萨像。待她将那白巾抽了下来攥在手中,苏折风才看清,那是一条武器。


    此人看起来比游三昧还要年轻些,同时,苏折风也能够感觉出来,她尚未到无境。


    苏折风有些跃跃欲试——若没到无境,她自认可以一战。


    可是游三昧一句话便击碎了她的幻想。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疑惑道:“冷侠飞?怎么是你,薛凌呢?”


    “进谷了,叫我替她守关。”冷侠飞回道:“摸算时辰,当是快回了。”


    她话音刚落,远处又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游三昧!你还敢来?上次清水蛛,你把断肢扔进河里,醉死我一湖鱼的事,你以为我跟你过去了?”


    当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嗓门还很大!


    游三昧听到这个声音,吓得往冷侠飞身后躲,这下可好,倒把整场最大的空门——苏折风露了出来。那薛凌和另一名不知名姓的女子同行,两人从树上跳将下来,打眼就看到了苏折风。


    薛凌一眼便看出这位生人是谷外人,苏折风也被她的声音吸引。待与薛凌四目相对,苏折风不禁在心中诧异——这位薛女侠,相貌实在有些异于常人。


    倒不是说容貌不够端正,而是她实在太黑了,皮肤呈现古铜色,显得她一双眼睛里的白色格外白,牙齿也是格外皎洁,整个人十分黝黑,且黑得特别对称、特别憨厚。若非她背着一把长枪,苏折风甚至会猜想她是否是个农人。


    这位肤色稳重的守关人性格却没有那么宽和,虽然没有率先对苏折风发难,但也找起了游三昧的麻烦:“她是试关的?她来就行了,你来干什么!”


    “那她又来干什么?”游三昧指了指同她一道落下的女人:“又打酒?给不给钱?”


    那女人脸上蒙着面纱,除却一双斗大的眼睛外,什么也不露。苏折风不禁腹诽,薛凌竟然有这样注重防晒的朋友。


    面纱女突逢游三昧点名,以极快的速度翻了个白眼,走到一旁去了。


    这个白眼翻得真可谓快若闪电,若非苏折风一直盯着她,还真要漏过了。


    她之所以被勾住目光,是因了此女那双大眼睛,总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薛凌不客气道:“阿玉拿你点酒又如何了?就你对我的鱼下的黑手,我没把你的草屋和字画一把烧了已经算好了,小心你的《八骏全图》,被我看到了,我就要拿去给冷面垫屎。”


    冷侠飞闻言,噗嗤一笑。她养的鹦鹉冷面听到薛凌叫它,叽叽喳喳地从枝干上飞下,停在薛凌肩头,叫道:“屙屎,屙屎!”游三昧则黑沉了脸,嘴上阴阳怪气不相饶:“薛凌,我早提醒你,偷学的武功要以虔诚之心练,不时还要给原主人上柱香,保佑别走火入魔了,你这样天天骂人,今天肝火上炎,明天就目赤肿痛,后天就五脏如焚,你的九还功还不得练劈叉了吧,分岔成屁了,今天从嘴巴里出来,明天从鼻孔出来,屁都用脸放完了,那你的屁股干什么用的?”


    冷侠飞闻言大笑,此时,她觑见薛凌脸色,忙捂住了嘴。薛凌狠狠瞪她一眼,冷侠飞顿时明白,极有默契地闪开让位。薛凌此人,能用手教训决不用嘴,大跨步而动,携红缨枪直取游三昧来。


    两个人轻取十余招,打得是难解难分。苏折风要从薛凌手底下过关,此刻有机会仔细观看她的招式,正是求之不得:却见薛凌力道奇大,一枪扫出,地面能被轰出一道长壑,矫健若游龙,通常习武之人需要的翻身卸力动作,被她缩得极短,几乎不带歇的。然而此刻游三昧取了上风,只听镫镫两声,是她师叔极有风度地拿扇子卡住了枪尖,他似乎要显摆自己武功高过一筹,抵着那枪推过侧脸去,露出一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脸,冲那边的女人们抛了个媚眼。


    那面纱女忍不住低声道:“真风骚。”


    二人内力对接,地上的石头都被推翻,冷侠飞也退了半步,将长袖挡在身前,避开锋芒。然而苏折风还是觉得,她避的是哪个还待商榷。


    游三昧这孔雀实是有点雷人,天上的雷公电母也似有所感,直从晴朗的天穹里劈下一道闪电。


    这一下晴空霹雳好晃眼,眨眼间,碧朗的天空就汇聚起连片乌云。一颗豆大的雨点滴到冷侠飞额头,她低叫了一声。游三昧余光瞥了一下,这溜神儿的功夫必然是被薛凌逮到。她嫌用枪太慢了,一拳头就照着游三昧的鼻梁锤了下去。


    游三昧脸上开花,捂住鼻子往后蹦开,口中喊着:“不打了,不打了,下雨了,仔细变成落汤鸡!”


    方才观战正酣,在空中团团乱窜的鹦鹉冷面,提前嗅到雨味,已在树叶下躲好,不住叫道:“下雨了,下雨了,有伞没,有伞没!”


    薛凌把枪扛在肩上,本来威风凛凛一副战胜之姿,还是被这鸟的谐音逗笑了,冲游三昧道:“叫你呢,叫你呢。”


    游三昧显然不喜欢这个外号,奈何鹦鹉喜欢他,宁可冒雨也要冲上来,爪子勾住他肩膀,弓起一只脚,凌空斜伸着另一只,翅膀往游三昧脸上扇,苏折风一眼便认出,这是在学他耍扇子时的招式,还真有几分神似。游三昧一边把它一只脚按下去,按得鸟身子直歪,一边冲它道:“叫我也白搭!没给你带小蜘蛛!”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旋回身子,对那面纱女道:“蛛酒也没有。我这位师侄,最近练剑,没有人能砍,只好埋头杀蜘蛛,还没到下弦月,把河里的蛛提前给我清了,酒是一滴没有的。玉姑娘,你无功而返一趟。”


    众人皆知道他自有收藏,只是素来抠门,也不强逼着他分享,那戴面纱的女子虽脸色不悦,却被面罩遮盖了七八成,只是简短地应了声,和薛凌、冷侠飞打过招呼,便回内谷去了。


    “哦?”薛凌眼睛一转,瞟向苏折风。游三昧介绍道:“这是我师侄,已从我手中过了第一关。”


    “你又认了师侄了?”


    何来“又”?苏折风心中纳闷。


    “小姑娘,你可要当心。”薛凌臭着脸阴阳怪气道:“他素来晦气,又爱提携小辈,就我知道的,他都认了三个徒弟,两个外甥了。把武功教给你了,晦气也沾给你了,他的这些门人里,没有一个能过第三关的,都在外面整整齐齐地埋着。”


    “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埋了,平时要用来堆肥的。”游三昧尴尬一笑。


    “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也要不遗余力地揍你了。”薛凌爽朗一笑。


    苏折风抽剑出鞘,端到面前,微一躬身:“薛前辈,领教您的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