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一幕丨09

作品:《破烂前程

    事情比乔木想象得要轻易,狗笼子放在狗肉店侧门外巷子里,店内除了那男子就只还有另一个灶前伙计,一边干活,一边在身上抠抠摸摸着神游。乔木带着姚望走小道穿后巷,贺天然则再次到面向大街的店门口去与男子周旋,用她那颇有亲和力的姿态,赔几个笑脸,道几句歉,再有来有往地商议一番价钱……


    店内炉灶声音太响,侧门与店铺门头间还隔着一个厨房,乔木完全无法听见贺天然说话,但她知道她就在那里,在为她争取时间。姚望站在她身后,帮她盯着一切风吹草动,留心那个伙计会忽然从侧门出来拿狗。


    狗笼一共有三个,每个都有齐腰高度,乔木小心地将其中一个上头盖着的粗布掀开一角,以免里面的狗们受到惊吓乱吠——她看见挂锁是较为廉价简易的那种,应该不成问题——但210不在这个笼子里。笼中的狗都很安静,见有人来也不声响,也许都被电棍教育怕了,只有一只土狗站起身来,凑近想嗅一嗅乔木。


    它长得像啾仔小时候。


    乔木伸手过去,它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手指背。


    姚望先是东张西望了一番,随后在乔木身后弯下腰来查看,不见210的身影,她焦急又不敢开声,乔木感受到她的紧张情绪,握住她的肩膀以示安抚,很快伸另一只手去揭第二个狗笼。


    一见了光,210几乎是原地弹起扑来,结果一头撞在笼子栏杆上,乔木凑过去抚摸它,它在笼内可怜巴巴地呜呜叫,她对它说:“没事了,我们现在就走。”


    她取出工具,拿起笼门上那只锈迹斑斑的锁,感受到自己的手有些微颤抖,她用力将锁握住,颤抖因用力而停止了,就像愤怒往往能胜过恐惧。


    她灵巧地动作起来,几乎行云流水、一气呵成,210摇着尾巴,呜呜咽咽、跌跌撞撞,原地转了几圈才意识到生路之门已经打开,它走出铁笼,钻入她的怀里,她再次对它说:“没事了,没事了。”


    乔木将210递给姚望,又掏出车钥匙,按照之前的约定嘱咐姚望带着狗走远离大街的小道回车里去躲着,而她则要装作路过一样地从侧边巷子走出去,给贺天然以离开的信号——幸好方才狗肉店男子没有看见她们聚在一起。


    姚望紧抱着210,像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猫着身子飞快地跑了。


    乔木仍蹲在狗笼前,笼门此刻已大开了,她看着笼中那些不敢轻举妄动或是已有气无力的狗们,犹豫着起身想是否就这样离开,放任它们不管。这时,终于有一只黑狗试探着向前,从笼里慢慢走了出来。


    它大约花了几秒钟时间,弄明白了等待它的不是电棍或人类的踢打,而是自由。


    它抬起头看乔木,像明白是她解救了它,一人一狗间有默默的温情流动,直到乔木对它说:“去吧。”


    它终于撒开腿小跑着往大街上去,笼中的其它狗也开始行动起来,乔木明白一切已无法回头,一只流浪狗溜达到街上尚且不会引人注意,但这笼中足有六只。


    那么她想,二十只与六只也没什么分别。


    她将另外两个狗笼也一并撬开,动作已愈发娴熟,前后只花了一分钟时间,狗们逐一地走出笼子,然后,不知是哪一只叫了第一声,所有狗都叫起来了,都逐渐互相追赶起来了,像一支狗狗军队一样欣喜地在这自由中奔跑起来了。


    乔木想狗是这样一种生物,可以这样快地由恐惧这世界到接纳这世界,然后它们就跃入这世界像跃入一汪春天的池塘。


    她看见那只长得有点像啾仔的少年土狗,腿有点短因此跑在队伍的最后头,还要转回身来像个回旋的飞镖一样追赶几圈自己的尾巴,它停下来,摇着尾巴冲乔木叫了几声,咧开嘴仿佛在笑,乔木笑着对它摆手:“快走!”


    它去了,街上此时也开始骚动起来,乔木在心里数着秒,一,二,三……


    一直数到十七,她看见狗肉店男子大叫着经过巷口——他在追赶那些狗。


    他刹住脚步折返,在巷口停住,望见了乔木与三个笼子——已狗去楼空,“喂!你!是不是你干的!”


    那个神游的伙计这才从侧门踱了出来,看看狗笼,又看看乔木,又看看狗笼,微张开口像不知该说什么,微抬起手像不知该做什么。


    乔木的目光转了一转。


    近前的男人,前方巷口的男人,一个拎着锅铲,一个提着菜刀,近前这个看起来有智力缺陷,巷口的那个看起来有暴力倾向并且马上要向她扑来。身后是姚望的去路,前后都不能走,那么——


    她像只兔子一般出其不意地蹿进狗肉店的厨房,与那发愣的伙计擦肩而过,疾速穿过整间店铺,冲向大街。


    贺天然仍站在店门口,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奔过去的那一刻乔木甚至有一丝得意,这短短十七秒,她是贺天然所未能猜中的,是意料之外又措手不及地发生了的,是全力跑来执起自己的手的——她拉住贺天然,像婚礼那天夜晚贺天然拉住她。


    然后她们跑起来了,在这二月初春的南方小镇,天空与建筑都是灰灰的像电影里做低饱和冷调处理的背景画面,而只有她们是穿梭其间的明亮鲜艳暖调的主角。


    她们跑着,牵紧了手,耳边只有风而耳内是心跳声,世界所有人为她们侧目因她们是唯二的主角而众人目光是一个长长的穿梭镜头,最后这个镜头好似被人撞倒了终于跟随她们停下。


    她们跑到旅店的后街,此时这里僻静没有旁人,贺天然向后靠住发霉的墙壁,体力不支地大口喘气。乔木深呼吸令自己彻底平稳,感受着肺部充盈,忽然想放声大笑,但她不知该怎样大笑,她早忘了如何做出这种彻底释放的姿态,于是只能微笑着看贺天然。


    贺天然喘了一会,短促地咳了两声,因全力奔跑而面颊潮红、双目发亮,她迎向乔木的目光,像知道乔木所思所想,忽然毫无顾忌地大笑了起来。


    “你把狗全放走了?”


    乔木含笑向她点点头。


    她用拳头砸一下乔木的肩膀表示赞赏,“快走,上楼拿东西,这下我们真要逃亡了,我看那男的想拿刀把我们劈死。”


    乔木跟在贺天然身后,两个人快步走去,“阿草怎么办?”


    “不知道,跟我们有关吗?她那么聪明,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的。”


    “我是说,她卖我们的狗。”


    贺天然说:“反正已经了结了,她得了钱,我们拿回了狗,皆大欢喜,只要我们不被那个男的劈死。”


    她们向姚望打手势,让她与210在车里乖乖待着,随后上楼各自回房间检查遗落行李,阿草不在任何一间房内,她果然再次趁她们不在逃走了,仍然是带走了那一批不算值钱的物件,但这次不算偷,乔木说过送给她了。


    乔木在昨夜睡的那间房内门边地上发现一样东西,是一张被折了好几折的纸,弯成一个直角形状,她捡起来,发现这张纸是从自己的记事本里撕下来的。她顿时明白了阿草说的话,房门确实没有锁,从外面也可以打开,以便阿草遇险时可以回来。


    阿草将这张纸折成了适宜厚度与大小,卡在房门锁舌处阻止它弹起,房门阖上令纸弯折成了直角。早些时候乔木走得太急,没有发现这张纸片从门缝掉落。


    阿草从未学过机械工程,这是天生的智慧使然,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包括掉到地上的汤勺与种种求救的信号,递上的吻,可以卖钱的狗,卡住以便随时回来躲避的房门……


    乔木展开手中的纸,发现上边是她与阿草一起写的那行字:祝你去赛里木湖。


    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也包括赛里木湖,赛里木湖是这场利用的一环铺垫。


    贺天然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念出那纸片上的字:“祝你去赛里木湖……这是谁写的?”


    乔木将纸揉成一团,扔进房内的垃圾桶,“没什么,走吧。”


    她避开贺天然的目光,总觉得一切难堪都已被贺天然猜透了。


    她低头走着,只是问:“你们的东西都在吗?”


    贺天然拎着姚望的红色书包,“嗯,应该吧,这书包里一堆破烂,没人要。”


    她们下楼交还房门钥匙,上了车,210已恢复精神,不停乱叫着欢迎她们回来,狗零食撒得后排到处都是,看来已大快朵颐了一番。贺天然把书包往后排一丢:“检查一下有没有落东西。”


    “还有,这个,”贺天然扬起手中的一张相片,乔木侧过脸,看见那上边是一个戴眼镜穿校服的年轻女孩,“没收了。”


    “还给我!我好不容易才从学校光荣榜上撕下来的!”姚望探身来抢,贺天然手臂一摆,令她扑了个空。


    “你偷藏我妹的照片,还是从学校光荣榜上偷的。”


    “那有什么办法,小真不喜欢拍照!”姚望一边咕咕哝哝,一边翻起书包。


    乔木正要将车驶离,姚望忽然大叫一声:“我的手机呢?”


    贺天然扭过头,“你没把手机带在身上吗?”


    “没有!今早急着出来找210……”姚望整个人都要钻到书包里去了,210不知她在干嘛,以为是什么寻宝游戏,也一个劲地将狗头往书包里挤。


    “那昨晚放在哪里?”


    “就在床头柜上。”


    贺天然说:“没有,我看了,床头柜上什么都没有,被子底下也什么都没有。”


    乔木将头后仰,抵住头枕,深深地呼吸。


    姚望随着贺天然再次上楼去确认,很快她们回来,两手一摊,宣告乔木再次落入阿草的陷阱,错付了信任。


    乔木闷声开车,她们仍在逃亡,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小镇。姚望倒看得很开,只是难以置信阿草会欺骗她们,她先是念叨着:“她怎么这样,我们好心帮她……”但很快又说:“算了!我让我妈再帮我买一个就行了。”


    贺天然低头操作手机,“看来我们路上的油钱没有咯。你付不起钱,司机要请你下车的话,我可没办法。”


    “啊?乔木姐,你先帮我垫一下嘛,等我回去拿到新手机,就又有钱了。阿草又没有我的密码,没办法把我的钱花掉。”


    贺天然说:“你的密码该不会是贺真的生日吧?”


    “……你怎么知道?”


    “解锁密码是,还是支付密码是?”


    “……都是。”


    “那完了,你的钱没有了。”


    姚望急了:“为什么?”


    “你自己告诉人家的呀,说你要去德天瀑布,说周五是你最好朋友的18岁生日,什么什么这这那那的。”


    姚望哀嚎:“不会吧?这就能猜中?”


    “不知道,是你的话应该猜不中,她可能可以。”贺天然仍在操作手机,“怎么样?这位失主,要不要想办法冻结你的账号?报警的话不太方便,毕竟这里有人刚刚偷了一群狗。”


    “怎么冻结?”


    “我怎么知道?手机借你,自己上网查。”


    “要不算了,她要真把钱拿去了,我就当助人为乐,毕竟她那么可怜。”


    乔木终于闷闷地说:“她认识的中文字不多,就算解锁了手机,应该也不知道钱在哪里。”但想来方法多的是,比如让收购手机的人帮她操作,将电子钱包里的钱兑成现金,只要愿意亏点汇率,多的是渠道将人民币换成越南盾。


    也可能她根本来不及完成这一切,已经被阿昌抓住,扭送去结婚了。


    如果这就是逃跑的最终结局,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悲剧收场,那么一开始又为何要逃跑。


    贺天然转过脸来看乔木,“你怎么知道她认不认识中文字?那行字是她写的?”


    乔木不答。她将车子开得很快,就要驶离仁爱店镇了。


    姚望问:“天然姐,你一直在发信息给谁?”


    “给贺真。今天是周一,她去到学校,发现你没去上学,又联系不上你,会马上报警。”


    “真的?”姚望脸上顿时洋溢起欣喜之色,“她那么紧张我?”


    贺天然笑眯眯地说:“你知道贺真给我们小区里所有流浪猫都编了号,如果哪天哪一只没有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出现,她就会满世界贴告示去找。”


    “……你意思是我在她心目中等于一只流浪猫。”


    “不然呢?”


    姚望瘪着嘴垂下头像只丧气的小狗,210舔一舔她表示安慰。


    前方路标指示崇左方向,219号公路继续往群山中延伸。乔木没有留心她俩的闲言碎语,只是看向后视镜中的210,她想,不是的,故事还未结局。此刻她的心变得坚硬,内里透出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狂热,一如当年她抱着啾仔坐在楼梯间,任由谁打谁骂,不流泪也不撒手。


    她忽然猛打方向盘令车子180度转弯,姚望没系安全带,一头磕在车窗上,捂着脑袋,紧紧搂住210:“干嘛?落东西了?”


    她说:“还有一群狗。”


    贺天然笑:“撬锁撬上瘾了。”


    车子兜了一大圈,在那妇人开的狗肉店附近某处隐秘位置停下,随后乔木下车,十分钟后再次引发世界骚乱并扛回另一只狗。


    “它项圈狗牌上应该有主人的联系方式。”乔木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子逃跑。


    “还是个金子做的牌牌咧,我看看……”姚望低下头去仔细辨认牌子上的字迹,210大约不太喜欢这只比自己体型大得多的陌生狗,非常谨慎地躲在姚望另一侧。“咪咪。这么大的金毛,叫咪咪?”


    贺天然扭头看看这只新的乘客:“是只拉拉。”


    姚望非常惊愕:“啊?这你都看得出来?狗也有拉拉?”


    贺天然默然了半秒,“……我说这种狗叫拉布拉多,不是金毛。”


    乔木开着车问:“还有呢?牌子上只有名字吗?”


    “哦哦,还有地址和电话。”姚望继续念道,“仁爱店和平村富贵屯12号……”


    贺天然马上想起了:“和平村,阿昌卖掉阿草的那个村子。”


    乔木腾出一只手来搜索手机地图,这村子不远,只需绕一点路。她多踩了些油门。


    姚望问:“那我们现在去哪?”


    贺天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司机的侧影,答:“送咪咪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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