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一幕丨06

作品:《破烂前程

    乔木脱下自己的皮外套递给阿草,短短一天那上边已多了几个狗的牙印。春夜寒凉,阿草只穿一件单薄的麻布长裙,也许这是她最好的衣服,因被告知这是她人生重大日子,所以在这样不适宜的季节里将它穿上了。


    车里只她们两人安静地坐着,还有狗,狗躲到后排座位底下又不知在鼓捣什么。


    车子引擎熄了,停在旅店斜对面巷子中,位置恰好能令她们看见旅店的玻璃门头。她们坐在昏暗里等待。


    阿草没有推却,接过乔木的皮衣穿上,小声说谢谢。


    贺天然站在旅店玻璃门内,正在前台办理入住,姚望傻兮兮地跟在她身旁。乔木发现自己在想象贺天然是怎样说话,一只手支着下巴倚在旅店前台,讲话时一定是带笑,三五句清晰明了的表述间或夹杂一两句点到即止的闲谈,令人感到亲切又总有一丝距离。


    不稍片刻她俩就上楼去,离开了乔木的视野,于是想象消失,只剩下等待。


    前台只剩老板一人,早些时候还有些闲杂人等来来去去,因此她们特意等到夜深才行动,在车里坐等的几个小时,雨时下时停,阿草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大概她会的中文也不多,令人无从了解她。倒是姚望一直说个不停,快要把她们三个的底细都轮番给阿草介绍一遍,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


    两个人又等了一阵,眼见着老板离开前台上楼去了,不知贺天然用的是怎样的说辞,几分钟后姚望出现在旅店门口冲她们挥手,乔木很快地下车将210抱在怀里,阿草也紧随她下车,紧紧贴在她身边走。她们淋雨穿过已空无一人的马路,她察觉到阿草一直在发抖。


    姚望将房门钥匙塞给她,表情夸张地用口型告诉她房号,她们悄声上楼去,阿草紧拽她的衣袖,脚步无声像个怯懦的幽灵,狗在她的怀里一声不吭,似乎知道眼下是个紧张的时刻。


    两间房相邻,乔木打开房门,开锁的声音很响。隔壁的那间门虚掩着,乔木听见里头传来热水器的响声,嘈杂得掩掉了似有若无的几句人声,她侧身将阿草让进屋里,把狗也递进去,就在这时热水器的噪音停了,隔壁房间内清楚地传来贺天然与老板说话的声音还有脚步声,老板连连说道这个水压就是这样子的他也没有办法,随后门被拉开,老板走出来。


    乔木与老板对望一眼,若无其事地将身前的房门关上。


    老板看了一眼她关上的门:“你一个人住?”


    “对。”


    “你一会到楼下来拍个照做个登记嘛。”老板转身走向楼梯口,步伐与声音都逐渐远去,“听说你们的狗跑丢了?我说怎么还没有走。小心它跑到狗肉店里去哦。”


    贺天然出现在房间门口,嘴角挂着一抹微笑,望一望乔木的房门。乔木向她点点头。


    “这次总该不是我招惹的陌生人。”她对乔木耳语,眼中闪着狡黠的打趣的光。


    姚望上楼来了,紧张得连脖颈处都通红一片,她急急地凑到她俩身边,不停地小声问:“藏好了吗?藏好了吗?”


    贺天然取笑她:“小朋友,不会说谎就保持沉默,演技那么烂,难怪贺真不搭理你。”


    说着贺天然开始模仿姚望早些时候那面红耳赤、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大约是想拼命跟老板解释她们为什么折返、为什么这次不像下午只开一间房,拼命得像要是不讲清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老板就会马上报警把她们抓起来。姚望郁闷地对乔木说:“我又不是天然姐,撒起谎来都不脸红。”


    乔木下楼去办理未完成的手续,脑海中仿佛看到姚望紧张得错漏百出而贺天然轻巧地帮她把每一句谎话兜住,待她再上楼来,那两人已进屋关门,她走向自己那间,很轻地敲了敲房门,随后用钥匙将门打开。


    阿草坐在床边等她,见她进屋,抬头望她,眼神似有些哀戚,又有些探究。


    只有一张床,她一时有些局促,不知该站该坐。210窝在椅子上睡了,原来刚刚那么安静只是因为困。


    乔木漫无目的地在房内走了几步,房间太小,也几乎无处可走。


    阿草说:“你的朋友,很聪明,很漂亮。”她在说贺天然。


    乔木扭头看了看墙壁,一墙之隔隐隐传来姚望说话的声音。她不知怎样作答,“嗯。”


    “你们,是朋友?”阿草忽然这样问道。


    “……算是吧。”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你有需要的话,可以洗个澡。我有些干净衣服给你换。”


    “好。”


    乔木随即起身下楼去取她放在车里备用的户外包,里头有她的换洗衣物,另拿了一些她在集市上买的面包一类方便果腹的干粮,姚望买的那一大袋零食也在车尾箱,她犹豫了一下,将这一大袋子也提上。


    返程路过贺天然与姚望的房间,她敲响房门。但开门的是姚望。


    “乔木姐,找我们干嘛?”姚望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传来水声的浴室,“天然姐在洗脸。”


    她将那袋零食扔到床上:“饿了就吃。走了。”


    她回隔壁房间。房内顶灯被关掉了,只剩床头的一盏壁灯,罩着一个紫蓝色铃兰花样式的玻璃灯盏,发出凄美柔和的微光,窗帘半拉着,楼下餐馆招牌闪着残破的红灯。乔木将门关上,房内只有她,浴室水声,窗外雨声,还有狗睡梦中的呼吸声。


    她敲浴室的门,伸出来一只小麦肤色的沾着水滴的手臂将衣服接去。随后她坐下,倚着床头一侧,掏出自己随身的记事本,潦草写下几行字:


    2023年2月,25日-26日。


    防城港至崇左宁明县仁爱店镇,219号公路,经马鞍坳,十万大山。


    集市购物:衣服,食物,80元。住宿:75元(贺代付,未结清)。晚饭:越南鸡粉,12元(另替贺付12元,未结清;替姚付12元,咖啡抵消)。


    页面剩下半边空白,乔木晃着笔尖,最终斜斜地记下四个大字:末路狂花。边注一行小字:美国电影,得空观看。


    水声不知几时停的,浴室门打开,乔木抬起头,看见阿草仍穿着那条碎花麻布长裙。


    阿草有些含羞地低下头微笑,“里边的衣服,我换掉了。”她用衣架将一套洗过的内衣挂到门后,“我喜欢这件裙子,一直想着,去胡志明的时候,要穿。”


    原来她早就想好,也许对她来说,这次旅行正是前往胡志明,而不是要到中国边境农村来蹉跎此生。


    “你在写日记?”阿草看见乔木手里的记事本。


    “算是吧。”


    “乔木。”阿草念着她的名字走来,“乔木。你的名字,怎么写?”


    乔木翻开空白的一页,写下“木”这个字。草草四笔,孤清地立在纸上空白的原野中。名字是妈起的,没有什么特殊寓意,仅是因为姓乔,自然就想到“木”字,爸对此不置可否,他到医院看了她一眼就喝酒去了。


    阿草在她身旁床沿坐下,歪过身子来看,长发因入浴沾了水汽,乔木闻到潮湿的香味,她将本子递过去一些,以免阿草要挨她更近。


    “我也会写我的名字。”阿草接过笔,在木字旁边写下“草”字,意外的端正,“草,木。我们是一样的。”


    “你在哪里学的中文?”


    “阿昌教我们,不过,只有我学会了。”阿草笑了,那是少女的有些小小得意的笑容,“我看电视学的,《还珠格格》,《甄嬛传》,《欢乐颂》。”


    乔木意识到眼前女子何等聪慧,她想她一定能够去到胡志明。“你今年多大了?”


    “快二十岁。”


    原来她只比姚望大一两岁。这世间命运是如此不同。


    “去了胡志明,要做什么?”


    阿草先是回答:“不知道。”随后又说:“卖咖啡,做工。也可能,去日本。村里有人,交钱学日本话,去日本,做工,听说赚很多钱。”她说的是通过跨国中介到日本工厂去上班,这些中介多在发展中国家网罗低价劳工,即使低价,也胜过留在本土做体力工作。也许阿草早设想过无数次遥远的征途。


    她问:“你们,不是这里的人。你们在……旅行?”她想了片刻才说出“旅行”这个字眼,这是个与基本生活完全无关的词汇,“开汽车旅行?”


    乔木再次回答:“算是吧。”她无法向阿草解释她们并非旅行,而只是从生活中离开。


    “有汽车,很厉害。”阿草轻声赞叹,“中国,那么大,要开到哪里去?”


    “开到……”乔木翻开记事本的末页,那上边正好印了一幅简易中国地图,她的笔尖沿着西部边境画线,画出她脑海中的那条红色公路,“赛里木湖。”


    其实她从未真正想过能开到那里,这一路,姚望的目的地是德天瀑布,贺天然的目的地是云南腾冲,她的呢?赛里木湖是只存在于她心底的隐秘之地,她没有告诉过谁她要去那里,而此刻她说了,说给这个流落险境的异国少女听,也许因为赛里木湖正是另一个胡志明。


    阿草俯下身去仔细地看纸上的中国地图,潮湿的长发落在乔木的手背,她仰起脸望着乔木,年轻的双眸闪烁,“赛里木湖,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听说晴天时,就像雪山下的大海,夏天时,岸边会开满黄色的花。”


    “要开多久?”


    “不知道,也许十五天,也许二十天。”


    “汽车……能开那么远吗?”


    “不知道。”


    阿草调皮地笑了,“你很喜欢说,不知道。那,赛里木湖,怎么写?”


    乔木又翻开空白的一页,写下“赛里木湖”四个字。


    阿草指着“木”字,说:“这是你的名字,赛里木湖里,有你的名字。再教我一个,祝你幸福,祝,怎么写?”她点着纸张上的空白处,“写在这里。”


    乔木写下“祝”字。


    阿草接过她手中的笔,在“祝”与“赛里木湖”之间,又填上了两个字。


    祝你去赛里木湖。


    乔木凝望这行字,不知身边女子也正凝望她,那潮湿气息逐渐逼近她才反应过来,她略微闪身,可身后已是墙壁,阿草递上的吻落在她的嘴角,阿草的手指抚摸着她的手背。


    乔木皱眉,抽回自己的手,阿草脸上露出天真的惶恐:“你不喜欢?我以为……”


    乔木站起身来,“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穿男人的衣服,还有,男人的帽子。”阿草没有再说。那皮外套披在椅背上,而帽子是再普通不过的黑色鸭舌帽。


    乔木大约明白了,在阿草所成长的那个困顿的世界,男人与女人有着明确的分界线,必须遵守某种既定性征,没有寻常女人会穿挺括的皮质外套,硬朗与随性的装扮是男人专属,哪个女人穿了,就只能定性为假扮男人的女人,那么一定也有些为世俗所道的不寻常的癖好。


    她无法苛责眼前可怜的异国少女,也不想扭转任何她人想法,只是背过身去,冷冷地说:“你休息吧。”


    阿草听令躺进被子里,闭上双眼。


    乔木在窗前站了片刻,她不知阿草意欲为何,也许想寻求些慰藉,也许想从她这里换取什么,难道是认为这算一种报答?


    她回眸看铃兰灯盏下少女紧闭的眼与眼角的淤青,感到不忍过多猜测,走去关掉了床头灯。


    她想在椅子上坐一夜,但210占着椅子,最终她无奈只得在床的另一侧躺下,紧挨着边缘,被子只有一床,她盖上自己的外套。夜晚中这边境小镇好静好静,只时而有淅沥雨声,阿草的呼吸很轻很轻,在这样静的夜里也几乎难以听见,倒是狗偶尔打呼,乔木闭着眼,觉得自己始终没有睡着,始终断续地听见雨声与狗的打呼声,意识是怎样变淡的她不知道,断续间她忽然听见窗外街上传来人声。


    她微睁开眼。


    天快亮了。窗外声响是笤帚扫过街道。


    她闻见身上覆着带有霉味的南方气息,睡了一夜的暖意令人不想动弹。


    她意识到自己盖着旅店的被子而不是外套。


    她转过脸,阿草不在。


    她用胳膊支起身子,环视这房间一圈,浴室门开着,内里一览无余,阿草不在。


    她飞速起身下床开灯,理了理头发,再次环顾周围,房门是关着的,但阿草不在。


    不只是阿草。


    她意识到自己是眼下这房间里唯一会呼吸的存在。


    狗也不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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