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

作品:《破烂前程

    眼前鲜血流淌像地图上被缩放成一条曲折红线的长途公路。


    是在哪里看见过那副地图?乔木不断回想,一边看着横卧在脚边的乔家宝的身体,鲜血正从他额头的发际线中蜿蜒流出。


    那条红色公路,紧贴着中国地图的边境线,从这座南海北部湾城市出发,一路西行,离开广西,穿越云南,随后在西藏边境北上,进入新疆……抵达赛里木湖……


    有人说赛里木湖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泪珠。


    乔家宝的眼珠是不是颤动了一下?化妆室内明亮的白炽灯将他涂了粉底的脸照得惨白,他的脖子太短,以致戴起新郎领结来看着太紧,像勒着他一样。


    他是不是快死了?或是,已经死了?他看起来像一部黑色幽默影片里的可怜龙套,只会引观众疑惑或是发笑。


    乔木心中没有产生要去拯救他的理性或是冲动,当然,如果他死了,那么此刻她已经是个杀人犯,是一个杀死自己亲弟弟的女人。


    她还是想不起那条红色公路到底印在何处。


    当个杀人犯,会不会反而轻松?


    无论如何都只会判过失杀人,毕竟她们是没有仇怨的亲姐弟,墙内单调有序的生活也许适合她,至少落得清净。无期的话,要坐几年?十五年?二十年?说不准妈会不会签谅解书。那之后呢?她四五十岁了,爸喝那么多酒,应该活不到那会了吧?但愿如此。她可以去干汽修,或是水电。跑车呢?她的驾照可以跑大型货车,全拜当年那个讨厌的男同学激她。


    此刻,她的亲弟弟生死未卜地躺在她的脚边,而她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能在五十岁的时候开着货车驶过那条红色公路。


    最后她会抵达赛里木湖。


    那时会是冬天吗?西北腹地深处的湖泊在冬天是否会结冰,不像亚热带季风中永远翻涌的洋流,那里的大地会干枯,不像此地漫漫长夏,只有她的心冷硬如凛冬。


    她听见脚步声。很好,有人来了,不需她来做反应,故事可以推演下去,随便来个谁,尖叫或是哭泣,然后叫警察把她抓起来,她想,幸好家里已经没狗在等。


    门开了。


    门外是盛装的新娘。


    完全是一场洁白的黑色幽默。


    没人尖叫。


    新娘一手拂开蕾丝头纱,弯下身去试探,“你干的?”她的视线移向乔木手中那只沾了丝丝血迹的黑色工具箱。


    乔木说:“对了,你是医生。”


    “我是兽医。”新娘直起身来。


    她今天的样子比以往怪异,早几个钟头乔木遇见她在上妆,逐渐戴上新娘的面具,精致但缺乏生气,她一直屈着嘴角,说不清是不是在笑。说起来今天是乔木第三次见她,第一次在所谓的家宴,第二次是乔木决定送啾仔安乐死那天。


    乔木问:“他死了吗?”


    贺天然没有回答,她摸着自己的头发,目光飘远,像在走神,随后她微皱起眉,很轻地深呼吸——乔木发现她在解自己的头纱。


    就在乔木犹豫要不要搭把手的片刻间,贺天然松开了头纱内的发卡,她呼出一口气,像这头纱也如同领结勒着他一样地勒着她,而此刻她终于解开束缚。


    她将手中的纱一扬,说:


    “走。”


    乔木疑惑地看着那圣洁头纱如同白布飘落,盖在乔家宝的脸上。


    贺天然握住她的手腕,她们跨过盖着白布的新郎,迈出门去。


    *


    “你要带我走去哪里?宾客马上到了,我要去帮我姐收礼金。”贺真甩脱姚望的手。她们走出酒店大堂,就快走到室外停车场了。


    姚望仍很热切,并不介意被甩脱了手:“你干嘛一直不回我消息?我是说,我们应该快点商量好去旅行的事,下周五就是你生日,最晚,我们周三就得出发。”


    “去哪里?下周又不放假。”贺真皱眉看着姚望散落的一头自然卷发,厚实毛躁、不修边幅,面前一对眼睛乌亮,瞳仁像黑豆一般,每每兴奋就尤其聚光,像小狗见了骨头。贺真常管她叫狮子狗,有时候也叫她卷心菜。她穿一身名牌运动服,背着一只红色双肩包。


    贺真穿小礼服,编半马尾,额线洁净,黑发平滑地贴着头颅,没有一丝散乱。姚望欣喜地将她左看右看:“你今天看起来也像新娘。不戴眼镜看不看得清?”


    “我才不要像新娘。”贺真不耐烦起来,她总是皱着眉,而姚望总是在笑。“你爸妈最近都没回来?你家里没饭吃,就跟我上楼去蹭饭,喝我姐的喜酒。”


    “她们不回来才好,我们可以早点走,明天后天就走,我可以找一辆顺风车,送我们去崇左……”


    贺真打断道:“去崇左干什么?”


    “去崇左,然后我们去德天大瀑布!就你生日那天去。”


    贺真难以置信:“你到底在说什么?明晚我要上补习班,后天是周一。”


    “这件事我已经提醒过你好几次了,你干嘛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因为你整天就是胡说八道。”


    “我们之前就约好的,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们要去旅行,去看德天瀑布。”


    “……什么时候约好的?”


    “你十岁生日的时候。”


    贺真下意识地抬起手,鼻梁上却空无一物,她没戴眼镜,为了这场完全不知道有谁会因此而幸福的婚礼。她应该戴的,眼镜可以托载她所有意料之外的情绪,焦躁、震惊、无言以对……半晌她才说:“有人应该要为自己十岁时说过的话负责吗?”


    姚望满眼真挚地说:“我答应过你,我当然会负责。”


    贺真再次抬起手,可眼镜还是不在。“……我是说,十岁小孩的约定算什么约定?我们又不能逃学。”


    “为什么不行?”


    “我们高三了。”


    “凡事有先来后到,我们高三之前就已经约好了,凭什么让旅行给高三让路?”


    “那都已经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何况瀑布有什么好看?”


    “那是德天瀑布,跨国大瀑布!”


    “就算是尼亚加拉大瀑布,维多利亚大瀑布,还不都只是水?而且你十岁那年不是看过了吗?”实际上,贺真记得这件事,但她已不再回想了。


    “那怎么一样?我答应过你的。”


    贺真有些轻蔑地说:“你还答应过我你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可是现在呢?你的成绩怎样?我让你念书,你每天只知道玩,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还要逃学去看德天瀑布。”


    姚望恼了,她抓两把自己的卷发,将它们往脑后捋去,“可这是你十八岁的生日,我想和你一起……”


    贺真再次打断道:“我不想过十八岁生日。我要回去了,你别一直缠着我,这一点意义都没有,”她动身往回走,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咕哝着说,“你不信,就看看我姐,她要结婚了……”


    姚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愣了半晌,忽然大声说:“你说的不只是去看瀑布。”


    贺真停下脚步。


    “你是说,你和我,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贺真还是找不到她的眼镜。“……总之我要念书,你少烦我。”


    姚望站在酒店室外停车场入口的路灯下,看着贺真的身影消失在大堂旋转门后。


    她心里烦躁,漫无目的地原地打转,拿出手机来编辑给贺真的消息,删删改改,踢一踢岗亭的水泥台阶,一气之下,将编辑好的信息全删了——就在这时,旋转门再次加速,她抬起头,远远望见有两个人从酒店大堂走了出来。


    那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走在前边的那个穿着婚纱,姚望认出那是贺真的姐姐贺天然,她是今晚的新娘。


    她的妆太厚重,不如平时好看。


    被拉着的那个装扮利落,穿黑色皮外套,戴黑色鸭舌帽,扎一束凌乱的马尾,五官隐在帽檐阴影下。


    两个人向停车场走来,越走越近,姚望渐渐听清了她们说话的声音,她往旁边躲了躲,退到岗亭阴影处。


    *


    “你的车停在哪里?”贺天然问。她像必须马上赶去某个地方。


    乔木摁了口袋中的车钥匙,车应声,贺天然拉着她循声走去。今夜没有月光,走到停车场深处,街灯也不见半盏,她们一左一右钻进车子前排,她将手中的工具箱扔到后排,点火,开灯,车子在寂静昏黑中醒来,车灯光亮铺洒前路,只要往前走,就能驶入光里。


    车并不好,十来年前产的大众polo,乔木在二手车场花两万块买下它。它已三易其主,外貌平庸,配置过时,白色漆面有点点斑驳,但乔木对它很满意,它能跑,她的世界拓宽至城市以外,她驾着它去登一百公里以内所有的山,它会在山脚等她。自啾仔不在后,它是她最忠心的伙伴。今夜,它也在这里等她。


    它能跑多远?乔木又在想,会不会能跑到赛里木湖?


    无论如何,乔木同意贺天然离开的提议。


    她将车驶出,问:“送你去哪里?回家?”


    这很怪异,坐在她身边的所谓她的弟媳,她不知道她住在这座城市的哪里,她们之间的对话从来不超过三句。难道她应该送她去那套前几个月刚刚装好的婚房,那套爸为之怒骂她大不孝、妈为之声泪俱下恳求她的乔家宝的房子,全新楼盘,全款购入,当然,最终她还是没为那套房出半毛钱。若她将她送到那里,感觉就像押送犯人回到牢房,然后呢?要她坐在婚床上彻夜等待不归的新郎吗?不管是死是活,他另有想上的床榻。


    她想警笛声怎么还没有大作?她们都有各自的牢房可去。


    贺天然笑了,此刻那新娘的假面脱落,乔木自后视镜望见她舒朗的笑容,她们在镜中对视,乔木旋即收回目光。中控格子里有一瓶剩了小半的可乐,看起来不太整洁,乔木将它拎起,一边换手握方向盘,一边将它从右手换到左手,扔进车门的储物槽。


    “我们还回得去家吗?”贺天然笑着说,“依你现在的情况,不该是去亡命天涯?”


    这么说他死了?但乔木不想再问,也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


    她在岗亭前停车缴费,有人敲副驾驶的车窗,她还以为终于有人来抓她了,结果是个顶着一头乱蓬蓬卷发的小孩,一个脸庞稚嫩的大高个,背着个书包。车窗降下来。


    “天然姐?你去哪?”对方毫不避忌地向乔木投来好奇目光。


    “去亡命天涯。”贺天然理所当然地说着,仿佛在说她们只是要出门遛狗。


    “真的?能带上我吗?”


    酒店大堂的旋转门冲出一个迷茫的妇人,乔木提醒道:“你妈。”


    贺天然推她的手:“快走。”


    可那小孩还趴在车窗上。“干嘛躲着阿姨?”


    “闭嘴,上车!”


    小孩敏捷地钻入车后座,兴奋地趴到前排中间:“天然姐,你该不会是在逃婚?”


    贺天然升起车窗,乔木一脚油门,她们循着车前灯驶入公路,将所有一切甩在后头,庸俗的婚礼、死去的新郎、六神无主的母亲……所有一切都看不见了,只有车前灯在她们眼前发亮。


    “你是谁?”小孩扭头问乔木,“我是姚望,遥望的望。你呢?你是来带天然姐走的,我就知道,你是不是那个……”


    “给我坐好。”贺天然捂住姚望的嘴,推她回后座,“这是我妹妹的同学。”


    乔木问:“所以?现在去哪里?”


    贺天然答:“腾冲。”


    “腾冲?云南腾冲?后边这个呢,在哪里下车?”


    “对,云南腾冲。先帮我把她送回家。喂,姚望,你家在哪里?”


    姚望大叫:“我不下车!我不回家!你们要去云南?腾冲在云南哪里?”


    “你在开玩笑?你知道腾冲离防城港多远?”乔木瞥一眼后视镜中的姚望,“不回家你要去哪?”


    “我要去崇左,能捎我一段吗?你们去腾冲顺路吗?”


    “你有病?你不上学了?”贺天然骂了姚望,扭回头来,“我知道,一千四百多公里。”


    “少上几天也没事,还不就考那么多分。”姚望满不在乎。


    乔木说:“腾冲太远了,我去不了。”


    “你不去?那你就只能去派出所报道了。”贺天然又问姚望:“你爸妈呢?最近都不从南宁回来?”


    “他们十天半个月也不回来一次,我家没人管我!”


    “我无所谓,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乔木顺着车流行进,左转绿灯便左转,开车于她是一种直觉,不需多想。


    贺天然说:“反正跑不了多远,那就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姚望问:“为什么要去派出所?你犯事了?”


    乔木略过后排的问话,“我的车太破了,跑不了那么远,何况油太贵了,高速费也贵。”


    姚望赞成道:“确实有点破。”


    贺天然骂姚望:“闭嘴。”她又看向乔木,“喂,你现在是在亡命天涯,怎么这么抠,你很穷?”


    姚望又表示理解:“不穷还能开这么破的车?”


    “嗯,我的存款交了首付,还要还房贷。”


    贺天然无言,乔木通过后视镜略微观察她的侧脸,她猜她想起了乔家宝那套由爸妈出资全款买下的新房。很快她就不再猜测她的想法,这没有意义,她们应该尽快告别,前方哪一个会是她们分道扬镳的路口?


    “这是什么?”姚望从后排座椅的缝隙中发现一样东西,“一张地图?”她将它展开,随后念道:“219号边境公路……”


    乔木忽然感到豁然开朗,她想起了,那条红色公路,一张自驾旅游地图,二手车场送给她的提车礼品中的一样。她的车从来没有乘客,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它遗落在身后。


    “……我看看,南边的起点,广西防城港……不就是我们这里?”姚望用手指戳着地图上的红色公路,“然后是……崇左,这条路经过崇左!跟着离开广西,就到了云南……腾冲也在这条路上!天然姐,我们是一路的!”


    贺天然从姚望手中接过地图,那是张大开页的彩色地图,四周细密地写着219号公路的沿途资讯,山川湖泊、湿地峡谷,所有值得一看,但绝大多数人一生也不会踏足的地方。


    “好长的路,离开广西和云南,还会穿过西藏,穿过整个新疆……”贺天然读着上面的小字,“219号公路,这是国道吧?国道不收费,你走不走?”


    乔木不语。


    贺天然拍拍椅背,示意姚望:“你爸妈不在家,那你每天吃什么?他们给你钱了吗?”


    “当然给了。”


    “有多少?”


    姚望打开手机上的电子钱包,有两千多余额。


    贺天然说:“喏,油费有了。”


    姚望大惊失色:“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你跟人家非亲非故,还想搭白车?”


    乔木笑了,没有说话。


    “也有道理。那好,我出油钱。我们几时到崇左?”


    乔木又瞄见贺天然手中那地图上的赛里木湖,小小一方图片,印在角落里。


    她终于问:“你去腾冲干什么?”


    她不再跟随车潮大流,打灯变入最侧边车道,指示牌提示前方离开防城港市区,夜色中这条车道只她们一行,天色越晚,越没有人离家远行。


    贺天然说:“去找我前女友。”


    各位好,好久不见。


    继千禧年代与海岛校园之后,我又写了一个自己所非常喜爱的题材,那就是公路故事。


    我个人是很喜欢上路的,漫步人间,遍赏无限风光,也总会遇见各种趣味的人和事,会感受变化,生活的变化,身心的变化,也总会有新的情感在心头悄悄生长。


    旅途是生活之外的生活,那么如果生活是层层嵌套,也许,我们的生活本身也正是一场最漫长的旅行呢?它是如此不华丽,时常有些狼狈,有可能还破破烂烂,但总意外在残败之间,开出一朵渺小的花,而这渺小的生命,正是伟大的生命。


    本文将于今日(2025.09.16)起,每周二、四、六 21:00更新,有别于之前两部作品,我希望这个“在路上”的故事更加节奏明朗,因此我降低了文字的密度,尽量简洁地让故事接踵发生,每一更不会超过4500字,以期给大家带来更明快的阅读体验。


    本文的旅途,也即序幕中出现的219号公路,即是取材自真实的国道G219公路,但针对故事需要,我对其中部分地名及实地细节进行了化用与改编。


    至于大家所关心的人物设定,借用两位主角对对方的评价,即是“总是满脸苦大仇深的骑士病小姐”与“连温柔都有些淡薄的随心所欲小姐”。


    从广西到云南,到西藏,到新疆,从明艳的亚热带边境到苍茫的山地高原,再到春暖花开的赛里木湖,我想讲述女人与自然,女人与女人,女人与自我之间的故事,苍茫天地照见我们的渺小与局限,也见证我们的伟大与无限。


    请与我上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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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