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秋。


    上海的一处西郊。


    此时还是下午的四点钟，天色尚早。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在街道上快速奔跑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很快来到一间普通的民房之前停下，推开大门。


    还没看见里面的人，少女清亮的嗓音响起。


    “宁哥，我这个月工资发了十元，有一元是店长看我勤快提前加给我的。下个月起我就涨工钱了！”


    她今日下工得早，十分兴奋，迫不及待地就要跟宁亦文分享她的喜悦。


    但是院子中空无一人。


    宁瑶脸上的笑意还挂着，眼底的笑意却浅了。


    人不在吗？


    奇怪，她昨日听宁哥说今日休息呀。


    “宁哥！你在家吗？”宁瑶一边喊，一边将大门关上。


    此时的宁亦文正在房间内看书，他听到了宁瑶的话，被少女的活泼感染了，但没有回复。


    他觉得这样大呼小叫的，有失风度。


    宁瑶走到了宁亦文小屋门口，有些不确定了，“宁哥？你在家吗？”


    “在。”屋内传来短短的一个应答声。


    宁瑶听到回应，又开心起来了。


    当即抬手撩起屋前的灰色门帘，迈进屋内，看到宁亦文靠着窗台，借着窗外的阳光捧着一本书看着。


    宁瑶下意识地静了一瞬，兴奋之心降了下来，浅声道：“宁哥你在看书呀。”


    “嗯。”宁亦文还是简短地回应，还翻了一页书。


    宁瑶扁嘴，她想说话，但是宁哥在看书。


    以前宁哥跟她说过，如果看到他在看书，就不要打扰。


    她不想打扰，但是她现在想跟宁哥说话。


    那她再等等，等宁哥看完书，而且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宁哥说。


    想着，宁瑶就地坐了下来，将斜挎的小布袋轻轻地放在地上，屈起双腿，将小巧的下巴抵在膝盖上，乖乖地。


    安静地看着宁亦文。


    宁亦文今天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浓眉星目，嘴唇轻轻抿着，十分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册。


    宁哥真好看。


    宁瑶心中感叹了一下。


    她想不通，明明宁哥比她还小一岁，怎么宁哥就这么厉害。


    宁母去世是两年多前，那时候，她十四岁，宁哥十三岁。


    办完宁母的丧事后，宁哥便带着她，卖了在村里的屋子和很多东西，来了城里。


    她还记得，宁哥跟她说，村里的人，欺负他们寡母三人，没必要再呆着，要进城，他还要读城里的学校。


    初听时，宁瑶觉得很荒谬，村里的是祖产呀，怎么就能卖？


    但她拗不过。


    更何况，从小宁母就教导她，凡事要以宁亦文为重。


    也因此，宁亦文比她还要小，她在宁母的授意下，一直都是喊宁亦文为宁哥。


    后来，她随宁亦文进了城。


    刚进城那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也是宁哥带着她找了个有屋顶的小破屋子暂住了几天。


    很快，宁哥找到了工作，工作还提供了住宿，甚至还帮她找到了工作。


    两人就这么在城中安了家。


    安家不到半年，宁哥拿着二人攒下来的钱，说：“我们该上学校了。”


    上学吗？


    宁瑶没有读过书，看不懂那些方块字，但她见过小时候村里面上过学校的孩子，听说是学不好要被打手板的。


    害怕，可是她从不会拒绝宁亦文，只是下意识地问：“那我们都上学了，谁来赚钱呢？”


    宁亦文也有些伤脑筋，不是赚钱的问题，而是，他们现在攒下的钱只够一个人上学校。


    “没事，赚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明日同我一起去报名交钱就好了。”


    他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分几次还学费。


    宁瑶能看懂宁亦文的难处，借机找了一个借口。


    “上学校还要交钱，那宁哥你一个人去吧，我……我等你下学了回家教我就好。”


    宁亦文还在犹豫。


    宁瑶上前，摇了摇宁亦文的手臂，“宁哥，你就答应我吧，我真不喜欢读书。”


    宁亦文看着宁瑶，“读书很重要。上学校和在家学习是有很大区别的。”


    宁瑶摇头：“可是我不像宁哥你已经认识很多字了呀，我现在一个字都不认得，我去学校有什么用呀。”


    宁亦文最后还是被宁瑶说服了。


    “那我去学校，你在家开始学习认字。”


    这学校一上便是两年，宁瑶也如愿多赖了几年应该去学校的日子。


    她很享受现在的日子，上工很轻松，大家都很照顾她，宁哥学得好似很好，也一直会照顾她。


    宁瑶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


    而且，明天她就满十六岁了，宁母同她说过，十六岁，就可以嫁人了。


    她是宁哥的童养媳，那他们就该成婚了。


    宁瑶抿着笑意想着。


    低头把玩自己粗布小挎包上的带子，偶尔抬头，看看宁亦文看完书了没有。


    但是没有。


    直到太阳落下，窗外的光线弱了许多以后，宁亦文才收起了书本。


    转头一看，此时坐在地上的宁瑶，抱着自己小腿，歪着头抵着膝盖，已经睡着了。


    宁亦文摇了摇头，她真的是个小犟种。


    起身，来到宁瑶前。


    宁亦文就这么站着，低头看着宁瑶。


    此时屋内的光线昏暗，但无损宁亦文高挺的鼻梁，薄唇微抿，轮廓分明。


    连带着一身粗衣旧布的深蓝色长衫也显得有质感了起来。


    修长的身形，衬得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宁瑶更加娇小。


    十五岁的少年，琥珀色的瞳眸深不见底，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


    他无奈地看着宁瑶，她还是个小孩子呢。


    宁亦文知道宁瑶要与他提的事情，前世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宁瑶提了结婚的事情。


    那时候的他便没有答应，如今的他就更不会在这个时候答应了。


    更何况，这辈子，他不希望宁瑶如此迷迷瞪瞪地就将自己的下半辈子交了出去。


    尽管那个人是他，也不行。


    “宁瑶。”宁亦文轻唤。


    低沉的嗓音在不大的室内回响，传入宁瑶耳中。


    宁瑶睁开眼睛，睡眼迷蒙，昏暗的室内让她一时半会还没搞清楚自己的所在。


    抬头，与宁亦文眼神对上，黝黑，深沉，永远看不懂的眼神。


    宁瑶立刻清醒了。


    “宁哥……我怎么睡着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困了就回自己屋里睡吧。”宁亦文轻声道。


    转身走到桌子边，拿出一盏煤油灯，打算将灯点上。


    宁瑶想站起来，但她感觉到自己双腿如针刺一般的酸涨，麻麻的。


    只好继续坐在地上，说：“我不困了。宁哥，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灯火燃起，站在桌子前的宁亦文，愈加修长，落入宁瑶眼中，高大的身影，挡着的不是烛火，而是这么多年来的风霜雨雪。


    宁亦文点灯的手缓了一瞬，很快便又继续拨弄灯芯，“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啊，那宁哥先说。”宁瑶从来都不会同宁亦文争先。


    宁亦文没同她客气，清冷的嗓音响起：“我已经给你报了名，明日起，你就跟我一起上学吧。”


    宁瑶触不及防地收到要上学的通知，捏紧手中的布条子，脑子空白了一瞬，把自己要说的话忘了个七七八八。


    不敢拒绝，但还是下意识地表现出自己的抗拒，“可是我刚涨了工钱，明日我还要去上班的。”


    她实在、实在、实在是不想看书。


    每次一看到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她就犯困。


    这书半分意思都没有。


    还不如她去饭馆跑堂，人多，热闹，大家讲话还特别有趣，更重要的是，还能挣钱。


    读书还要花钱。


    密密麻麻的理由在心中浮起，宁瑶瘪着嘴，脸上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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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请愿。


    此时腿上的酸麻感已经沉下去了，她却不想站起来了。


    还不如就这么坐着，坐到地老天荒算了。


    只要不让她读书。


    宁亦文拉开板凳，同时将旁边的板凳也拉开，头都没回，拍了拍旁边空着的板凳，“你过来坐。”


    令行禁止。


    宁瑶耷拉着头，站起身来，挪到了宁亦文说的板凳前，坐下。


    这才发现桌子上有一个灰不溜丢的小麻袋，和几份纸质的东西。


    宁亦文将小麻袋推到宁瑶前面，“这是我挣的。我写了几篇文章挣的钱。”


    宁瑶瞪大了双眼，小手揪起麻袋，摇了摇，银钱碰撞的声音哗啦啦地响起。


    居然还不少！


    宁瑶有些不敢相信，拉开小麻袋的束口线，将里面的银钱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


    整整二十个！


    二十块钱！


    宁瑶瞪大眼睛，看了看桌子上的二十个银钱，又看了看宁亦文，“宁哥，这……这比我两个月的月钱还多呢。”


    几篇文章就能挣到这么多钱……


    宁瑶深吸了一口气，好奇地问：“宁哥，写这几个文，要好久吧？”


    她想，如果这个文需要好几个月才能写完，那还是不如她跑堂呀。


    但宁亦文摇头，毫不留情地打碎她的期待：“我就花了三天。”


    只是审稿到刊登和发放稿酬需要点时间，但是这个就没必要强调了。


    宁瑶目瞪口呆。


    “宁哥好厉害……”


    宁亦文继续说：“所以，以后不需要你去跑堂挣钱了，你明日开始，就跟我一起，去学校上学。”


    宁瑶：“……”


    宁瑶抿紧小嘴，低下头，垂着的眼皮子下，眼珠子滴溜溜的。


    脑子转得飞快。


    完了。


    还有什么借口吗……


    但她滚动的眼珠子连带着眼皮子一直颤动，宁亦文看在眼中。


    语气未变，“怎么？不想去？”


    宁瑶小声如蚊呐：“可以吗？”


    宁亦文嗤笑一声，修长的十指将桌子上的银钱一个一个捡起，放到小布袋中。


    “那你倒是说说，现下不需要你了挣钱，你也不想去读书，还能做什么？”


    听了这话，宁瑶猛地抬起头，煤油灯火映入她的眼中，比烛火还要明亮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宁亦文。


    “宁哥，我可以在家给你生小娃娃！”


    心理素质远高常人的宁亦文被这句话给震住了，手一松，刚捡起的银钱掉回桌面，与其他银钱相碰，发出响声。


    脸如锅底。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


    宁亦文猛地站了起来，将桌面上所有的银钱全部一股脑地收了起来。


    沉声说道：“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将收好的银钱放在宁瑶的前面，“从明天起，你就上学去！”


    话语中是一丝回旋的余地都不给了。


    宁瑶听懂了。


    小嘴扁起，眼睛干巴巴地看着宁亦文，争取最后的机会：“那可以下个月吗？我刚升的银钱……”


    她好舍不得啊，干了这么久，第一次涨工钱。


    而且，今日掌柜都夸她，说她手脚麻利，做事勤快。


    “不行！”宁亦文头都没回，转头撩开屋门口的门帘，大步迈出去了。


    宁瑶重重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小麻袋，一手食指和拇指捻起麻袋束口的绳子，看着小麻袋摇摇晃晃的模样。


    另一手指着小麻袋说：“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容易被宁哥拿到了呢。”


    怎么办啊。


    读书。


    宁瑶回头看了一眼宁亦文屋内摞起来的书，翻了个白眼。


    读不了一点。


    读书哪有挣钱好玩。


    此时，宁瑶已经完全忘了一开始要和宁亦文提婚约的事情了。


    满脑子都是，如何让宁亦文打消这个让她去上学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