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要跟你姓
作品:《绣春照阙千》 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街边摊贩便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云来酒坊”的伙计们吆喝着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扑鼻而来,浓郁到呛人。
酒坊老板王掌柜头满脸笑意地站在柜台后,他身旁的大酒缸里,今儿新上市的“高粱白”正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随着酒坊门开,早已等候多时的客人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他们身着各式长袍短打,有书生模样的,手中还握着书卷;有商贾打扮的,腰间挂着沉甸甸的钱袋;更有不少市井百姓,满脸期待。
人群中不时传来嘈杂的议论声:
“听闻这‘高粱白’是王掌柜耗费近三十年心血酿制而成的,前几日刚挖出来。”
“我家老爷昨日有幸浅尝一杯,说这酒啊,入口绵柔,后劲十足,醉人于无形,喝上一口赛过活神仙呐!”
“真的假的?竟比那同福酒楼的‘灵溪白’还要醇?”
“你若不信,可亲自品尝,保管让你心服口服。”
众人你推我搡地挤到柜台前,纷纷将手中的银钱往王掌柜面前放,急切地喊道:“掌柜的,来两斤!”
“给我打三斤!”
“我要十坛!马车已经停外边了!”
王掌柜忙得不可开交,一边大声招呼伙计们帮忙打酒,一边乐呵呵地收钱记账。
临近晌午时,外边街道上响起一阵整齐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只见一队身着黑色软甲、腰佩长刀的锦衣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来,他们身姿挺拔,神情冷峻,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避让。
然而,这队锦衣卫刚走到酒坊门口,就被如潮的人群给挡住了。
负责带队巡街的李百户皱了皱眉,不满道:“散一散,都散一散,全堵在这里成何体统?”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了几分,众人下意识回头,看到那队锦衣卫后,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敬畏与不安的神色。
有人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试图融入人群,但更多的人仍舍不得放弃已经排好的位置,只是稍微侧了侧身,为锦衣卫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李达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王掌柜身上,他迈步走进酒坊,靴子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官爷,对不住!实在对不住!”王掌柜连忙从柜台后边小跑出来,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一边拱手,一边小心翼翼地解释,“今日酒坊上新,客人太多,实在没顾得上注意外面的情况,我这就让伙计们疏散人群,给您让出道来。”
李达并未立刻回应,而是抬起手,示意身后的锦衣卫止步,无需上前。
眯起眼,视线停在那几坛大酒缸上,李百户笑道:“王掌柜,你家酒坊生意兴隆得很啊~不过,若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出了什么岔子,这门头上挂了几十年的老招牌怕是要不保喽~”
听到这话,王掌柜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自然,他连连点头称是,语气更加恭敬:“官爷教训得是,小的明白,明白!实在是今儿一早客人多的超出了预期,我也正打算让伙计们控制一下人数,免得闹出什么事端来呢,您放心,我这酒坊一向遵纪守法,绝不给您和巡检司添麻烦。”
李达冷哼一声,显然对王掌柜的说辞并不完全买账。他稍稍偏头,看向那些仍在争先恐后抢购酒水的人,神情中透出一抹审视,“都是熟客?”
声音很低,语气中隐隐带着试探。
王掌柜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是的是的,大多是街坊邻里,或朋友的朋友介绍来到,我这酒坊从父辈那里传下来,开了几十年,确实熟客多了些。”
李达的目光再次回到王掌柜身上,直盯得他额头开始冒汗,才缓缓开口:“嗯。”
王掌柜眼珠子一转,笑道:“官爷您上次托我寻的桂花栗子酒找到了,要不……现在拿上?反正顺路,省得您再跑一趟。”
李达眼睛一亮,欣然应允,“好啊~等中午散了职,正好和兄弟们喝一口。”
“好嘞~您这边请~”
说着,便往里边引,李达也没客气,跟着王掌柜径直走向酒坊后院。
有锦衣卫小兵在,买酒的人也不敢议论,但眼神都颇为不善。
不用问也知道,什么托掌柜寻酒,根本就是王老板怕对方难缠,主动递台阶,要行贿呢。
哼!锦衣卫,朝廷鹰犬,真是雁过拔毛,连这小小的酒坊都不放过!实在可恨!
李达不管外人怎么想,反正已经习惯了,他跟着王掌柜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后院一处僻静的小屋。
屋子不大,但布置得颇为雅致,墙上挂着几副字画,显得屋内陈设简单却不失格调。
“王兄,叫我进来干吗?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欺男霸女,跟你讨银子呢。”
人刚跨过门槛,李达就一反方才嚣张的态度,变得十分亲切,“瞧你这头上汗出的,发生什么大事啦?兄弟给你搭把手?”
王掌柜,王百户随意抽了本书当扇子,往自己脸上呼风,“没出大事,就是累的,从开门到现在一直收账,我都快不认识‘订金’两个字了,诶,回头帮我问问郑大人,这‘高粱白’是否还有存货?章裕侯家的管事来晚了,现货都被广安侯家拉走了,若还有库存,我明日亲自送上门,免得得罪人。”
他们搞情报的需得左右逢源,圆滑处事,能不得罪人还是不得罪的好,免得日后麻烦不断。
“约莫没有了,本就只做了一些试器具,全送你这儿了。”李达道:“不过我听说工坊里把清酒和烧酒也过了一道工序,想必口味不比这‘高粱白’差,说不准你明天送去‘清儿白’、‘烧儿白’,章裕侯更高兴。”
“那可真是太好了!”王掌柜欣喜道:“李兄你是没看我那账本,光一上午,我订金就收了这个数,若是换了更好的‘白酒’,指不定咱北镇抚司的人晚上都得躺在银子上睡觉了。”
李达看他比了个“八”,不确定的开口,“八十两?”
“你瞧不起谁呢?”
“八百?”
“再猜。”
“八千!”
“就这点胆子?”
“总不会是八万吧?!”
王敏拍拍他的肩,“老李啊,当初让你来酒铺子里当掌柜,你不来,现在后悔了不?”
李达:“……”
“好了,没事就快点巡完街,早点回去交差,哥哥我还等你好消息呢,”王掌柜笑眯眯的将酒葫芦塞给他,“你的桂花栗子酒,诶,说真的,喝了‘高粱白’以后,我喝其他酒都没滋味了,也不知道司里边哪位大人搞出来的,真想当面向他讨教。”
“……以后会有机会的,”只要指挥使同意,“不说你卖的酒,连便利轩里卖的石墨笔都是他搞出来的。”
“啊?”王掌柜先是一愣,很快又释然道:“难怪能想出那种售卖方式,奇人啊~老李,你是不是知道哪位大人出的主意?”
“算是吧……”李达惊觉自己险些说漏嘴,立马正色道:“别问我,郑大人不让说,说了要挨板子罚俸,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好吧。”虽然很好奇,但规矩大家都懂。
两人又交谈几句,李达告辞,等走到前厅的时候,他又端起锦衣卫不可一世的架子。
“多安排些人手,场子看好了,没事最好,若有异常立即报官,否则……”故意拖长尾音,意味深长的拍了拍腰间刀柄,怎么看,李达都是一个嚣张跋扈,喜欢欺负小老百姓的官家走狗。
王掌柜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官爷说得极是,小的一定谨记在心!”
见王掌柜态度诚恳,李达终于挥了挥手,转身朝门外走去,“孩儿们,走了,中午鸿运小馆爷请客。”
随着锦衣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酒坊内的气氛才逐渐缓和下来。
然而,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紧张和不满。
有人担忧地看向王掌柜,生怕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会影响今天的交易,王掌柜连忙安抚众人,示意大家不必担心。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扬起一贯热情的笑容,大声说道:“各位乡亲父老,刚才不过是例行巡查,没什么大事,咱们该买酒的买酒,该尝鲜的尝鲜!排好队啊,不要挤,老王我保证,一定让大家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听了这话,众人才放下心中的顾虑,继续挑选柜台上的美酒佳酿。
李达不管身后酒坊生意如何,按着既定的路线前行,路过便利轩的时候,见到一样火热的场景,忍不住和身边小兵吐槽:“这些读书人,我还当他们不稀罕‘石墨笔’呢,怎么挤得人山人海的?怕买不着啊?”
小兵挠挠头,憨笑道:“大人,这东西可是新鲜物件,写字不脏手也不脏纸,只要笔尖足够细,想把字写多小都行,省事又方便,关键还便宜,谁不想买几支回去试试?”
便宜,是挺便宜的,一文钱十支,和白送有什么区别?就差挨家挨户送货上门了!李达冷哼。
工坊还未出大货时,唐阙千就要求,必须在每支笔上印两行字,左书:锦衣卫监制,翻版者必究。右书:品质有保障,假货一赔十。
那时李达不懂,不说这笔的质量如何,单单印上“锦衣卫”三个大字,谁敢买?谁敢用?家里钱多了没处花,给锦衣卫做贡献,给诏狱添砖加瓦?
唐四郎:“谁说我要赚钱?一文钱十支,爱买不买,记得在店门口把我当初画的画像挂上,告诉看热闹的人,就是用这石墨笔画出来的,另外再安排两个会写会算数的小厮,什么也不用说,就趴在桌子上写、画、记账,随便动笔干什么都行,反正别停。”
李达看他家郑大人领了任务去安排,心里其实没太当回事儿,锦衣卫名声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你要白送,也未必有人敢接。
谁知,他还是错估了人心。
就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一件实用的东西特别便宜的时候,也一定会有人买来试一试。哪怕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或者是想在石墨笔上找点理由、变着花样骂他们锦衣卫呢?
跑堂的小二买了,板子上随手一记,再不怕记岔;建房子的人买了,在木头石砖上随手一划,再不怕浪费好料;就连不识字的大妈买回去了,都能在布上画好花样儿再动剪刀。何况是诗兴大发,动不动就灵光一闪,想要记下心中所想,但囊中羞涩买不起笔墨的穷书生呢?
“哼!在下不喜锦衣卫,便先用这印字的一头,把他们‘锦衣卫’给削了!”
李达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直接气笑了:酸书生,也就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还不是要让书童悄悄来买咱的石墨笔?
“那也不至于这么拥挤啊,都卖好几天了,不说人手一支吧,新鲜度也该过去了吧?就连限时的四季花卉款也要卖三个月呢,急啥?”
另一个小兵很疑惑,李达便直接派他去打听。
没多久,小兵回来了,“大人,我问过了,便利轩的掌柜说,今天卖的是限量款,只卖三百支,售完不补。”
“限量?有何特别之处?”
“木头用的好些,笔芯墨重些,上边印了李太白的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和编号,售价三两银子。”
多少?三两?比他们队里许多人的月俸还高,抢钱啊!!!
那小兵还没说完,“编号好些的已经卖完了,有人想十两银子收个‘一二三’,还被人笑话,剩下数字也快卖光了。”
李达无语,忍不住摇头,“这些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点出息,丢不丢人?”
不过话说回来,唐阙千的生意头脑倒是让他佩服,什么限时、限量、预售,一套一套的,不愧是户部侍郎家的公子。
有小兵附和:“是啊,大人,他们可真没出息,不就是几支笔么?哪怕木头笔芯再好,还不是个消耗品,放在家里不用,要供起来啊?”
先前去探查情况的小兵咳了几声,“店里确实供着两套金丝楠木的。”
什么?什么木头?你说用什么做的?那玩意儿谁还敢下手削?
小兵也不卖关子,继续分享听来的消息,“据说一共出了六套,两套送往宫里,一套送去了国公府,一套不知道被谁截胡了,剩下的这两套要打拍卖,价高者得!”
呵~众人倒吸口凉气,不用问也知道,起步价肯定特别贵,最后的成交价搞不好得按黄金计价。
幸好那店是他们锦衣卫开的,不然今晚就得被抢劫了。
“大人,目前就这些了。”
小兵终于说完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李达动了动手指,示意大家别看热闹了,继续朝前走。
普通石墨笔一文钱十支,限量款三两银子一支,还不算限时销售打八折的那个,哪怕是李达这样的糙汉都知道制作成本被摊出去了,他们没亏钱。
可人们说起便宜的石墨笔,不会感激高价抢限量的冤大头,只会记得这是“锦衣卫”出品的,是“锦衣卫”给大家带来了实惠,而且因为“锦衣卫”三个字,没人敢仿制,品质有保障,这以后提起“锦衣卫”来,人们心中未必都是厌恶和恐惧,或许还会有几分微妙的感激与好奇。
“高啊~”李达喃喃道,“不论贫富贵贱,那小子一网打尽也就算了,还要给‘锦衣卫’落个好名声?”
我当初,真是捡了个宝啊~
北镇抚司内,被人惦记的唐四郎揉揉发烫的耳朵,正忙着和郑千户死磕,“不行,不准,不可以。要入口的东西,怎能用石灰侵泡?”
“猪皮价低,省本钱。”郑银子拿着算盘跟他讲道理。
“我不管,你们自己想办法,总之,不准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唐阙千道:“以后这牙刷肯定会普及,老人孩子都要用,所以在制作之初就得把规矩定下来,你要是敢敷衍我,我可就要闹了。”
“唐少爷……”
“叫太爷爷也不行,没得商量,”唐四公子狐假虎威,“小爷这男宠可不是白当的,要么你让工匠们听话好好钻研新胶水,回头我请大伙儿吃酒;要么在下去给指挥使吹耳旁风,让郑大哥你吃不了兜着走。”
郑银子看看一旁的陶咏,陶咏爱莫能助,千户大人磨不过发威的唐狐狸,只能回自己岗位上思索新方案去了。
唐阙千满意了,打了个哈欠,“没事的话我再睡会儿,午膳不用叫我了。”
陶咏看他萎靡不振的模样有些心疼,“你早上就没吃东西,怎能……”
“不饿,”唐阙千被他扶回床上,倒下就睡,“困的厉害。”
话音未落,人已沉沉睡去,陶咏无奈地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前几日刚醒时,这人精力旺盛的就象只在丛林里游荡的猴子,怎么也停不下来,可不过三四日的光景,他又像一株绝美的花儿过了花期,迅速的枯萎下去。
“回光返照”四个字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陶咏虽不懂医术,也知这不是个好兆头。
刚把门带上,转身就碰上了散朝回来的指挥使。
“又睡下了?”陆大人声音低沉,带着许些不悦。
陶咏微微躬身,答道:“早上魏大夫来过,说不能总施针,久了气血不畅,对身体无益,恐会落下更严重的后遗症。”
陆启渊眉头紧锁,站在院子里一言不发,他的目光越过陶咏看向紧闭的房门,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魏清轩还说了什么?”
陶咏略作思索,答道:“魏大夫提到,唐公子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在诏狱里受寒气侵蚀,再加上之前受了脑伤,若不能从根本上调理,恐怕……”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启渊沉默片刻,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你的意思是他撑不了多久?”
“属下不敢妄加揣测,只是魏大夫的话确实令人揪心,”陶咏低声道:“近几日唐公子明显精力不济,一天里有大半时间躺着,刚刚还吩咐说不想吃午饭了。”
陆启渊深吸了一口气,又是沉默片刻,才道:“让魏清轩不必顾忌,尽管用药,缺什么派人去我府上拿,我那里没有的,报上来,再想办法。”
“是。”陶咏应声退下。
陆启渊站在原地,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扇略有些破旧的木门上。
太祖皇帝节俭,下边的人明面上自然也不敢铺张浪费,尤其锦衣卫又是负责监察百官的,怎能带头做出奢靡之举?所以这北镇抚司名声响亮是响亮,建筑外表却也朴素的紧。
他还记得那日,唐阙千摸到院墙上掉落的墙皮,饶有兴致的同他说:“等我眼睛好了,给你整个速干的仙泥出来,物美价廉,普通百姓也用得起,保管让那些文臣们想挑你的错处都挑不出来。”
“仙泥?”
“嗯~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被我华丽的脑洞震撼到了?”
“……”
“好了好了,叫水泥总成了吧?水一搅和就能用,更贴切、更符合人民大众的审美,呃……确实不该叫仙泥,免得老百姓拿在手里不敢用,还是水泥好。”
…………
…………
…………
心中五味杂陈,既折服于他的奇思妙想,又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这样一个聪慧的人,本该在阳光下大展拳脚,却因为种种原因被困于方寸之地,他能想出许多造福百姓的新奇玩意,却连自身的健康都难以维持。
陆启渊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像是在压抑某些不该生出的情愫。
“指挥使。”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是魏清轩,手里提着药箱,陶咏跟在他身后。
“你……”想说得话还未出口,忽然听到房间里有动静,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快步推门而入。
唐阙千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什么梦话,一旁的被褥凌乱不堪,显然刚刚经历过一番挣扎。
“唐阙千?唐四郎?”魏清轩急忙上前查看,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发现温度高得吓人。
“大人,他又发烧了,陶咏,你帮我一把。”
陶咏闻言,赶忙上前,但陆大人更快了一步,他将唐阙千小心扶起,圈在自己怀中。
“拿毛巾来。”陆启渊头也不抬地说道。
陶咏飞快地从旁边取来几条干净的布巾,递给两人。
魏大夫的药箱里现在随时备着酒精,不单是为了给伤者的创口消毒,也用来给起高热的病人降温,他将布巾浸湿,轻轻擦拭唐阙千的脸颊和脖颈。
“虽说他当初献策是为了让自己过的好一些,但诏狱里的犯人和咱们办差受伤的兄弟也确实得了实惠,”陶咏小声道:“以前被刀剑划伤了,止血后会不会感染,听天由命,现在不怕了,伤口最多两天就结痂,说他救了许多人的命也不为过。”
陆启渊没有接话,只专注地扶着唐阙千,时不时调整布巾的位置。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魏清轩继续忙碌着,一边给唐阙千擦拭身体,一边吩咐陶咏去煎退烧药。
“这药得快些,”魏清轩皱眉道:“他身子本就虚,这么烧下去,怕是要出大事。”
“是!”陶咏应声而去,脚步匆匆。
陆启渊低头看向怀中昏迷不醒的人,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那张平日里总带着狡黠笑意的脸此刻全无血色,显得格外脆弱。
“爸,妈,别哭,我没事……”
又做噩梦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在睡梦中呼唤父母,陆启渊感到很矛盾,有时他不得不怀疑,唐阙千是真的在演戏,不然为何做梦都惦记着家人。
“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你?”陆启渊喃喃自语,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众人眼里的唐阙千聪明绝顶,富有爱心,同情弱者的同时嫉恶如仇。
那一直想见他的采花贼被拒绝了好几次,直到把自己最后的家底,私藏的几千两银票都供出来了,唐阙千依旧不为所动。
“这算什么诚意?我宁可饿死在街头,淹死在臭水沟里也绝不会要他一个铜板,”唐阙千厉声拒绝的模样让陆启渊记忆犹新,“告诉他,除了自宫,我不接受任何条件,否则他这辈子都别想见到我了。”
传话的亲兵当时就惊掉了下巴,以眼神请示,“指挥使,真要这么回话?”
陆启渊动动手指,默示同意。
谁知,第二天,当亲兵告知,那人纠结了一晚上终于手起刀落自己把自己料理之后,唐阙千竟直接反悔了。
“承诺是许给人的,又不是许给畜生的。”他理所当然的表示。
“姑娘们求他放过自己的时候,他放过了?哄骗多少姑娘说不会硬来?结果呢?呵~”
卷宗上记载,至少两个姑娘在反抗时被扭断双手,一人折了大腿,落下终身残疾。
“要我说啊,这杖刑、流放都太便宜他了,就该挑断手脚让他当个乞丐,捡那猪都不吃的东西给他舔。对了,这人轻功好是吧?不如把三条腿一起剁了喂狗?”
说这话时他没避着任何人,根本不在乎会不会传出去,落个凶残阴毒的名声。
心思坦荡,没有文人的迂腐,不在乎外人如何评价自己,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不藏着掖着,和这样的人相处,不累。
如果不是他时不时在梦中说一些奇怪的话,陆启渊想,自己会很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
魏清轩抬头看了自家上司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大人,唐公子的身体状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他之前在诏狱受的寒气至今未除,再加上脑伤未愈,思虑重,如今又过度操劳……若不能好好休养,恐怕……”
“恐怕什么?”陆启渊声音冷的能掉出渣。
魏清轩叹了口气,“属下不敢妄言,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唐四郎恐撑不过半年。”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陆启渊心坎上,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自己当然知道唐阙千的身体每况愈下,可亲耳听到这样的断言,为何仍感到窒息?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陶咏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走进来,“大人,药好了。”
陆启渊将唐阙千扶正,轻拍他的脸。
“阿千,醒醒。”
一股若有似无的真气从后背心涌入,沿着经脉缓缓游走,试图唤醒沉睡的人。
唐阙千睫毛微颤,似乎对这温和的力量有所感应。
“醒醒,该吃药了。”
怀中人眉头皱得更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仿佛正从深沉的梦境中挣扎着回到现实。
“吃过药,病才能好,我……你母亲才能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唐阙千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目光迷离,似乎还未完全清醒,大概是因为眼前漆黑一片的缘故,显得有些慌乱。
陆启渊察觉到这一变化,连忙低声唤道:“唐阙千,吃药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唐四郎的目光才重新聚焦,“看”向前方。
“指挥使……你回来啦,奴家等你等的好心急,”尽管身体虚弱至极,仍不忘调侃,试图用一贯的轻佻掩饰自己的狼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时不见,三月不识肉味,你不在身边,我吃饭都没味道了。”
“既然如此,就赶快把药喝了,陪本使吃饭。”陆启渊命令道。
“是~大人~”
唐阙千听出了话语中的关切,笑意更深了些,他接过药碗,“咕嘟嘟”喝了个干净,还不等嚷嚷嘴苦就被塞了颗糖。
“指挥使,你真是个好人~”
陆大人冷冷的哼了一声,一边吩咐陶咏准备午膳一边给他换衣服,唐阙千后知后觉的发现魏清轩也在,那小脸顿时就乐开了花。
“魏大夫!”
陶咏:真不是错觉,跟叫“娘”似的,肉麻死了~
可惜魏清轩并未打算留下,昨日诏狱里来一个大官,是永明帝盛怒之下关进来的,不管有罪没罪,是不是过几天就要被放出去,总之进来的人都得先挨顿打,不见红不行。
魏清轩是负责他的狱医,虽说有了酒精不怕那位大人的伤口发炎,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得盯着。
唐阙千遗憾的撇撇嘴,“好吧。”
“多吃点,”魏大夫在陆大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摸了摸他的头,“都跟着指挥使吃这么多天好东西了,怎么半点肉没长?”
“消化不好吧,”唐阙千道:“估计小时候吃得少,肠胃还没适应,过阵子就好了。”
魏清轩,“我不擅调理,大人,您看?”
陆启渊点头,“我等会儿还要再进宫,顺路去一趟太医署。”
这是要请太医来?哇哦~面子好大,在下何德何能能让指挥使请御医来给自己诊脉?
唐阙千藏不住话,陆启渊也没打算瞒他。
“石墨笔和高粱白卖的不错。”
“账册已经整理好了?”唐四郎瞬间来了兴致,“我赚了多少?够不够你一年的俸禄?咱俩谁跟谁姓啊?”
陆启渊沉默,不想说话。
“别紧张,开个玩笑嘛,大不了我退一步,跟你姓!”
“好。”
这回答的是不是有点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