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行路
作品:《提笔山河录》 落雪终将无痕。
沿秦河以北的官道上,一行声势浩大的车队正在前行,宛渡攥着缰绳,手中马鞭一扬,眉头紧锁。
“那病秧子又怎么了?”
从后方跑来的侍从跪倒在地:“王上容禀,方才路过秦河,周公子无意见看到一堆白骨,瞬间上吐下泻,如今怕是不太好。”
饶是宛渡再见多识广,也应当是没有见过因为看见一堆烂骨头就将自己吐死的王室公子,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从喉头挤出一句怒骂:“废物!”
那被骂的废物在连番干呕之中抽空打了个喷嚏,伸手揉了一下鼻子。
他身侧做侍从打扮的沐铭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路途实在颠簸,一口水怎么也喝不进口中,直至方才,这路程才慢了些。
沐铭给姬樾喂了一口水,看着姬樾呛红了脸的样子,无奈为他顺背,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苦吗?”姬樾倚靠在马车之中,他裹着厚厚的狐裘,浅薄的暖意在身体中传递开,勉强让他不至于冻死在路上。他看着一路北上的雪景,脑海中回想起临行前天子拉着自己的手满脸悲痛。
“自此一去,你便是孤身一人了,阿樾,北上之路漫长,风雪迷人,别忘了归途。”
那寒风之中,周王旗摇摇欲坠,好不苍凉。
苍凉到姬樾每每想起,都忍不住低笑。
沐铭一脸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笑我那好王兄……咳咳……我此行也算为他挡祸,他竟如此小气,也不知道送我点好东西慰劳一二,真是叫我这个做弟弟的寒心啊……”
一口长叹没叹下去,差点让自己断了气,转头看见沐铭漆黑的脸,他这才收了神通。
苍白修长的手放下车帘,姬樾神色正了正:“我与他多年未见,一出现便是此时,若不是有所图,谁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博呢?”
沐铭将姬樾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也品出来了不少的意味:“别忘了归途……他这是警告你别忘了身份罢。”
姬樾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半眯着眼睛,声音有气无力,话说的也带着含糊:“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坐在高位之上都学了些什么,刀架在脖子上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等危机稍许解除一些就开始作死。”
沐铭坐在他的身旁,闻言垂眸看向姬樾,姬樾自己找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半躺着,可以看出他的疲惫。
或许不止是疲惫……沐铭并不清楚姬樾与天子姬旸之间的事情,但他与姬樾同门师兄弟,姬樾为人他还是清楚的。
就是因为清楚,看着自己这位师弟真正的兄长如此相待,他才替姬樾委屈:“你不怨他吗?”
外面似乎有鸟雀惊起,林间树木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车队还在疾行,姬樾却好像感受到什么一般,他稍微坐直了一点,将凌乱的长发往后一捋,随手扯过一根发带绑了,言辞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有什么好怨的,他想要我死,我也不见得想要他活。”
一只手附覆上腰间佩剑,姬樾终于露出一抹满面春风的笑意:“既然如此视死如归,那就让我这个弟弟送他一程归家路罢。”
话音方落,车外忽惊,只听一声嘶鸣,山顶有巨石滚落,无数箭矢从天而降一般,如同天边流星散落,密密麻麻的落在车队之上,瞬间烧出了一片惨叫。
沐铭一把掀开车帘,只见有百余人从山上冲下,瞬间已经厮杀成了一片,他扭头看向姬樾:“这是什么情况?”
姬樾神色不见任何紧张,只是坐直了一点,闻言朝沐铭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王兄送给我的厚礼而已,小心。”
“小心什……”沐铭一句话没说完,只见车夫勒马,抽出佩剑便刺向车内,沐铭那里还有闲工夫与姬樾聊天,他袖中划出一把匕首,挡下了那朝着姬樾而去的剑锋。
碰撞间,一声铮鸣荡开,一层层的飘向远去,撞响了遥在千里之外的古钟,久未散去。
姬樾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恹恹的看着车夫,车夫手腕一转,只想着快点解决这位周公子,而一旁的沐铭实在缠人。
两人武功高下立见,没过三招,车夫已经被沐铭一剑穿了心,临死前那车夫目光如炬,怒瞪着姬樾。
好似在替这百年来惨死在战争之下的亡魂质问王室,为何如此无用,为何这纷纷乱世无人收复,反而添多了鲜血。
而姬樾依旧波澜不惊,仿若这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与他相反,沐铭简直要快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死,从外射来的箭矢擦着他的发梢而过,落在了姬樾身前一指宽的地方。
姬樾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手指擦过剑柄:“看来此战非打不可了。”
沐铭:“嗯。”
剑鞘被捏在手中,姬樾却没有拔剑,他看向沐铭,眼角微弯,上面染上了方才车夫的几滴鲜血,显得妖冶了不少。
姬樾:“你打。”
沐铭:“嗯?”
姬樾乖巧一笑。
沐铭心底瞬间划过无数骂人的话,都在看见姬樾的脸色之后忍了下去。
算了,他不和病人计较。
至于这人是如何病的,沐铭直至现在也没有搞明白。
想再多已没有意义,沐铭跳下车,将剑横于身前,看着眼前的战局。
这群突然冲出来的兵马如同疯狗一般,见人就砍,显然不是单纯想要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几个葙军护在马车前厮杀,沐铭很快便加了进去,只是愈发交手,见其身手招式,便愈发心寒。
姬樾并不惊慌,在马车内闭眼静坐,只是那手提着剑柄,却微微有些发抖。
他另一只手按着握剑的手,艰难的呼出一口气,只是这一个动作,额头上便渗出了细汗,几丝碎发被沾在额间,姬樾朝后靠了靠。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姬樾抬头去看,那马车被一把战戈刺穿,由此划开,竟被劈成了两半。
木屑洒落在姬樾身上,失去了支撑的马车向两边倾斜而去,一把弯刀迎面刺来,姬樾一只手撑在车辕上,下意识想要跳车,却因体力不支,手一软,便与那一堆车木滚落在了一起,砰的一声摔落在地。
这一落地,姬樾只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快要被摔出去,头顶有寒光刺下,他抱着自己怀中的剑朝一边滚去,恰好躲开了那一点锋芒。
如此紧急之中,姬樾还能分神唾骂一句:沐铭这个蠢货哪去了?
沐铭被几人缠住,手中剑快的只能看见残影,干脆利落。
他杀的痛快,回头一看,自己的亲师弟已经不知道滚去了哪里,地上只剩下一堆四分五裂的木材,还有咕噜噜滚着的车轮。
沐铭:???
场面乱作一团,姬樾觉得自己这个周公子的分量着实不行,那葙王也不知道多找几个人来保护一下自己,要是自己死了,几国便有一个共同的理由来讨伐葙国了。
他滚得满身是灰,一瞬间就从一个翩翩公子摔下神坛,成为了一个狼狈不堪的落水狗,就在这时,他身前身后皆围上来了人。
两把剑一同朝着他刺下,姬樾嘶了一声,全身无力,干脆不挣扎了。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是脖颈处一紧,姬樾感觉自己好像飞上了天。
他微微睁开眼睛,只见想要刺他的那两人躺在了地上呻吟,而自己……
自己还真的飞了起来。
姬樾一脸的茫然,毕生所学的见识好像在这一刻尽数弃他而去,瞬间将他打回了最初的那个稚子模样,这条小命再也不属于他,而是交到了旁人手上,任那人摆弄。
这个视角下,在前方厮杀的沐铭尽收眼帘,姬樾不由的喊了一声。
沐铭应声回头,只看见自己的好师弟被一人用战戈挑着衣领,如同破麻袋一般半挂在空中。
那挑着姬樾之人骑在一匹战马之上,身披甲胄,脸上尽是洒落的鲜血,光影打落在他身后,只能看到这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一只手举着战戈,另一只手牵着缰绳,目光似刀似剑,逼着森森寒气。
如同那绵延万里的冰川,百年之久也无法融开。
葙果然都是一群粗鄙之徒。
沐铭:“公子!”
公子实在是喊不动了,窒息感扑了他一脸,让他两眼一翻,差点没就此驾鹤西去。
而那人在这一句公子声中,终于是看了姬樾一眼。
山野草木枯枝败叶,寒风瑟瑟而来,外界厮杀声不断,那人开口,声音带着几分低沉,像是在利酒中滚过一遭,如此风寒却莫名燎人。
“你是周公子?”
姬樾没说话,只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他便感觉自己被高高的抛了起来,又重重的砸落,那一瞬间,他只感觉眼前天昏地暗,黑成了一片。
短暂的眩晕过后,他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那一身泛着银光的铁甲……
他好像被那人挑着甩在了马背之上,就这样半死不活的挂在了上面。
他抬头去看,恰好那人低头,姬樾能看到那人唇在动,隐约浮现出两个字。
“废物。”
于是姬樾毫不客气的给出了回应:“莽夫。”
废物和莽夫相看一眼,各自瞧不上对方,又移开了目光。
沐铭三两下踹翻了一群人,恰好对方身上令牌滑落,他手中软剑一抖,寒光乍开,将想要上来争抢之人干脆利落的抹了脖子。
那令牌挑在剑尖之上,滑落在他手旁,他一把扯了过来,只看一眼,便将那木牌劈了个粉身碎骨。
身后战马嘶鸣,只一瞬间,那马已经带着两人向前飞奔而去,沐铭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被掳走,连忙提步去追。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这个蛮人,他好像听说过。
“洵都将军!”姬樾一口道出了这人的身份,这一路上实在折腾,他现在倦怠的厉害,实在懒得与人委婉周旋,只是道,“如此对待周王室公子,是不是有些欠妥呢?”
洵都只是驾着马向前冲,迎着簌簌风声,左右的人都倒在他的战戈之下。
声音自姬樾头顶落下:“王室公子自甘为质,我以为你从出洛阳开始就认清自己的身份了。”
“我向来没有自知之明。”姬樾呼出一口气,冷风胡乱的在他脸上乱拍,更何况现在这个姿势让他难受极了,他脸色阴沉,“放我下来!”
“既如此,那臣便更要保护好公子了。驾!”
很好。
姬樾闭上了眼睛,强忍着心头的不适。
先前听闻葙上将军洵都骁勇善战,国士无双,当时他便嗤之以鼻,对此十分不屑一顾,如今他总算是记住这位葙的上将军了。
上将军一路杀到了宛渡面前,至此,所有刺客全部伏诛,一个不留,这条崎岖的小道血流成河,洵都身上布满了鲜血,他勒马朝着宛渡见礼。
宛渡淡淡的朝他点了一下头,目光落在姬樾身上,看着这位公子如此狼狈,他一瞬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到了最后,他只憋出来一句:“洵都,不可无礼。”
洵都道是,跳下了马,然后将姬樾拉了下来。
姬樾下意识扯住身旁人的衣袖,才让自己勉强站稳,他咳了半天,身旁那人和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姬樾不管他,朝着宛渡道:“葙王知道是谁要对你我赶尽杀绝吗?”
宛渡闻言挑了一下眉,仿佛觉得姬樾这句话十分可笑:“大争之世,伐交频频,每一个人都是敌人,他杀我,我杀他们,如此而已。”
姬樾识趣的没有接话,只是偏头张了张嘴,然后吐了这位人形支柱一身。
洵都:……
姬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