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作品:《卷王娘娘她反向躺平

    铜铃在檐下“当”了一声。


    御膳房廊口的风把油烟味往外推了一把。


    灶膛里火舌贴着铁壁舔了一圈。


    钱尚宫把秤抱在怀里,眼尾压得很低。


    “盐先过我手。”


    “油换新缸。”


    “藕粉封匣。”


    她一条条说,嗓子里蹭着火气。


    副掌勺把勺背敲锅沿,敲出了薄薄的焦响。


    “这锅我看着的。”


    “我就怕你看花了。”


    点心婆子揪着围裙角,指尖粘了糖,沾在布上粘又起。


    “筛子裂口我补了。”


    “补过就当没裂?”


    “一时急。”


    杂役们站成一排,鞋尖在砖上挪来挪去。


    有人咽口唾沫,声音在喉咙里打滑。


    “水是东井挑的。”


    “桶刷过了。”


    “盐……盐抖干了。”


    钱尚宫把秤盘一拍,秤砣“嗒”地跳了一寸。


    “你们把话也抖干净。”


    门外脚步一阵快一阵慢。


    小宫女掀帘进来,脸上浮着薄汗。


    “钱尚宫,叶小主来了。”


    钱尚宫眼皮动了一动。


    “让她进。”


    帘影晃了一下。


    叶绾绾打着哈欠,袖里插着一根细细小旗。


    小荷跟在身后,把竹盒抱得稳稳的。


    叶绾绾鼻尖先皱了一下。


    “潮。”


    钱尚宫迎上来,声线压得平。


    “惊动小主。”


    “别惊动。”


    “我困。”


    副掌勺忍不住哼了一下。


    “困也来管我们膳房的事?”


    叶绾绾看他一眼。


    “我来管我的嘴。”


    小荷把竹盒往灶旁一搁,盖角掀了半分。


    蒸汽从缝里冒出来,带着豆沙与柚皮的混香。


    杂役们鼻翼齐齐动了一动。


    钱尚宫把秤放回案上,袖子抻直了半指。


    “今晨风声起,说伙食里被下了料。”


    “下的不是心。”


    “是潮。”


    副掌勺冷笑了一声。


    “潮也能叫人翻肚?”


    “潮能叫墙出汗。”


    “墙不吃饭。”


    “墙会招霉。”


    叶绾绾说着,已经绕到储物间门口。


    她抬手拨了一下门框。


    门框上的水痕被指尖一擦,亮出一条湿痕。


    “墙汗真多。”


    钱尚宫目光一拧。


    “昨夜风大。”


    “风大,门没合紧。”


    她抬眼看门栓。


    门栓松一指,铁舌顶在木眼边扬着。


    “谁的手不爱把东西推进去?”


    杂役们一阵低头。


    一个小内侍袖口露出一缕旧红线,红线头藏不住,像一只小虫子探头。


    叶绾绾没点他,只抬脚进了储物间。


    一脚落在麻袋边,麻袋底下发出“唧”的湿声。


    她蹲下去,指背轻轻一压麻袋侧面。


    麻袋的边沿渗了水,布经浮起一道道小毛。


    “半湿。”


    “麻袋湿了,菜就受潮。”


    钱尚宫跟进去,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层土腥。


    “麻袋是昨夜挪的位置。”


    “挪到了地汗上。”


    “地也会出汗。”


    “你摸。”


    叶绾绾把手平按在砖缝。


    指腹立刻沾了一层冷意,冷从皮往里拱。


    “风是南口进的。”


    “门朝北开。”


    “风绕一圈,把湿气堵在角里。”


    副掌勺在门口探头探脑。


    “你说的都像听风说话。”


    “风比你会说。”


    储物间里堆着两筐菜叶。


    上面的叶子还挺,底下的贴在筐篾上,边缘发黑卷起,像被火吻过又被水浇熄。


    叶绾绾伸手翻了一层。


    黑边下露出一层浅白的绵,绵里带酸,酸里拖着一缕霉。


    她皱了一下鼻。


    “叶子底下都黑了。”


    “堆放太久,潮气不散。”


    钱尚宫的指节绷了一下。


    “每日巡看都有交代。”


    “交代不等于看见。”


    她又翻了另一筐。


    黄瓜在最底下一层被压出浅印,印里鼓了水。


    “这筐不翻。”


    “再放半日,印里就烂。”


    点心婆子小声“啊”了一下。


    “烂了会出味。”


    “就出一股窝了三日的井水味。”


    “我知道那味。”


    叶绾绾指尖拈起一片黑边叶。


    她把叶背翻上来,背脉失了色。


    “这不是毒。”


    “这是坏。”


    副掌勺“嘁”了一声。


    “坏也能让人肚里翻江?”


    “要看谁的肚。”


    “有人肠胃薄。”


    “一口潮就能唤风。”


    钱尚宫环起手。


    “怎么处。”


    “先把底下黑的挑掉。”


    “挑完不够用。”


    “宁缺。”


    “麻袋垫高。”


    “用什么垫。”


    “用竹篦。”


    “有吗。”


    小荷把手一指灶后。


    “那儿就有晒干的。”


    杂役们忙不迭去拖竹篦。


    竹篦拖在砖上发出干脆的刮擦声。


    叶绾绾又绕去角落,指头在半湿的麻袋上一点一点按。


    “这些别放在墙边。”


    “墙汗会爬。”


    “把它们挪到风口斜位。”


    “让风从袋底走。”


    钱尚宫一条条记在心里,面上却还绷着。


    “风口立在西窗。”


    “西窗帘是不是厚了点。”


    “厚就把风掐死。”


    “换薄帘。”


    “晒过艾草的那种。”


    “艾草呢。”


    小荷把篮里掏出一把干艾,拍在手心上“啪”的一声。


    艾香淡淡地窜开。


    “我带着玩。”


    钱尚宫看她一眼。


    “你们带什么都行。”


    “别带潮进来。”


    叶绾绾转身往另一个角去。


    角上堆着两只半湿的麻袋,袋口用麻绳草草一拴。


    麻绳吸了水,拥成团。


    她用指甲扣开一小缝。


    潮味就像一只趴在那的□□吐了口水。


    她退了半寸。


    “这个袋口开过。”


    “开的时候没擦手。”


    副掌勺不服。


    “你怎么知道。”


    “你看那道指印。”


    叶绾绾指给他看。


    麻袋口内侧有一条浅泥痕,指腹印短,指尖印模糊。


    “指上有水,指腹有泥。”


    “掀开就带进去了。”


    副掌勺张了张口,合上,又张开。


    “你……鼻子利,眼睛也利。”


    “嘴也利。”


    她没接他的逗,只抬指朝另一边。


    “角落那堆半湿的麻袋搬出去。”


    “搬到院心晒风。”


    “袋底垫灰盒。”


    钱尚宫一皱眉。


    “灰盒?”


    “炉灰晾干装盒。”


    “吸潮的。”


    “你们只知道下盐,不知道下灰。”


    杂役里有个老头子“嘿”了一声。


    “老家也这么做。”


    “人能记住老家好。”


    叶绾绾回身出来。


    灯下她的影子被油烟拖了一指长。


    她随手从案上拿起一根竹签。


    竹签头有一星细黑。


    她用指腹一搓,黑掉,指腹却并不油。


    “烟灰落到签里了。”


    “点心台的帘子挂得低,油烟在帘下打旋。”


    点心婆子忙去提帘。


    帘环“哗啦”一串响,像雨落在瓦楞上。


    钱尚宫抿着嘴看这一圈。


    “你再说。”


    “再说我就要喝汤了。”


    “你先说。”


    “把墙角那堆霉簟翻翻。”


    “簟底会生黑。”


    “把黑的撕了当火引。”


    “把剩下晒半个时辰。”


    “把糖房的筛子换新。”


    “把盐缸最上层刮出去。”


    “把油先放风口暖一暖,再过瓷嘴细倒。”


    钱尚宫一条条点头,指节上浮起一层白。


    “还要吗。”


    “要一把钥匙。”


    “要哪把。”


    “香柜第二层。”


    钱尚宫眼睛一眯。


    “你要做什么。”


    “我给嘴一个香。”


    “解今天的潮。”


    钱尚宫把钥匙递来。


    钥齿在她掌心里一凉。


    她去开柜。


    油纸包着的藿香与紫苏躺在竹匾上,一片压一片。


    她捏了一撮藿香,揉开。


    凉意把仓里的酸压下去一层。


    她把藿香分给两只小碟。


    “小荷。”


    “在。”


    “把盐柠汤热一热。”


    “这就热。”


    小荷把盏放在小风炉上,火苗探了一下,把盏底烫得“嘶嘶”。


    叶绾绾把藿香贴到盐柠汤边。


    盐味一贴凉,香就立起来。


    她抿了一口。


    “送去给那位主子。”


    钱尚宫看她一眼。


    “我亲自送。”


    “你别亲自。”


    “让嘴轻一点的人送。”


    “嘴轻?”


    “少说话。”


    钱尚宫无声笑了一下。


    “我叫小眉。”


    小眉捧着盏,走路像踏棉花。


    叶绾绾抬脚往外。


    副掌勺忽然喊了一句。


    “你还没看过那筐青子。”


    “看也一样。”


    “你看。”


    她折回两步,蹲下。


    青豌豆在竹匾上滚了一滚。


    她拈起一粒,指甲一点,青汁冒出来。


    她把汁碰到舌尖。


    “豆没坏。”


    “坏在叶上。”


    “坏在泥上。”


    副掌勺低低“嗐”了一声。


    “半夜挑菜的小子偷懒了。”


    “偷懒就让他多挑两筐。”


    “我让他挑三筐。”


    “你让他把手洗净。”


    “洗净。”


    钱尚宫忽然摆手。


    “静一静。”


    灶膛里的火收了半指。


    外头走过一阵风,把铃拨了一下。


    “当”的声音清而短。


    钱尚宫缓缓道。


    “叶小主。”


    “嗯。”


    “这回算你一语点破。”


    “你不用把‘点破’两个字说得这么重。”


    “我只说了一句。”


    她站起来,拍了拍掌心的菜末。


    “下回收拾干净点。”


    钱尚宫喉咙里“嗯”了一声,像吞了一小口硬汤圆。


    “你说得轻巧。”


    “我本来就轻。”


    副掌勺别过脸去,嘴角却往下一收。


    点心婆子偷偷抹了一把汗。


    小荷看向叶绾绾。


    “娘娘,回去喝汤吗。”


    “走吧走吧。”


    “我饿。”


    钱尚宫忽然叫住她。


    “等等。”


    “又什么。”


    “你袖里那根小旗。”


    “怎么。”


    “别常举。”


    “风会记住。”


    叶绾绾摸了一下旗杆。


    木头在她指腹下滚了一滚。


    “风记住也好。”


    “风知道我只是来吃饭的。”


    她说完就往外走。


    刚跨出门槛,脚边“叮”的一声。


    她垂眸。


    一片小小的铜叶从麻袋缝里滑出来。


    铜面磨得薄。


    边上刻着一点极细的划痕。


    划痕像“井”。


    她没弯腰,小荷已经悄悄捡起,塞进袖里。


    “回去说。”


    “嗯。”


    她们穿过廊心。


    桂花香被灶烟撵着追上来,又被盐柠压住。


    小宫女从对面小跑过来,衣角带起一线风。


    “娘娘,那位主子醒了。”


    “怎么说。”


    “说胃里暖了。”


    “你嘴轻。”


    小宫女红了脸,低低应了。


    “轻。”


    她们回到小厨房。


    风炉里火“呼”的一声旺了一指。


    银秤躺在案上,秤影像一条细鱼不动。


    小荷把铜叶放到秤旁。


    铜叶背面粘了一点灰。


    叶绾绾用帕角轻轻一抹。


    灰里带着淡淡的香。


    香不是藿香,也不是薄荷。


    像是陈皮晒过头后的干脆。


    她把铜叶推到直言小旗下。


    小旗影压住它一角。


    “别跑。”


    小荷眨眨眼。


    “娘娘,钱尚宫刚才看起来有点不快。”


    “她嘴里苦。”


    “要不要送她一盏。”


    “送。”


    “盐柠还是姜蜜。”


    “盐柠。”


    “她今儿吃下去话会少一点。”


    小荷“嘿”了一声跑去兑汤。


    锅盖掀起一角,蒸汽“吭吭”地往外喷。


    叶绾绾倚在案边伸了个懒腰。


    袖里的钥齿碰到腰骨“嘡”的一声。


    门上的风把铃又拨了一下。


    铃声像有人轻轻说“当心”。


    她抬眼看向窗外。


    窗外枝影摇了两摇。


    影子里一双绣青线的鞋尖从廊角掠过去。


    鞋尖在砖缝上留下一点浅痕。


    她没追。


    她把盏凑到唇边。


    盐味先上,柠的轻苦从后头来。


    她抿了一口。


    “我只管汤。”


    小荷端着另一盏跑回来。


    “娘娘,我去了。”


    “别摔。”


    “我嘴轻。”


    “脚也轻。”


    “嗯。”


    小荷出门时,门栓轻轻一弹。


    门缝里钻进来一丝风。


    风把案上那截红线头吹了一下。


    红线头在小匣边打了一个卷。


    叶绾绾用指尖把它摁住。


    “别缠我手。”


    小匣里银秤“叮”的一声很低。


    她把直言小旗抽出来,插在风炉边的缝里。


    旗面在热气里轻轻颤。


    她把最后那半口盐柠汤含了又咽。


    她看了一眼门槛下那粒粘着灰的盐晶。


    她用指甲刮起来放在舌尖。


    舌尖发出一丝钝钝的麻。


    “盐房的潮还没退净。”


    窗纸被风顶开一指,又慢慢合上。


    她把手心摊在火边烤热。


    她把钥匙串放在秤旁,小旗旁,铜叶旁。


    钥齿互相碰了一声极轻的“叮”。


    “走吧走吧。”


    “我还要喝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