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小姐的脊背微微松懈下来，指尖无声地按上自己的肋部，眉宇间掠过一丝极力忍耐的痕迹。「请原谅我的失态，」她声音轻柔，却带着清晰的疲惫，「这身装扮着实令人难堪。每次陪姑妈外出回来，我整个人都感觉无法动弹了。」


    安妮停下记录的笔，米芙也从书本上抬起头。这是她们被允许的、每晚两个小时的学习时光，通常充满了书写声和阅读声，但今晚，埃莉诺显然被身体的不适困扰着。


    「束腰的鲸骨，」埃莉诺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门外听见，「像是要嵌进肋骨里。」她谨慎地动了动腰肢，厚重的裙摆发出细微摩擦声，「还有这裙撑，步履稍快些便觉掣肘。每次赴宴归来，身上总难免留下些……不愉快的印记。」


    安妮看着埃莉诺掀开一角，露出的深红勒痕，轻声询问：「所有的场合，都要求如此穿着吗？」


    「我很难说出哪些场合不需要。」埃莉诺露出一抹无奈的浅笑，「玛蒂尔达姑妈常说，得体的仪态是淑女的责任，哪怕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微微摇头，「有时，难免会羡慕你们行动间的自如。」


    米芙闻言，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样式简约但同样捆缚身体的长裙，不太赞同地说：「即使是我这身，有时也觉约束。为了保持挺括，面料里也得衬上些硬衬，远不如看起来这般自在。」


    安妮的目光掠过两人的装束，思绪飞快运转。


    「或许，」安妮谨慎地开口，「我们可以尝试一些细微的调整？仅限于私下场合，让你们能稍感舒适？」


    埃莉诺和米芙同时看向她，眼中浮现出询问之色。


    「调整？」埃莉诺保持着端庄的坐姿，语气却流露出期待。


    安妮起身走近。「失礼了，埃莉诺小姐。」她隔着衣料，在埃莉诺胸下和肋侧大致比划，「束腰的问题在于压力过于集中，且对上半身的支撑方式并不合理。」


    埃莉诺虽然佯装镇定，但是耳朵尖已经红透了，她还是第一次被长辈以外的人这样来回摸。


    安妮没注意她的异样。她的脑海中完全是另一幅画面。那是在一本关于时装史的书籍中看到的趣闻轶事，配着一张略显模糊的黑白照片。


    玛丽·菲尔普斯·雅各布——一位活跃于20世纪初的美国社交名媛。这位小姐与当下的埃莉诺小姐有着相似的烦恼，对束缚身体的传统束腰深恶痛绝。在一次准备舞会时，为了在轻薄的晚礼服下显得更美观自然，她灵机一动，与她的女仆一同，用两块柔软的真丝手帕、一些粉色丝带和一点针线，创造了一个革命性的物件。


    安妮努力回忆着那图片上的简易结构：两块手帕上下错位叠放，在中间偏下的位置缝缀，形成了两个独立的、近似三角形的囊袋。然后在左右两侧缝上长长的丝带，用来绕过背部系紧，上方也用丝带固定于肩膀。它完全摒弃了鲸骨，没有任何硬质支撑，仅仅依靠柔软的面料和巧妙的系带来承托和分隔，其唯一的目的就是舒适与展现自然体态。这个被当时人视为小玩意儿、甚至有些惊世骇俗的发明，后来被认为是现代胸罩的雏形之一。


    安妮无法精确复制现代胸罩，但玛丽·菲尔普斯·雅各布小姐的核心概念——用柔软的独立囊袋和系带来替代整体性压迫的束腰——完全可以被借鉴和改造。


    她将这个想法在脑中迅速“翻译”成当下可行的方案：使用更易得的柔软棉布代替真丝，简化丝带的数量和系法，确保它能被妥帖地隐藏在华服之下……


    想到这里，安妮的目光变得更加自信。她转向埃莉诺和米芙，开始清晰地向她们描述这个源自未来、却即将在此时此地萌芽的构想。


    而从埃莉诺和米芙两人表情来看，显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对于没见过的事物，即便描述得足够清晰，也依旧难以想象。


    「我们可以试做一件，」安妮边解释，边在纸上轻柔地勾勒，「用柔软的棉布，做成两个独立的囊袋，以宽松的带子连接。这样束腰就不用系那么紧，穿在里面，既能提供一定支撑，又能分散压力。」


    看到纸上的简易线条，埃莉诺微微睁大眼睛：「仅用软布？」


    「是的，虽然支撑力不及束腰，但胜在舒适。」安妮解释道，「而且，我们还可以根据人的体型差异，调整囊袋大小。」


    米芙和埃莉诺，不约而同地偷瞟了眼对方的胸脯。


    安妮原本还想继续聊聊A罩杯，B罩杯的分类，希望一次性把胸罩标准化的工作也提前搞定。但被两人的目光一扫，再看看自己扁平未发育的胸部，突然觉得可能还不是时候。


    米芙掩饰住羞怯，用比较镇定的语气说：「这个想法很巧妙。不同的身形，只需要调整囊袋的大小和带子的长度即可。」


    埃莉诺的脸上泛起一丝期待的光彩：「这值得一试。这东西叫什么？」


    内衣，胸罩，文胸等词汇在安妮脑子里迅速掠过。最后她造了一个可能更容易被接受的词，「安全胸衣。」


    「安全胸衣……」对面，埃莉诺和米芙喃喃咀嚼着新事物的名词。


    「至于日常的裙装，」安妮的“灵感”继续涌现，「在非正式场合，或许可以尝试更便利的款式。」她观察着埃莉诺定制礼服的结构，「我们可以制作一条简洁的连衣裙，选用垂顺的面料。最关键的是，」她轻触埃莉诺的后背中央，「后背采用系带设计，束成蝴蝶结。这样便于穿脱，也可自行调节松紧，而且还不失时髦。」


    她的手指停在埃莉诺腰部自然弯曲的位置：「将腰线略微提升至此，既能保持优雅，又便于活动。」


    「系带设计？提升腰线？」埃莉诺轻声重复，眼中兴奋的火点几乎掩藏不住，恨不得立刻上手制作，「这确实与众不同。」


    「这样的设计更注重穿着的感受。」安妮温和地补充。


    这个想法自然也不是安妮原创，完全是从后世借鉴而来。美国大约在20世纪40年代涌现出了一大批精彩绝艳的时装大师，他们开始摆脱对欧洲时装的粗劣效仿，走上了追求休闲，实用，舒适的审美风尚，为新大陆开启了时尚自主化的浪潮。这一时期，在时装史上，被称作“美国风”时期。克莱尔·麦卡德尔就是其中的标志性人物，被称为“美国风之母”。连衣裙背后经典的大蝴蝶结造型，就是出自她的创意。


    将“美国风”带到美国。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吧？安妮心想。


    ……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小书房变成了一个安静的裁缝工作室。


    安妮负责提供详细的设计思路和具体尺寸，她用炭笔在纸上画出清晰的图样，仔细标注每个部位的测量数据。而实际的裁剪工作则由埃莉诺和米芙完成——埃莉诺有着淑女必修的针线功底，米芙则在修改自己的衬衫时积累了丰富的裁剪经验。


    「这里需要再收拢半分，」安妮指着图纸上的肩线位置，「这样会更贴合。」


    埃莉诺小心地按照图样裁剪着柔软的棉布，米芙则负责处理更具挑战性的连衣裙。她们不时交换着意见，安妮在一旁细心讲解每一步的制作要领。


    那件被称作「安全胸衣」的新事物最先完成。当埃莉诺首次试穿，并在外面松松地系上旧束腰后，她谨慎地做了个深呼吸。


    「确实……有所不同。」她小心地活动着手臂，「压迫感减轻了许多。」


    随后完成的连衣裙采用简洁的剪裁，略微提升的腰线，最特别的是后背那对长长的系带，可以轻松地束成一个硕大的蝴蝶结。


    当埃莉诺完整地换上这套改良服饰，在书房内缓步行走时，她的姿态自然而舒展。


    「安妮，」她转向安妮，语气保持着淑女的克制，但眼中的光彩透露着欣喜与激动，「这确实舒适多了。尤其是这个系带设计，」她反手轻触背后的蝴蝶结，「十分巧妙。你的巧思令人赞叹。」


    安妮暗道一声，「对不住了，克莱尔·麦卡德尔女士，玛丽·菲尔普斯·雅各布小姐。你们对女性身体解放的贡献，我会记住的。」


    另一旁，米芙有点羡慕地说，「埃莉诺，你即便穿上这身去参加宴会，也不失礼数。说不定还能引领纽约的新风尚。论华丽，可能比不上重金定制的欧洲手工礼服，但论时髦，绝不输任何一件定制礼服。」


    「你想试试吗？」埃莉诺准备脱下来，让米芙也试穿。


    米芙用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她眨了眨眼，说，「比起蝴蝶结连衣裙，我更想拥有一个合身的安全胸衣。埃莉诺，你能帮我赶制一个吗？」


    埃莉诺的眼神又不自觉地停在米芙胸脯上。呃……确实比她自己的丰满很多。


    米芙见两个朋友都盯着自己的胸脯看。赶紧转移话题，她端正姿态，说：「这样的设计确实能带来很多便利。安妮，你考虑过为此申请专利吗？」


    专利？


    安妮看着埃莉诺身上那件由自己设计、同伴们制作的连衣裙。心中激起了涟漪。


    /


    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梅布尔太太无声地推开，仿佛开启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安妮跟在女管家身后，脚步踏在光滑的深色地板上，几乎不敢发出声响。


    她的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全场。宽敞的大客厅里，壁炉里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将晃动的光影投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玛蒂尔达夫人端坐在主位的沙发上，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沉稳的雕像。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安妮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


    埃莉诺小姐和伊迪丝小姐分坐两侧。男管家施耐德先生肃立一旁。领安妮进来的梅布尔太太，在完成通报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垂手站立。空气里有种郑重的味道。


    这幕场景，让安妮想起前世电视剧里升堂的情节。


    安妮的心跳快了些。她垂下眼，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大脑飞速运转，无数个念头闪过：是做错了什么事，需要劳动夫人和两位小姐，连同两位管家一起“审判”？是上次清点物品的记录出了纰漏？还是说，因为在小书房制造胸衣和连衣裙的事情被夫人知道，要取消自己参与陪读的机会？这种沉默的、全员到齐的阵仗，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心慌。


    玛蒂尔达夫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有重量，压得安妮几乎要喘不过气。终于，那沉稳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安妮。」


    「是，夫人。」安妮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经过考虑，」玛蒂尔达夫人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从今天起，你的职责将有所调整。」


    安妮的心提了起来。调整？是贬斥？还是……


    「你将担任埃莉诺小姐和伊迪丝小姐的【事务助理】。」


    安妮猛地抬起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事务助理】？她？一个底层女仆？


    这简直像听到明天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一样不可思议。


    玛蒂尔达夫人没有理会她的震惊，继续用那平稳的声调宣布：「主要职责是协助两位小姐处理一些私人事务，包括但不限于跑腿、文书整理、以及一些特定物品的管理。你将不再参与固定的杂役排班，具体工作由埃莉诺和伊迪丝直接分派。」


    不再参与固定杂役排班……由小姐直接分派……


    安妮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看向埃莉诺和伊迪丝。埃莉诺的嘴角抿着一丝克制的笑意，眼神明亮。伊迪丝则对她微微颔首，目光温和。


    她们知道！她们事先知道！可为什么一点口风都没透露给她？


    她用眼角余光看到施耐德先生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脸上的惊讶已经收敛，恢复了管家的专业面具，但那份最初的震动痕迹犹在。而梅布尔太太，她的直属上司，此刻正垂着眼睑，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嘴角紧紧抿着。前几天，这位女管家还因为伊迪丝小姐送手套的事，对她稍微和颜悦色了些，甚至给她分配了更轻省的打扫卧房的活儿。安妮能感觉到那并非完全的善意，更像是一种对“主人青眼”的奉承式回应。可现在……梅布尔太太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被打乱了步调的愕然。


    安妮，这个走了狗屎运的丫头。她大概以为安妮最多也就是在仆人阶层里往上爬一爬，却没想到她能一步跨出了那个固定的框架。彷佛玛蒂尔达夫人伸出了一只无形的大手，从梅布尔太太所管辖的那个秩序井然的仆人世界里，轻轻地将安妮提了出来，放入了她无法置喙的新领域。


    「你听明白了吗，安妮？」玛蒂尔达夫人的声音将她从杂乱的思绪中唤醒。


    「是……是的，夫人。」安妮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感谢夫人的信任。」


    「具体的事务，埃莉诺和伊迪丝会交代你。」玛蒂尔达夫人挥了挥手，姿态优雅却带着结束谈话的意味，「下去吧。」


    「是，夫人。」安妮再次行礼，动作因为心情激荡而显得有些僵硬。


    她同手同脚地走向门口。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探究的、惊讶的、复杂的、鼓励的——像灼热的光烙在她背上。直到走出客厅，关上那扇沉重的门，隔绝了所有的视线，她才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轻轻吐出一口气。


    事务助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不必按照刻板的排班表度过每一天，拥有了某种程度上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这意味着，她不再是女仆。


    她拥有了来到这个时代的新“身份”，一个护身符。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外走动，为“小姐们的私人事务”奔走的身份。谁会，又谁敢，去细细盘问一位小姐助理的行踪呢？她又想到了埃莉诺，伊迪丝小姐的眼神，心里生出一股暖意。


    她慢慢走回仆人区域，脚步还有些发飘。脑海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晚上那两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弥足珍贵，而现在，白天也可能出现空隙。


    「安妮！」露西从走廊尽头探出头，脸上写满了好奇和担忧，「梅布尔太太叫你过去做什么？我看她脸色怪怪的。」


    安妮看着露西，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依旧激荡的心情。


    「露西，」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变化，「我的工作……好像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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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我的工作……好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