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江月(四)

作品:《云我

    嘭。


    纸灯笼落地迅速烧了起来,连带着唐岁初的衣摆,形成了一抹刺眼的亮色。几片灰色飞蛾似的残渣被风吹起,跳起生命的舞蹈。


    几乎是瞬间,唐岁初感到脚踝如影如随的阴冷戛然而止,仿佛方才只是他的错觉。


    但这不是唯一的声音,还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街的尽头传来。


    萧慕北是跑来的。


    唐岁初不觉得意外,因为这条街不长,再加上现在由于幻境里人们的忽然消失带来的诡异的安静,他可以确定这不大不小的动静足以引起那对剑门师徒的注意。


    而他始终没有回头不只是因为回头看没有太大的意义,说不准还会因为这怪物生的恶心碍着他的眼。还因为……


    萧慕北手里握着一个简易的火把。在唐岁初抛起匕首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那寸火光。


    实战经验丰富的萧慕北肯定早就发现了这些阴影里长出的怪物怕火。这不难猜,光影本就是相生相克。


    唐岁初那时候刻意将行动放得缓慢,等到那种沁入骨髓的冰冷蔓延到大腿才做出反应。


    他在试探萧慕北。一般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反而更能观察身边的人。


    萧慕北那时候的表现太让人在意了。


    他眯起眼睛,看见萧慕北边跑边把右手举到了胸口的位置。那个距离,如果他直接把火把丢过来也许更快一些。而当唐岁初的匕首割断挂灯笼的绳子,萧慕北僵硬地放下了手。


    这有两种可能。第一,萧慕北不想救他,所以没有抛出火把。唐岁初在心里给这种猜想画了个叉。因为就萧慕北到现在为止的表现来看,他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二人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也一定会出手相救。


    毕竟,江湖传闻和唐岁初亲眼所见难得达成了一致——这人好心得像个白痴。


    那么,就只有第二种情况了。萧慕北宁可暴露隐藏手段,也不愿意抛火把。他的隐藏手段是什么?这个动作,要么是掐剑诀,要么就是他的怀里有什么法器。但这是全无灵气的封闭环境,剑诀应该是不可能生效的。那么法器?一个多么贵重的法器才能在禁灵的环境下使用?


    他又为什么不愿意抛出火把?


    不论如何,这证明了一点。


    萧慕北在乎他,这种在乎似乎大过一个纯粹的好人对待刚刚认识几天的人的范畴。


    难不成他们曾经真的见过?可是不对啊,真的见过萧慕北的人会对他没有印象?这般皮相、又是这般性子……世上都很难见几个吧。而且唐岁初几乎可以肯定,他的记忆是没有问题的。


    唐岁初心想,这次试探收获不错。


    或者说,富贵从来险中求。


    萧慕北安静地在距离唐岁初一步远的地方站了一会。他垂着眼睛,细而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眸光有些晦暗。


    约摸两息之后,萧慕北在他身前蹲了下来,轻轻地用袖子拍散了他衣摆上本就不多的火焰,期间他手里的火把拿得离唐岁初很远。


    做完这些以后,萧慕北站起身。他抬眸看了唐岁初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背了过去,不再看他。火把散发的热量笼罩着两个人。


    莫名地,唐岁初觉得萧慕北有点生气。


    不过他在气什么呢?他发现了自己在试探他?也没有那么明显吧。况且就算是试探,他也没有撬出萧慕北的秘密武器。就算是他之前打晕自己,唐岁初不也没有说什么吗?


    这时候朔逸同才举着火把气喘吁吁地跑来,“不愧是……小北。哈……都没事吧?”唐岁初在心里点了点头,这就是阵修,身体素质果然孱弱。


    唐岁初摆了摆手,“小事。”他转身看了看火焰过后地上的黑色痕迹,也像人形。


    朔逸同撑着膝盖,虚弱地道:“现在是小事,但是经我夜观天象,可能一会儿就不是了。”


    “您老看出什么来了?”唐岁初问道。


    朔逸同缓了缓道:“不出一个时辰,要下雨,夏天的雷阵雨。到时候就是死局了。”


    唐岁初这次没在心里吐槽他奇怪的用词,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越到晚上,这些影子怪物就越厉害。他们不怕光,就怕火,所以火把的效果比纸灯笼好不少。但是如果夜更深的时候下暴雨,我们没有灵力,对付不了。”朔逸同仔细地分析道。


    “速战速决。”萧慕北简短地说道,“交流完情报,不论有没有结果,都立刻行动。”


    唐岁初感觉萧慕北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似乎根本没有想过不能破局的后果。他的自信源于哪里?身经百战的经验还是不为人知的杀手锏?


    “那就在这里说吧。”朔逸同率先盘腿坐下。萧唐二人也效仿,简易火把就在三人中间烧着,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响动。


    第一个正式开口的是萧慕北。


    “是我干的。”他说。一开口就直切要点。


    萧慕北说的是幻境出现变故的问题。


    如果什么都要发生,这时候三人应该已经回到傍晚。但现在并没有,说明他们中的某一个人用了一些激进手段,导致被器灵发现。


    只是唐岁初原以为萧慕北会是稳健派,而朔逸同才是那个跳脱派。但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唐岁初下意识没有问为什么,他只道:“你展开说说。”


    ……


    一个时辰前,临河街。


    湖面台前,江棠踩着月色起舞,一袭白衣好似天上仙。


    台下人头攒动,萧慕北灵活地穿行在人流中,一袭粉衣格外惹眼。挤到江畔时,他找到舞台下面隐藏的机关木板,踏了上去。远远看去,他仿佛踏水而行。


    他轻盈地一跃,便到了台上。


    众人议论纷纷。


    “今年是改剧目了吗?往年有这段吗?”


    “定然是了,这位公子像是在扮演侠客。”


    “以往神灯节剧目没有爱情桥段啊?”


    “这位公子可真俊呐……”


    江棠所扮演的女侠打败了很多反派角色,正在跳剑舞的最后一段。


    此时她看见萧慕北出现,明显愣了一下。


    但她没有停下来,只是对萧慕北很温柔地笑了笑。她的手微微颤抖。萧慕北发现了这一点,觉得她也许那一刻是害怕的。


    “江棠姑娘。”萧慕北客气地冲江棠行了个江湖礼。


    江棠也许也对这位忽然到来的公子感到好奇,又也许只是性格使然,她终于缓慢地停下了正在做的动作,对萧慕北也回了个礼,模仿着的尽可能一模一样的江湖礼。


    萧慕北站在原地,和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声音格外温和,“姑娘需要什么帮助吗?”


    江棠姑娘肤如白玉,眉毛也淡淡的,她的睫毛长而疏,此刻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像一只有些胆怯的小兔子。


    萧慕北依旧耐心地站在那里,接着道:“姑娘年纪尚轻,不该止步于此。若是姑娘觉得这里不好,就此离开也未尝不可,天大地大无处不可去。”


    江棠眼眶微微红了,这使她更像是一朵破碎的花。她将目光移向台下。


    “这是在演什么啊?”有人疑惑。


    “这可真般配。”有人感慨。


    “我以后也想成为侠客!”有人赞叹。


    江棠最后对萧慕北露出一个微笑,她有一对浅浅的梨涡,笑起来很甜。


    她摇了摇头说道:“公子,谢谢你。”


    萧慕北明白了她的选择,微微歪了歪头,问她为什么。


    江棠目中决绝,“因为有些事,侠客也做不到,我却可以。”此刻,她不像兔子了。


    于是,萧慕北礼貌地退后了一步。


    江棠的裙摆再次绽放。


    她落了下去,带着鲜艳的、不再雪白的色彩。


    万众瞩目。


    萧慕北明明可以有很多方法、很多时间阻止她的动作,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做了一个旁观者,即使他并不冷漠。


    忽然间,看台下的人都消失了,方才热闹的江畔此刻就剩下他一人。萧慕北并不觉得意外。


    他转身凝望着锦糖阁的方向,陷入了片刻沉思。


    ……


    唐岁初听的过程中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这里越发冷了,火苗的跳动在变高,一点点小火星跑进了黑暗里,从此销声匿迹。三人不需要看也知道那些怪物在虎视眈眈,它们越来越多了。


    朔逸同先开口道:“咱们家小北挺有人情味的嘛。”


    唐岁初心想,这怕不是鬼情味。


    萧慕北依旧没有看向他,只对朔逸同点了点头。看样子是还在生他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气了。


    朔逸同接着道:“我在金云赌坊发现了‘你爹’。”他好像有意加强了最后两个字,对唐岁初挤眉弄眼。


    唐岁初露出一个不要钱的招牌微笑,满不在乎地道,“我爹怎么了?”


    “你爹对你娘是真爱啊,从今年年初就开始群追猛打,活像个狗皮膏药。”朔逸同又用了奇怪的比喻,“但是一直没有效果,直到最近。”


    唐岁初问出了一个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


    结合萧慕北的描述,这件事就显得更奇怪了——江棠既然答应了唐二爷,她明明选择了另一种人生,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候坚定地……去死?


    朔逸同叹了口气,“因为她想给她的朋友赎身。”


    唐岁初又想到了香兰铁匣子里的那些铜钱,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


    “他告诉你的还挺多嘛。”唐岁初眨眨眼睛。


    朔逸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十八小朋友,多学着点。一般人当然是问不到那么多的,但赌鬼在赌桌上可不好说。”


    “朔少掌门还会赌钱?”唐岁初试探道。不妙啊,这声十八喊的,朔逸同那狐狸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朔逸同又重重地拍了两下,“这是重点吗?”


    唐岁初心道,秘密还挺多啊。倒是不如这唐二老爷子真是什么都往外面说。


    唐岁初大致把他和香兰姑娘的事说了说。


    “十八小朋友经常进女孩子的房间吗?”朔逸同清了清嗓子。萧慕北也转头看向他,只是没有说话。


    “哈?这是重点吗?”唐岁初也学着朔逸同的语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