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麻雀

作品:《秽土挽歌 [单元文]

    管羽曾是这家实验所最小的博士。那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期,二十多岁的年纪留着一头漂亮的金发,仅凭老师的一个点头就被连人带绿卡地被送进这个国家最先进的地下实验室之一。


    那时他接手的项目在外界还未突破,地下实验室的进度就已经远超人类的想象。他是实验室里少数拥有自己专属课题的年轻助理,永远我行我素,高傲地挺直着身板走路。


    “管羽……”


    “管羽!”


    昨夜,他梦见自己的头发全都变白了,连扎手的胡茬都变成了白色的。他变成了疲惫不堪的“老男人”,将手放在《洲际前端生命科学公约》上宣誓的下午变得越来越遥远,模糊在刺眼的光亮之中。


    他一醒来就会想起远东无政府区度过的每一个黑夜,大雪与火光不断地交汇,刺痛着他流血的胸膛。冬天好像无尽又漫长,又过得十分短暂,他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看见的那双眼睛……


    他发现他哭了,醒来时眼睛痛得厉害。在梦的最后,昏暗的存储仓被巨大的爆炸声打破,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晃毁灭……


    “管羽?”谢琳有些担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彻底唤醒。


    “你怎么了?”


    莫名地,他有种焦躁的愤怒,对着身旁的人不耐烦地说了一声:“你干嘛老是一天到晚地叫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还可以怎么称呼你。”谢琳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的回答一向很诚恳冰冷,语气和态度都像极了在战火里待了多年的医生。可是她的样子和性格又冷到有些呆,像极了过于耿直的小孩子。这有时候让他异常地烦躁。


    “啧……”管羽有些头痛地白了她一眼,缓缓抬了抬头,露出一双幽怨的眼睛看着她。


    “你不舒服吗?”谢琳看着他奇怪的动作和表情有些懵。


    “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哦。”谢琳这才意识到不对,起身将胳膊下压着的头发理到一边。


    管羽有些疲倦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找了会儿眼镜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早就不戴眼镜了。头发和汗水粘在身上,留下一道发痒的印子。他不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睡着的,现在醒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今晚吃晚饭吗?”谢琳转身穿上外套。


    他知道谢琳会问这个问题,不过他现在的头还是晕晕乎乎的,没有回答她的话。


    几周前有一只鸟撞死在了窗户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从那一刻起就一直觉得头晕,起身拿水杯的时候还不小心将水杯打翻在地上。


    “你没事吧?”谢琳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蹲下来帮自己捡起来地上的杯子。


    她在昏暗处的黑色眸子透着光亮,让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记忆和眼前。


    “管羽。”谢琳在背过身的时候回头叫他,“你有没有发绳?”


    他那时还没注意到,谢琳的头发已经长到肩膀处了。


    管羽起身习惯性地伸出那只套着皮筋的手腕,而谢琳也很干脆地伸手用手指轻轻将皮筋勾下,转身将头发绑起来……


    他似乎还没从刚刚的睡梦中缓过来,周围昏昏暗暗地透着冷意,他感觉手腕上的伤口被她的指甲划出一道奇怪的温热,带着刺痛和痒意。谢琳注意到他的目光,也回头过来看着他。


    ……


    晚饭过后又是例行的出勤前的禁闭,虽然临近冬天外面的情况变得糟糕起来,但是谢琳还是一直履行着一周一次的外出,一次隔离意味着他或谢琳要单独在房间力待三天。


    “这里靠近北冰洋的旋流,特别是入冬的时候天气可能更差。你尽量快点回来。”他在饭后这么跟谢琳说,“这里虽然人口不那么密集,但是重工业发达也会下一定程度的酸雨。”


    “我知道了。”谢琳的语气依旧沉稳平淡,默契地简单收拾一下就拿了几只营养剂回到小屋子里。


    “哦对了,管羽。”谢琳在关门前叫住他。


    “嗯?”


    “你最近状态和脾气好像都不太好,注意休息。”她说完,没等管羽反应过来就关上了门。


    他没有回应,只是觉得脖子和肩膀处的破皮的小伤口又开始发烫。


    “管羽。”她经常这么叫他。


    祖母也经常这么叫他,她是家里唯一会用中文跟他讲话的人。


    不过他对家的记忆并不都是那样值得温情地回忆——守寡时母亲会经常强迫他出门,他那时候太瘦弱,德语说得非常不好,大孩子们也嫌他古怪,长袜踩在草地上湿漉漉的质感一直包裹蔓延过他的小腿,被足球踢中想回头找母亲讨要怀抱却换来一个耳光……


    为什么总是想起以前的事呢?


    管羽揉了揉太阳穴,他最近总是感觉有些恍惚,或许真的是因为过劳的缘故,又或许是别的原因。


    他垂下了白色的睫毛。


    “我明明没有什么话跟她讲……”他想。


    夜莺。


    如果能用一种鸟来形容母亲的话,那应该就是夜莺。她留着微微卷曲的棕色头发,像极了朴素又温蕴的夜莺羽毛。会在夜里啼鸣,坐在窗前独自落泪的女人,总是会让他联想到神秘且强大的无边黑夜。


    而她呢?


    她是一只倔强的、黑色眼睛的麻雀。哪怕被折断翅膀被人踩在脚下也会嘶声尖叫的——


    小麻雀。


    -


    小麻雀出门的时候外面正在刮风。


    谢琳打了个喷嚏,把冷帽压得更低了些。


    今天的天气似乎比以往都要好,她感觉路面上明亮了些。寒风冷得像是一把冻过的小刀,每一次从她脸上刮过都带来一阵令人战栗的刺冷。呼出的热气都变成四散的白雾。


    谢琳在走出废弃公寓区的时候以为看到路边有一个流浪汉在向自己招呼,她一开始还有些防备。


    等她稍微走近了些之后才发现那只是一具被破布包裹的干尸,他身上的骨肉都已经糜烂,只剩下一些异常大的蠕虫和苍蝇在里面蠕动,身旁化了一地的水散发着浓浓的恶臭。


    谢琳在闻到臭味之后不由得走快了些远离了那个角落。


    从她第一次出门以来,她在这条路上看到的流浪汉似乎一次比一次都多了。他们都有一个显著的特征,衣着褴褛又厚重,面黄肌瘦神情恍惚。


    或许在他们之中吃不饱挨饿挨冻是常有的事,所以他们一般不会选择谢琳这样看起来气色饱满的路人下手,但他们之中经常发生冲突抢劫,谢琳对这些事情也屡见不鲜。


    她不禁加快了脚步,越过废弃的旧公寓区,再穿过新旧城交汇处,就可以找到一大片工业区。那里散落着一些废旧或者停工的工厂,这几个星期以来,谢琳就是在这里穿行找到物资,再接着将一部分物资上交到最近的城区酒馆或者办公楼。


    这次也不例外,物资很多,她在前往城区的路上把头发都塞进了冷帽里以避免过多的关注。


    不过在她还没有走出工业区的时候她就感觉四下的氛围不太对。今天似乎比以往都更吵一点,不过她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声音。


    “嘿!”


    她走了不到十分钟就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麻烦还是找上了她,谢琳一转头就能看见一群人围了上来。


    为首人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看起来在附近一带游手好闲的人。谢琳的体型不算瘦弱,但面对这群当地混混还是显得较小。


    谢琳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连连摆手,不过不断有人把手放到她前后两个背包上,她只能缓缓地把手伸向口袋拿出她那把枪指着带头的那个人。


    她的表情从一开始就木木的,藏在冷帽里的短发让那群混混一时间分不清她这个亚洲人是女人还是男人,虽然周围的人看起来十分聒噪地在说什么,但是为首的那个人却不以为意,用更加凶恶的眼神看着谢琳,嘴里叽里咕噜地往外蹦着她听不懂的话。


    可恶……


    就算她手上有枪也不可能同时对付一群靠得这么近的混混。


    她已经能感受到身后的那群混混已经打开了她的背包,把手伸进去摸索了。


    “别动!”她有些急切地用英语警告。


    突然,她听见其中一个混混一脸高兴地摸到一大把营养剂,其余的混混见状都兴奋地笑起来。为首的混混见到这副情形面对着谢琳的笑更加狰狞了起来,伸手扯下谢琳的帽子,让她藏在帽子底下的头发都散了出来。


    “别动,不然我会开枪!”她大声警告,后退几步用枪口扫过他们的脸。


    不过那群混混并不买账,顿时拉下脸来朝她逼近,他们其中的几个人也掏出了自己的枪,颇有想要动用蛮力的意思。


    怎么办?


    她此刻的脑子快速的转动,紧握住枪托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脸上却露出一副箭在弦上冷静又坚定的表情。


    那群混混也露出了有些棘手的表情,因为谁也不愿意当出头鸟而这样彼此僵持了两秒。


    “砰——”


    有人开枪了。


    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谢琳。因为这声枪响不属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


    就在他们还在反应的时候,更多的枪声此起彼伏,慌乱之中,好像风中吹来一阵骚动。


    是靠近这边的城区那边传来的。


    “!!!”谢琳听见他们其中有人慌张地跟带头的说了什么。


    混混们见状都朝不远处的城区看了一眼。


    在他们思考之余,突然陆陆续续地有路人跑起来。那群混混也突然一脸兴奋地散开,丢下谢琳朝枪声聚集的地方跑。


    一时间,谢琳的耳边被呼啸的狂风和脚步声、尖叫声、枪声占据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心中慌乱,她将背后的背包整理好就马上往回去的方向赶。


    一直到靠近公寓群附近,看不见随处冒出来的人了,她才放下刚刚一直紧绷的神经转进一个拐角处,像是泻堤一样地呕吐。


    都是一些粘稠的液体。


    还好,她那时胃里已经没有太多的东西了。


    正当谢琳惊魂未定的时候,突然又有什么东西“砰”地一声落到了她的面前。


    是一只鸟。


    和之前她跟管羽在房间里看见的差不多,大概是撞上了高楼或者电线掉了下来,似乎还有些变异,扭曲的肢干沾满粘稠的血挣扎着,瞪着鲜红的眼睛。


    谢琳的胃在那个时候也不自觉地痛了起来,她感觉一股恶心的劲儿涌到了喉咙,卡在咽喉胸口让她顿时连续捂着嘴干呕了好几下。


    她顿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冥冥之中指向管羽。


    谢琳抬头望了眼灰暗的天空,城市上空依旧常年笼罩着被污染的厚重云层,让人分不清时分。


    她没有久留,在简单探察完周围的情况之后就果断地掉头回去,步伐很急。


    虽然外面的情况看起来不容乐观,但她此刻的心却平静下来。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回去,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先活下来再搞清楚状况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寒风在这个时候又刮了起来,她觉得此刻胸膛里好像装了不止一颗狂烈跳动的心……


    但就在她回去的途中,经过刚刚走过的街区,她突然发现原来空旷的马路上也汇聚了一群人。


    她在远处就发现立即停了下来,但还是被其中的人发现了。她没有多想,面对一群聚集起来的人本能的反应就是躲避。


    不过一切都发生地太快让她没有时间思考,枪响就先占据了她的所有感官。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