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施老娘病魂归西天

作品:《春喜上眉梢

    凡是种庄稼过活的,都怕遭灾。风啸雨坠,是最常见不过的,也避无可避。灾坏了地,人便没有吃食,可见娘生地养的东西,都同人一般,惧这惧那。


    有户孟姓的人家,祖上有几块田地延下,短年间起出几座大房。这位孟家老爹,平生实在无甚精彩可呈,不过是个嚼用祖宗留下财粮之平庸辈。


    但细校起来,却有一件可诉,那事近乎成了当地人口中的传奇。


    孟老爹名已不可考,其妻施氏端敏,育有五子二女。叙出似无奇处,但若秉知其子女年纪,列为看官便知笔者为何称奇。


    施老娘于十六聘与孟老爹,情深和睦不必多言。十七生大哥儿,后两年出二姐儿。直至三十九,三四五接连而下,只这途中岁月漫长,具期与各子年纪均已忘却。


    至六十二高龄,再无生产。自以为此生就守五个孩子度日之时,六子孟行乐出世。


    七十四,幼女孟行吟又在孟老爹愕然中呱呱坠地。


    故事便绕着行吟此女讲述。


    抛开震惊,孟老爹老来得女颇为疼惜,取千禄做小字。


    千禄小女,生下便有些怪气。哭闹少,且怕周遭的声响。凡梦中有些杂音,必会睁着两只大眼呆怔。


    杂音再大些,成嘈杂不定的响声儿,她便不肯再睡。无论如何哄劝,只是睁着眼,就连眨眼,也鲜少。


    施老娘心颤不稳,请医师上门,多名医者都道无妨。一日婆子在摇篮边将茶盏跌落,碎裂声致使千禄惊醒,而后双耳流出两股血。


    施老娘大惧,复请医师上门。医师见人无事,耳内血已自行止住,只道:“令嫒许是年弱听力太敏,耳道过脆,静养上几年即可。”


    孟老爹近年常为四子分家,吵嚷家财所忿。听医师所言与施老娘协商:“不如我们带上六七,自去田里再盖一处僻静寓所,也好免去烦忧。”


    看多了儿子争乱,施老娘早有此打算。夫妇二人找过账房管事,将目今钱财划出二老的棺材丧葬费,再一分为七,带着两个孩子跑去田里找清净。


    孟老爹带上妻儿仆从,在田地中一个院里住下。未及五日,给孟二姐送钱财的小厮回到了家门口,神情慌乱看着老爹脸色讲:“二姐儿没收奴才带过去的东西,只给了一封书子,十个茶钱并几个炊饼。书子在此,二姐儿叫务必给老爷呈上。”


    孟老爹早知她会如此行事,只是拗不过施老娘。接过书子不看,双手递与老妻,上仅一句:死生与你无涉。


    施老娘黄眼中泪将落不落,孟老爹趁此空当一溜没影,屋内又只余母子三人。


    孟行乐不惯察言观色,年岁又不大,一味的只顾寻乐。反倒是千禄又大张两只眼,圆溜溜盯着她娘。


    往事已过,追悔已无用。施老娘盘算自己也没多少年头能活,更把对孟二姐的歉疚,移接补偿到千禄身上。


    光阴如驶,转瞬千禄已有三岁。施老娘一如往常掰着指头数日子,没把自己盼走,倒在意料之外,死了个孟老爹。


    丧事由孟行乐笨拙急促的跟在管事的身后做过,除了孟二姐与已故的孟大哥,家中子女都来奔丧。


    灵柩一出,三个儿子又追问孟老爹的遗产,施老娘无法,又拿出银票田地分了一回。


    失了孟老爹这个主事的,儿子们又几次三番来家里闹,把个本就年岁已大的老娘憋得苦不堪言。


    思来想去还不敢死,只盼着在跟前的两个孩子再大些,能找到活路。更盼着孟行乐不是个心黑烂肺的货,能在自己死后照顾幼妹。


    事与愿违,想死时不死,想活时天爷不让。孟家一日衰似一日,近来身上又添了新病,是起身不能,躺着悬心。


    彼时千禄七岁,还穿孝衣守着孟老爹。每日由施老娘带着抄书写经,从不曾出过家门,更谈不上一个知心好友。


    孟行乐十七岁,正是懂事但无脑可用的年纪,见母亲不好,也很乖巧的服侍着。


    施老娘病中躺了两月有余,忽一日觉大限已至,早早将孟行乐叫至旁,嘱咐身后事。开口几句又感自身已不妙,将俗事抛去,伸出如死枯树一般的手,握住跪伏在榻上的千禄,哄劝道:“你不要哭,今日是你出老爹孝的好日子。可怜你年纪小小,死了老爹又死老娘,这身孝服是暂时脱不下了,娘已有八十一岁,大寿归天,好事矣。”


    千禄早已哭得死去活来,伏在施老娘怀里抖个不住。


    施老娘又对孟行乐道:“百慧,葬礼不要禄儿跟着,死的是我,我自知她的苦处。旁人若问,你为她说上几句好话,便说哭伤了下不来榻,想来外人对年幼失母的孩子没有那么多的苛责。”


    孟行乐跪行几步,磕了头才道:“儿记住了,一切按娘说的就是,我会看顾好妹妹的。”


    这几句话,已让施老娘费尽气力,手不住的抚着千禄的脸,迷迷糊糊喊着:“禄儿,我命苦的孩儿......”


    屋内丫鬟婆子低低的哭起来,施老娘半眯着眼望着千禄,费力对众人下令:“都出去,莫哭,休要吓到姐儿。”


    人陆续出屋,仅剩一双儿女并一个施老娘的老妈子守在榻边。施老娘叫了一阵儿“禄儿”,后眼神直勾勾死命瞪着珠帘,恨声高喊:“珠儿,我的珠儿!是做娘的错了,你回来... ...”


    蘧老娘听到此,暗道不好,在兄妹迷茫中疾步走至榻边,俯身在施老娘耳边轻言几句,方才没了声儿。


    夜间,兄妹不敢离一步,施老娘终是没捱过这一难,药已入不了口。在千禄哭喊声中一命归西,孟行乐不知如何是好,任由蘧老娘将千禄塞入自己怀里,在给施老娘换衣净身时被推出了门。


    杜奶母在外等了半日,见千禄出来,忙迎上去接过,带回了房。


    一朝丧母,千禄没个准备,每日睁眼便是泪流不止,哭晕过去便是休憩。哭的时辰久了,眼中也开始淌血。


    她不顾孟行乐的劝阻,每日跟在他身边,一同将施老娘的丧事安排妥当。


    出殡那日,敲锣打鼓的哀乐声致使千禄耳鸣血流不止,还没出家门便已支撑不了晕死过去。


    孟行乐不敢耽误,请医用药安顿好妹妹,才火急火燎去送殡。


    小半时辰后,千禄从自个儿卧房转醒,观榻前有一妇人坐着,面色冷漠。见她醒了没有半句关切,只淡淡一句:“醒了就行。”


    千禄从未接触过除家中以外的人,但也依稀猜到她身份,面带歉意道:“有劳大嫂子照顾。”


    孟大嫂冷哼一声:“此时照顾几个时辰倒也无妨,不用照顾你一辈子就成。”


    千禄自小少与人交谈,骤然听到这句,不知如何应对,对方又道:“你的几个哥嫂们,正在安排你们兄妹二人的去处。我并未发一言,竟要将你分派与我,这是何种道理?从来只听说过大哥养妹子的,哪有大嫂养小姑的?何况你大哥已死了数十年,我自个儿的孩子都养不好,何况你?”


    千禄被这番话震得胸中气闷,依旧不知如何是好,涨红了脸垂头自顾生气。杜奶母煨了汤药进门恰好听见,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不劳大奶奶费心,禄姐儿的去处自有六哥儿裁定,她绝不可能烦扰您一日。再者姐儿能有多大,您在别的哥儿处受了气,也不该冲她身上使,更不该学给姐儿听。”


    孟大嫂闻言冷笑:“老天也太不公,老娘生了这许多儿子,偏给我一个最短命的,又偏让我生了两个无甚用的女儿,没个儿子傍身。就因我有两个女儿,叔叔们又要算计,将个半大小姑丢给我,美言说我会养女儿,小姑算哪门子的女儿,奶母觉世间竟有此理?”


    杜奶母越听越不像话,忙请丫头们将孟大嫂推出门去。


    千禄又坠下数行泪,问道:“妈妈,我是否无路可走,难道我不可同六哥留在此处,这里分明是我们的家,也要将我们二人撵出去么?”


    杜奶母泣声:“原就不该瞒姐儿,只是您身子不好,没人敢开这个口。这庄子不日便要卖出去,全折了老夫人的丧葬费。六哥儿那边咬定了不同您分开会养着您,但他能有多大,家里几个哥哥你一句他一言,把他骂得不敢抬头,一个字也不敢辩驳。”


    千禄益发大哭,不知以后该如何。她私心是死咬住孟行乐不松口,死皮赖脸跟一辈子。只是丧母之痛又让她了悟一件事,自己是个累赘,旁人都左推右挡的烫手山芋。


    夕阳西颓,千禄挣扎着起来,惴惴的去讨要孟行乐一句准话。树木掩映间,孟行乐随着出殡队伍归来,旁还有其余几位千禄不甚相熟的兄长。


    孟行乐见了人,大踏步来到千禄身边,强颜欢笑问道:“怎的起来了,不多歇会儿,用饭了么?”


    千禄两眼流泪:“我们分开,哥哥同谁走呢?下次见面是何时,日后我想哥哥了,又该去哪里找?”


    孟行乐望着她双髻的两朵白绢花,默了许久下定决心般牵住她的手:“我们别分开了,哥哥们那边我再去说,自然会有活路。”


    说罢低声又道:“他们把我好一顿说,若我带你走后养不活你,敢上门求助便打死我。仔细想来如今我没吃他们一口饭,都把我当成狗骂,若你真要讨他们的饭吃,也是受罪。”


    千禄不免担忧,愁道:“我自是不想同哥哥分开,可我们怎么办?没有住处,也没有田地。”


    孟行乐宝贝似的,从怀里小心掏出一个钱袋:“我同他们说,不要任何人养,骂咧咧的凑出了一袋银子给我。这袋银子养我们三个人,阿岳和我都大了,饿不死才是。”


    千禄得了准话,压下苦痛,与孟行乐一同收拾施老娘的东西。留了几样做念想,大多都在哥嫂们的强迫下典当了。


    最后,孟行乐遣散了仆从,只带着孟岳时,杜奶母以及蘧老娘,和千禄一起出了庄子,去找所谓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