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面面相觑。


    还是单一缕率先露出了，“我就知道”的笑容。


    “笑什么？”


    宗雨落灰绿色的眸子深深地看着他。


    单一缕实在是很喜欢宗雨落的眼睛。


    像宝石一样。


    每次被宗雨落盯着看，他都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刷短视频时，经常看见的那种标题：【看狗都深情的眼神】。


    当然，他才不是狗。


    单一缕轻轻咳一声，故意压低了嗓音，摆出深不可测的“酷哥脸”，用老成的语调说：“emmm……在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


    宗雨落的眉头微微一蹙，迷惑之情跃然脸上：？


    “……没啥。就是觉得你——”


    他本来想说“被我看穿了”，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宗雨落得过抑郁症的事，于是改口成：“人挺好的。”


    ……嗯。


    这么说，总不会伤人了吧？


    单一缕骄傲地想。


    毕竟，同为青春期的他们，应该有着不相上下的胜负欲，要是直说人家太容易看穿了，保不齐会让宗雨落不高兴。


    要是普通的损友之间，彼此吐槽几句，哪怕不爽也没什么，转头也就忘了。


    但，宗雨落不一样。


    单一缕毕竟在网上搜了好多关于心理疾病的科普，对宗雨落的情绪隐患，他还是非常顾虑，也时刻注意着开玩笑的分寸。


    可他万万没想到，宗雨落听见他这句话之后，脸色更难看了。


    他原来只是没表情——就是单一缕理解中的“扑克脸”。


    但在听见，“人挺好的”，这几个字之后，单一缕明显看见，他的嘴角有一瞬间向下耷拉的动作，咬肌的位置，也明显动了动。


    两年的相处，习惯性的对这张脸的观察和解读，让单一缕几乎立刻就断定，宗雨落这是不高兴了。


    但是……为啥？


    他明明都特意“悬崖勒马”，没有对他“上嘴脸”，还尽量用最柔和的方式表达了呀！


    单一缕想问，可话到嘴边，又被对“抑郁”的敬畏之心劝退了。


    算了，明知山有虎还偏要向虎山行的事，他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了。


    既然已知宗雨落现在情绪不佳，他还非要往枪.口上撞，那不纯纯有病么？


    更何况，宗雨落本来就是个不爱和人交心的人。他好像，连个相熟的朋友都没有。


    单一缕记得，在青训的两年期间，宗雨落就算是过年放假的时候，也没离开过基地。


    于是，他决定先把天聊死在这里，心里盼着，等宗雨落心情好点了，再找机会，借个别的什么由头，重新跟他开启“男寝夜话”吧。


    ——就像以前，在青训时那样。


    “那，你要是没意见，我就选这间？”


    说干就干，单一缕伸手指了指其中一间卧室。


    他特意挑了，这两间空的寝室里，不靠角落的那一间。


    也就是，夹在，门上贴着“orange”的房间，和另外一间空房之间的，那一间。


    他知道宗雨落不喜欢吵闹，把角落的那间留给他的话……也许，他能睡得好点，心情也会好点？


    不是网上也有很多专家在说嘛，好睡眠对好心情的影响是很大的。


    单一缕觉得自己这次足够体贴了，简直是模范好队友。


    其实，他也更喜欢靠墙的那一间，总觉得挨着角落的话，更有**一点，心里更有安全感。


    但考虑到，宗雨落的睡眠一向还不如他，他就仗义割爱吧。


    毕竟，今天自从到了这里，宗雨落就一直在给他“甩脸子”。


    虽然他想过，也许宗雨落不是故意的，也许是他误会了？也许，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是宗雨落心情低落的原因？


    ……


    是的，都有可能。


    只不过，给他的感受，就是，宗雨落和在青训的时候，很不一样。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虽然这人一向也算不上“热情”，但他今天的冷脸和淡漠，特别的让单一缕感到不安。


    但是，他想，既然在青训承蒙人家那么久的照顾，今天无论宗雨落不爽的真相是什么，他就当，还他人情吧。


    偶尔，也让他来照顾照顾这个，大他两岁的“哥哥”好了。


    宗雨落和那些，在青训时喜欢逗他的同事都不一样。或许因为他算是半个老外吧，无论是打游戏决胜负，还是平时帮个小忙之类的，宗雨落从来没有，对单一缕开过“叫哥哥”、“叫爸爸”这种，据说在男生寝室很热门的玩笑。


    虽然不懂那种玩笑的乐趣究竟在哪，可单一缕也知道，那的确是很多同龄人的乐趣。


    宗雨落也不觉得那很有趣。


    这也是单一缕最开始，就对他很有好感的原因。


    能从青训入选正队，本来就难得。能一起入选，更是难上加难的难得。


    有多少在青训试训的年轻人，最后要么被各个战队签走，分道扬镳。


    要么，在试训中被淘汰，带着遗憾放弃职业梦。


    像他俩这样，能顺利地从“学院”升入“主队”，还双双效力主队打上主力的，哪怕纵观整个《猛突》职业史，只怕也寥寥无几。


    单一缕来报到之前就想过，哪怕对方不是宗雨落，只是青训不相熟的熟面孔，他也会觉得这是来之不易的缘分，会努力和别人好好相处。


    何况，对方正好就是宗雨落。


    是他在青训，最熟悉、最舒适相处的好友。


    单一缕当然就更加珍惜这个缘分。


    但他很快就痛失他难得的“体贴”，甚至有点后悔。


    因为，肉眼可见，宗雨落的脸色，变得比刚才更阴沉了。


    单一缕瞪大了眼睛：？


    这就，真有点忍不了了。


    这小老外怎么回事？


    他心想，“哥们儿看你心情不佳才特意关照你，对你说话小心翼翼的，选房间，也特意优先考虑你的感受……”


    ……他对自己的亲弟弟，也不过如此了！


    宗雨落倒好，先是大半天不怎么和他说话，不给他好脸色，不领情就算了，现在，他好心好意让了房间，这人……还越甩脸色越来劲了？


    老虎不发威，还真当他单一缕是哈基米了？！


    得，那就不惯着了！


    “喂，拉子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脸一直这么臭？？我惹你了？”


    虽然心里已经怒火冲天，但真张口问出来的时候，除了语气稍微僵硬了点，单一缕还是有意识地控制了情绪。


    没有完全爆炸，也没有只为了发泄而把话说得更难听。


    他真的，他哭死。


    他都想发个朋友圈夸夸自己了。


    连文案都想好了：【男人的长大，只在一瞬间。】


    ……


    谁知道，他自以为“破罐破摔”的这一次小爆发，竟然反而像镇定剂一样，缓解了宗雨落疑似被乌云笼罩的症状。


    就在单一缕垮下脸、一通“质问”之后，宗雨落的眉头居然舒展了一些，嘴角也不像刚才那样死死绷着，甚至隐约露出了一点向上的弧度。


    ……


    这算什么？


    单一缕目瞪口呆。


    讨好十年总吃瘪，一朝发火……


    哄好了？！


    他不理解。


    但他向来，擅长得寸进尺。


    既然看出情况对我方有利，他就必须尝试进一步扩大优势——这就是他，一个顶级突破手的游戏理解。


    当然，没有S1的枪法和身法的话……不建议普通玩家轻易模仿。


    “看着我干什么？你说话呀！我今天，可是把命都交到了你手里的！你敢开车，我就敢坐。你夹菜，我全吃了！到现在我肚子还撑着呢。选房间，二选一，我也先为你考虑了！怕你睡不好，我把角落那间让给你，我够意思了吧？！那你呢？？你一直搁这摆个臭脸，看我热脸贴你冷屁股！不说话不领情还甩脸色，你几个意思呢？你要是对我有意见，我哪里让你不满了，你直说呗！”


    原本，忍得住也就算了。


    一旦想好不忍了，单一缕反倒觉得，越说越有，把自己都说委屈了。


    然后，也就顾不上什么“关照宗雨落的情绪”了。


    此刻的他，像极了网上，刻板印象里无理取闹的“作精”，满脑子都是：我不管！！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和你爆了！！我才十七，我那么成熟懂事干嘛？整天清醒克制又用什么用？我就不能醉——我就不能，任性一回吗？！”


    没人知道——


    应该说，除了宗雨落，没人知道，单一缕暗地里，其实是个戏精。


    说“戏精”也不那么准确，只是，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着另一个自己。


    不是像真的生了病的那一种，无法控制的，“另一个人格”。


    而是，总有一个“真正的他”，被表面上这个，“懂事、乖巧、克制”的他，掩盖住了。


    比如，那个真正的他，其实很渴望父亲的陪伴，很想要对母亲撒娇，很羡慕弟弟的年幼无虑，也很……享受被人照顾的感觉。


    那个“真正的他”……


    比起“责任”，更想要“自由”。


    比起“懂事”，更想要，“被偏爱”。


    可是，“表面上的他”，在家里，是长子，是哥哥，是母亲唯一的依靠。


    想做“真正的他”？


    ——想。


    当然想，太想了。


    但他不能。


    而像此刻这样，更接近“无理取闹”地宣泄自己真实的情绪，能够让他藏在心底的那些，阴郁的、沉重的、患得患失的焦虑，都暂时离开他的脑子。


    会让他，感到轻松。


    这样的他，只有宗雨落看过。


    以前，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或者在青训，他都伪装得很好，克制得很好，从没有露过馅儿。


    也正因为宗雨落早已经看过这样的他了，一股基于信任的谜之自信，让单一缕决定再次“原形毕露”。


    不演了！


    谁还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


    就他宗雨落能随心所欲地对自己摆臭脸吗？


    他单一缕也行！


    不过，让单一缕美梦破碎的是，他这一通看似奋勇的无脑输出，丝毫，没有，震慑到对面的老同事。


    宗雨落安静地听完后，就像憋了很久最终没憋住一样，“扑哧”一声，笑得整张脸都愉悦地舒展开了。


    笑得……


    宛如一道，雨后的彩虹。


    太，耀眼了。


    单一缕人麻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宗雨落那张棱角分明的帅脸，“网络男神”一样的颜值，顿时又暴击到了单一缕。


    他气得后槽牙都磕在了一起：“不准笑！没听见我正在质问你吗？！还笑得这么帅，你是想酸死我吗？！”


    这话一说，宗雨落倒是真的收敛了笑声，只是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终于用单一缕熟悉的、平常的语气，开口道：“好，这间归你。”


    然后，不顾单一缕还鼓着腮帮子瞪着他，宗雨落眼底带着璀璨的笑意，长腿一迈，就把单一缕的行李箱，提进了他选中的房间。


    单一缕哪肯就这样放过，他追在宗雨落的身后继续输出：“你别跑啊，我还没问完呢！什么叫这间归我了？听起来你还挺不乐意的？你有意见你说啊！你是不是怂了？是不是觉得，说不过我，心虚了？我告诉你，你别——”


    ……“咚”！


    整张脸骤然磕上了宗雨落的后背，疼得单一缕鼻子一酸，做作地大呼出声：“啊——！”


    宗雨落几乎是立刻丢下手里的行李箱，转过身俯下头就按住他的肩膀，整个人都凑近了被单一缕双手捂住的脸，紧张地问：“伤到哪了？我看看。”


    单一缕不理他，继续捂着脸哼哼唧唧地哀嚎。


    一边嚎，一边还刻意躲着宗雨落想检查他“伤势”的目光，整颗头扭来扭去，就是不给宗雨落一个能如愿对视的角度。


    “别动！”


    宗雨落显然急了，双手一用力，轻而易举就把单一缕瘦弱的肩膀制住了，任凭他脖子再灵活，扭动的角度也终于是受限了。


    宗雨落又腾出一只手，想去扒拉单一缕捂脸的手。


    他人又高又强壮的，手掌也很大，比力气，单一缕哪是他的对手？


    眼看装不下去了，单一缕猛地后退一步，双手像开花一样，突然打开，露出了整张脸，眼睛亮亮的，直视着那张还来不及收起关切的脸，开怀笑道：“骗你的！哈哈哈哈哈，笨蛋拉子哥！又上当了吧？”


    ……


    空气大约凝固了30秒。


    之后，宗雨落似是无奈，又似是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


    他垂着眼说。


    单一缕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没了恶作剧成功的爽感，眼看着宗雨落再次转身，熟练地打开了他的行李箱，取出他的行李开始整理起来。


    这人……


    单一缕沮丧地想，什么时候，宗雨落才能像个“活人”一样，不这么人机，不这么云淡风轻呢？


    明明……


    明明，他这些无聊的幼稚的恶作剧，都只是为了……


    能让宗雨落觉得轻松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