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日借着近来的流言做幌子，对司马明等人所说的“两府谈判”，本就是为使得他们为己所用的缓兵之计。


    但她真正需要的，不是再在谈判中与袁文韶拉扯，而是一个能洞悉袁氏核心、并能为之代言的推手，推动阳侯袁氏这座大山。


    想到这里，周会宁面颊泛起一丝赧然。她不知道阳侯府的密文，写什么都不可能轻易获取吕良的信任，所以她写的是一封让人看来明知可能有诈、也不得不来一探究竟的信。


    如同林成蹊所言，谎言，真如甘饴。一而再，再而三，不可绝也。……


    不过，撒谎本来就是习惯成自然的事情。所以这点不好意思，也很快在小娘子心头散去了。


    她唯一担心的，是吕良能否及时赶到。但此刻她已确定，吕良正在来天佑的路上，而她的信，不过是让他的脚步更快了些。


    因为……


    那个“狂徒”是这么说的。


    这确实是一个很有用的消息，甚至证实了昨夜定然发生了大事，也让她隐约窥见了袁文韶的部分意图。


    但想到那个少年，周会宁难免还是有些余怒未消，她转过头，“饮花，过些日子，我们回溪山好不好？我过些日子便去信，叫大阿舅派人来接我们。”


    “太好了！”饮花眉眼弯弯，“那我们现在就收拾行李吗？”


    “可以慢慢准备了。但我想先回去换身衣服，”周会宁看着裙角的污渍，想起方才那群乱飞的鸽子和乞人集团，突然有些茫然，“怎么弄得这么脏呢？”


    脏衣服让小娘子有些不太舒服，但她的脚步却变得轻快。


    小时候她与林成蹊下棋，她一颗一颗地吃掉他的棋子，一颗颗地攻城掠地，最终，所有后手布满时，胜利便是自然而然的事。


    而如今，鸽子飞走了。


    这是她落下的不知第几颗棋子，这颗棋子为她带来足够的时间，让她可以等待阳侯袁氏的真实境况，以及袁将军的真实立场在她面前展现。


    而它也将逼迫吕良踏入城门，为她拉开扭转局面的序幕，为她落下又一处的后手。


    与此同时，留侯府内——


    周会容招待起余居等人，颇有章法，游刃有余。毕竟，留侯夫人林佑为人冷清，倒不曾忽略对小娘子们的教养。


    炭炉里的火苗明明灭灭，茶盏添了三巡，随着厅外的冬日一点一点爬上云端，正居高空，周会宁仍未归来。


    周会容朝正门望得久了，眼眶发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带。


    二娘又被为难了吗？莫不是为阿爹应下了纳妾之事，又或者……


    余居一直举着茶盏，司马明则盯着炭火出神，两人眼底俱是担忧。


    “林夫人当真放心让小娘子独面袁氏？”司马明忽然开口，声线压得极轻，”毕竟……”


    “且看小娘子如何周旋吧。”余居截断话头，鼻头沁出汗水，“去这么久，应该是见到了吧？”


    可如果谈判顺利，那是不是应该马上回来呢？


    正厅里的空气逐渐从温暖变得焦灼，又逐渐，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终于——


    “郎君们稍坐，我去迎一迎阿姊。”


    “我等去门口相侯！”


    双方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数片翻飞的衣角迅速扫过炭炉，溅起几点火星。


    ……


    ……


    天空突然被阴云遮住，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不远处的朱漆门板上，发出细碎的呜咽。三人刚到门前，便见角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仿佛吐出一口沉重的叹息。


    “二娘！”周会容声音卡在喉咙。


    进来的小娘子鬓发凌乱，几缕发丝黏在被风雪吹得通红的脸颊上，肩头还沾着几片破碎的鸽羽，随着她的脚步轻轻颤动。灰色的襦裙下摆沾了些许湿泥，深一片，浅一片，就像是摔倒过一样。


    周会容不由又惊又怒，声音发颤，“袁氏……袁氏把你怎么了？！”


    而司马明和余居更是心中一沉——好好的谈判，竟将周小娘子弄得这般狼狈，阳侯袁氏的态度，似乎跟林夫人说的完全不同。


    一边是满脸通红、神情不平的阿妹，另一边是给自己传递了重要消息，急需回馈的官吏。


    周会宁能猜到他们来找自己的理由，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她只是出门抓了只鸽子，他们怎么就凑到了一起呢？


    她不由呆住了。


    就在这时，阮妈妈终于赶到。她见到周会宁灰头土脸的模样，又是惭愧又是紧张，“女郎，夫人派三娘子招待诸位郎君。您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再来议事。”


    周会宁看向周会容，周会容回过神来，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表情却很理直气壮——怎么，你能假借夫人的名义插手家事，我不能吗？


    还是那双在常恒街上怒睁的杏眼，此刻却在紧张中透露出关怀。


    周会宁茫然的神情变得温和起来，她轻轻拍了拍周会容的肩头，“三娘，劳你请二位郎君去正厅稍待，我去见见阿娘，一会儿便回来。”


    指使她圆谎，还挺顺理成章……


    周会容莫名觉得自己又被摆了一道，却只好照做。然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


    周会宁走在北风中，些许碎发在风中飘着，纤瘦的背影显得有些伶仃，袖口处有些许泥雪。


    周会容不知那是蹲墙角时留下的，只以为是周会宁被人泼水羞辱。她不由咬了咬牙。


    哪有什么阿娘呢，二娘和她，都只有自个儿罢了。


    不久后，正厅内重新放下帷帐，“林夫人”在其后坐定，而先前略有些狼狈的周小娘子也换好一身崭新的衣裙，掀开长长的布幔。


    “阿娘确实让我去了阳侯府。”


    因有些疲累的缘故，她说完这句便揉了揉眉心，却不知这更加重了其余人不好的猜测。


    在过去的一会儿功夫中，余居和司马明已经准备好迎接一个不太美妙的结果，两人的神色都十分肃穆。


    而周会容站在周会宁身侧，注意到周会宁的眼睛竟有些像溪山郡的浣溪，微微发凉，却无比澄澈。


    她曾经嫉妒这位阿姊，羡慕其高贵的血脉，和每年林成蹊为之燃放的烟花，可此刻她只觉凄凉，因为她们都是留侯周氏的女郎，而阿爹的分量比她们任何一人都重。


    刚刚，在阳侯府，应该发生了很不好的事儿吧。


    她下意识贴过去，低低说道，“二娘，青娘曾与我说过，男子若于女子无意，女子过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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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不过惹其厌烦罢了。我瞧那袁大郎君待你并不好，若是……你也别太难过了。”


    话音刚落，却见大片雪花如柳絮般扑进正厅，饮月匆匆掀起厅门毡帘，附在周会宁耳边低语，“女郎，阳侯府给您送了东西来。”


    说是低语，这正厅里却太安静，因而，“阳侯府”三字，没有逃过其他人的耳朵。


    正厅内陡然一静。


    “拿给阿娘瞧瞧吧。”周会宁说道。


    ……


    ……


    片刻后的帷帐内，周会宁对着桌上的小布老虎，蹙起了两条纤长的眉毛。眉头陷下去的沟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似乎眼前这个戴着红帽子披着红披挂，看起来软绵绵的小东西，比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加起来还要令人苦恼。


    “此为何物？”


    周会容面无表情地说。“一只布老虎？”


    周会宁脸上的困惑愈深，“布老虎？用来做什么呢？”


    “……”


    拿礼来的饮月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她瞧着小布老虎是街市上买的，跟她们留侯府自己的绣娘比起来，做工不过寻常而已。


    可这是重点吗？


    “女郎您忘了吗？小时您最爱阳侯府的徐夫人亲手做的布老虎，从袁大郎君手上抢了一只，袁大郎君将它送来，是说他记得旧日情谊呢。另外，他还捎了一句话……”说到这里，饮月目光微动，正色道，“季布一诺，十四星霜。不论世事，不必惊惶。”


    室内陡然一静。


    帷帐里的对话并未避人，余居与司马明听到关键处，不由对视一眼。


    十年前他们正在萱堂书院读书，而就在那一年，阳侯袁氏与留侯周氏正式立下婚书。据萱堂先生说，早在五岁的袁僳莽撞闯进内院，将两岁的周会宁吓哭的那一日，两府夫人便有了口头婚约。


    大齐女子十六七岁婚嫁，从两岁到十六岁相隔十四年，袁僳口中的“十四星霜”，便因此而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连他们都知留侯即将被弹劾，阳侯府怕是也已经得到消息。袁僳却在这时以信守承诺的季布自比，往更深处说，这不光是对婚约的坚守，也似乎表明了阳侯府不会袖手旁观的态度。


    只是，袁僳的话，算数吗？


    “早迁为圣人身边的贴身郎官，先前只是出城了几日，如今仍在御前，据说，还在主理阳侯府的外务。’司马明在余居耳边低声道。


    大齐世家子弟重家世轻官职，圣人身边的御前郎官，本就多由勋贵子弟担任，与其说是“官职”，不如说是荣誉象征。袁僳能入此列，显然是得到圣人的信重。


    那就是年少有为的继承人了，余居微微颔首。


    而帷帐内，伴随着紧促的呼吸声，巨大的喜悦涌上周会容心头。袁大郎，竟然对二娘有情吗？这么说，二娘宁无需为了救阿爹向人哭求，更无需会为了阿爹牺牲自我，应下什么丧权辱国、未婚纳妾的交易了？


    等等！周会容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突然牙发酸，脸颊滚烫，恨不得钻进地里——我瞧那袁大郎君待你并不好，如今怕是更避之不及。


    然后那袁大郎就从欲未婚纳妾，变成“季布一诺，十四星霜”？


    他突然得了脑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