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特·斯宾塞讨厌阴天，尤其是新阿尔比恩的阴天。


    偏偏这座城市天天都是阴雨连绵，空气里永远都是挥之不去的铁锈与煤灰味。


    空气是灰色的，雨水也是灰色的，在定制马车的车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令人厌恶的油腻污迹。


    由于前段时间的灰港事件，异常的存在再也无法隐瞒，处理异常的皇家异常调查局浮到了明面上。


    局长克劳利的身价水涨船高，据说有可能会封爵。那个从邪教徒手底下拯救了灰港整座城市的灰眼男人沃尔特·琼斯，则成为了国民英雄。连自己的父亲，斯宾塞老公爵都注意到了这个动向，让自己来皇家异常调查局挂了个职位。


    他的职位是外勤行动二部主管，与现在的外勤行动部哈里森那个无趣的老顽固职级一样，但手底下只有一个七组，有菲尼克斯家的大小姐，布莱克伍德家族旁支的一个子弟，还有灰港分局的三个幸存者。


    由衷地希望他们能优雅、懂事一些。


    蒸汽马车停在一栋宏伟高大但风格粗暴的政府大楼前。


    阿斯特优雅地走下车，由皇室工匠手工缝制的、擦得锃亮的小牛皮皮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地上的水洼。


    他抬起头，审视着眼前这座建筑。


    花岗岩，毫无打磨痕迹的粗糙拼接。巨大的黄铜管道，像丑陋的铁线蕨，毫无章法地攀附在外墙上。以及……天啊，那些窗户，简直就像碉堡上的射击孔一样狭小又逼仄。


    “野蛮。”阿斯特在心中给出了第一个评语。


    阿斯特深吸了一口气，不情愿地踏上了湿滑的台阶。


    一进入大厅，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旧纸张和金属的复杂气味便粗鲁地侵犯了他的嗅觉。他好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高耸，空旷，冰冷。他的脚步声踩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上，每一下都在这空旷的空间里，被放大成一种缺乏教养的回响。


    “为什么不铺上地毯？”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哪怕是最低等的南方货色，也比让绅士的脚步发出如此粗鲁的声音要好。”


    接待台后的女士，像一台毫无美感的发条人偶，公事公办地核对完他的文件，才带他走向了那个黄铜栅栏构成的、吱呀作响的升降梯。


    哦，天哪。这个升降梯。当他置身其中，感受着那令人不适的颠簸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时，最后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难道，这是一座监狱吗？


    阿斯特在四楼见到了后勤主管马库斯·克雷格。一个……过度热情的胖子。他脸上那和善的笑容，让阿斯特想起了自家庄园里那个总是满脸堆笑、试图讨好所有人的厨子。


    “斯宾塞先生！欢迎您的到来！”马库斯为他端来了一杯红茶和一盘饼干。


    阿斯特瞥了一眼那个饼干，很快做出了判断。味道过于甜腻，颜色比标准颜色深了一个度。


    于是，他端起了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哦。他在期待什么呢？和达文波特家族用的是同一种红茶。


    也不能太过挑剔。这种红茶应该已经是面前这个人所能触及到的极限了。


    绅士应该宽容。


    “那么，斯宾塞先生，请随我来，我带您去见您的下属。”短暂的寒暄之后，马库斯热情地起身引路。


    阿斯特放下那杯自始至终只抿了一口的红茶，用丝帕按了按嘴角，优雅起身：“有劳。”


    然而，当马库斯带着他并未走向宽敞明亮的楼层，反而按下了升降梯通往B1层的按钮时，阿斯特的眉心跳动了一下。


    “B1？”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我的部下们办公室在地下室？”


    “您有所不知，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马库斯一脸无奈，“地上的部分已经满员了，第七调查组是个新成立的部门，暂时只能委屈在档案室了。不过您放心，您的办公室不在地下，而是在局长办公室所在的顶层，现在正在重新装修，过两天就可以入住了。”


    电梯门打开，一股混合了尘埃、霉菌和旧纸张的破败味道扑面而来。


    阿斯特几乎是屏住呼吸走出去电梯的。


    走廊昏暗，灯光闪烁，墙壁上还能看到渗水的痕迹。


    “这边是第七外勤调查组的办公室了。虽然破旧了点，但面积很大，而且没人打扰。”马库斯满脸堆笑，敲了敲门，没等回应便直接把门推开了。


    门打开的瞬间，阿斯特感觉自己的贵族修养经受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房间里堆满了山一样的旧卷宗，空气流通极差，角落里甚至还堆放着一些看起来随时会爆炸的炼金废料。没有窗户，没有阳光，只有几盏昏暗的电石灯在苟延残喘。


    他站在门口，那双价值不菲的手工皮鞋死死地定在门槛外，拒绝向里迈进哪怕一毫米。


    阿斯特再也无法维持绅士的宽容，音调微微拔高，“克雷格先生，我强烈抗议让我的下属们在这样的环境里办公！这是对帝国公职人员基本人权的践踏，也是对我斯宾塞家族名誉的侮辱！我要求更换我部下们的办公室！”


    马库斯尴尬地搓了搓手：“这个……恐怕有些困难，这栋楼里没有多余的办公室了……”


    “可以让他们去我的办公室。您刚才说，我的办公室是一个复式套间，我在里面办公，让他们在外面就是了。”


    “斯宾塞先生，您真是一位体恤下属的好主管！但恐怕这也不行，顶层是只有局里高层和像您这样血统尊贵的贵族才有资格入驻的一层，连跟您平级的哈里森主管都不行。”马库斯面露为难。


    阿斯特接受了马库斯的说法。但他还是不想让自己的下属们待在这里，这同样涉及到斯宾塞家族和他的脸面。他可不想在沙龙听到有人嚼舌，说老斯宾塞公爵的次子的手下，挤在异常调查局的地下室里上班。


    于是，他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办法：“我可以带我的下属们去异常调查局对面的大楼，那是斯宾塞家族的产业，可以专门拿出一层来给我们办公。”


    “这……这恐怕也于理不合，异常调查局的所有领导和调查员都必须在异常调查局内办公……斯宾塞先生，不要站在门口说话了，我们先进屋见见你的下属们吧！”


    阿斯特鼓足了勇气，跟在马库斯的身后走了进去。


    奇怪的是，此刻房间里竟空无一人。不，角落里有一个。正是在这里借用办公室的后勤档案部的书记官，阿克西斯。他早就听到了对话声，见人走了进来，便站了起来：“克雷格主管，早上好。”


    “早上好，阿克西斯。斯宾塞先生，这是我后勤档案部在这里办公的书记官阿克西斯·阿什伯恩。因为后勤档案部满员了，只能临时借用这里的位置。您看，异常调查局的位置就是这么紧张。”马库斯讨好地笑着，“阿克西斯，这位是新入职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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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行动二部的主管阿斯特·斯宾塞先生，七组的人呢？”


    “索恩队长、菲尼克斯小姐和布莱克伍德先生在灰港的战斗中受了重伤，现在正在医务室接受治疗。安弥小姐和纪元先生去照顾他们了。”阿克西斯答道。


    “受伤？治疗？”阿斯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关键词。这让他瞬间想到了一个合理的、不用在这个令他难以忍受的环境里待下去的理由，一个展现主管体恤下属这一美德的绝佳机会。


    “哦，我的下属们！他们是如此的英勇、忠诚！”阿斯特立刻转身，动作快得像是在逃离火灾现场，“作为主管，我必须立刻去探望他们。克雷格先生，请给我带路去医务室。”


    马库斯立刻笑着点头：“当然，当然。您这边请。”


    皇家异常调查局的医务室，在办公主楼后面的技术医务楼的二到四层。技术医务楼位于总部办公大楼的正后方，从二层可以通过空中连廊直接到达。


    他整理了一下没有任何褶皱的袖口，挺直腰背，跟着马库斯从二楼的连廊走了过去。


    技术医务楼采光良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虽然不算好闻，但至少代表着洁净。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迎面遇到了一个穿着白色医务制服的女子正准备上楼。她有着一头如同丝绸般的栗色长发，随意地在脑后绑了个低马尾，高挺的鼻梁，冷淡精致的眉眼，相信只要略施粉黛，就比沙龙里最受欢迎的贵族小姐还要迷人。


    “早上好，克雷格主管。”


    她的声音温和平静，不像沙龙里的那些贵族小姐，要么飞扬跋扈，要么甜腻矫作。真正的淑女就应该是这样的。阿斯特在心里默默想着。


    马库斯说：“你好，文斯利医务官。这位是新入职的外勤行动二部的主管，阿斯特·斯宾塞先生。前来探望他第七外勤调查组的部下们。”


    阿斯特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他练习过无数次的、最优雅迷人的社交微笑：“日安，美丽的小姐。”


    斯宾塞这个姓氏，在新阿尔比恩，已经昭示了他尊贵的身份。相信眼前的女子一定很意外，高贵如他，竟然会屈尊纡贵地来异常调查局这样一个粗鲁的地方任职。要不是这层原因，她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不像其他贵族那些酒囊饭袋，他们斯宾塞家族，不仅拥有最高贵的血统，还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外貌和无懈可击的礼仪。哪怕是已经成婚的大哥，在沙龙中都是贵妇和小姐们瞩目的焦点，更别提尚未婚配的他了。


    然而，阿斯特预想中的表情并没有在眼前的女子身上出现。


    她只是礼貌地朝他点了下头：“您好，斯宾塞主管。我刚好也要去七组的病房查房，可以为您带路。”


    没有惊艳，没有谄媚，甚至没有害羞。准确来说，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阿斯特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挫败感。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吗？还是说她在故作淡定……欲擒故纵？这种从未有过的待遇，让他心中燃起了隐隐的火苗。


    于是，他不死心地接着问：“请问我有荣幸知道你的名字吗，医务官小姐？”


    文斯利医务官的声音依旧平静：“我的名字是埃莉诺·文斯利。请跟我来。”说罢，她便转身走在前面带路，步履轻盈，背影挺拔。


    “埃莉诺·文斯利。”阿斯特低声重复，名字在舌尖滚过。完美的韵律。足以与她的高贵气质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