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那个不恋爱的朋友

    真实的人


    苏盈挎着托特包,站在洗车店门口,灌了两口冰可乐,给林喜椿发了条微信,问她有没有到家,转身,看见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长发,长筒靴,驼色风衣。


    姓冯的动手动脚的时候,她抽出了手,飞快地,近乎是在照顾他体面地说:“赶紧走吧。”


    迟来的怒火在心里熊熊燃烧,烧向的不是那个男人,是她自己。


    她很少对自己失望,上一次还是快十年前。


    那时她刚入职前司,公司允许员工出差乘坐高铁一等座,苏盈第一次出差,出奇的好运,买的虽然是一等座的票,实际位置竟然在商务车厢。


    她拿着手机到处拍,没有留意身边一直瞥她的老男人。几站后,邻座穿着黑色夹克的老男人突然找她搭话,问她是哪里人,做什么的,是不是经常坐这辆车。


    出于礼貌,也出于她单纯到蠢地认为有钱买商务座的人,素质应该不会很糟吧,于是应付了两句。那人来了劲,喋喋不休地追问。


    一通莫名其妙的话听完,苏盈才明白,老男人以为她是妓女。


    苏盈又懵又惊,第一反应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没等她想明白,列车再次到站,老东西下了车。


    那天是大寒,她穿着一件卡其色的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和口罩,几乎没露出任何皮肤。


    苏盈总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在那趟车上。


    今天夜里要降温,风好像和那天一样冷。人行道上走过来几个醉酒的男人,“美女!”其中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平头男人朝苏盈吹了声口哨。


    她看着他,没说话,也没有动。


    那人以为她害怕了,也可能觉得她是在故意吊人胃口,向她走近了几步,“小姐,哥哥们请你喝酒!”几个男人哄堂大笑,在同伴的欢呼声里,他又走近了几步。


    苏盈瞪着那个男人,直到头顶洗车店的灯照亮他的脸,他比她矮一点,唇上两缕小胡子,眼里冒着贪婪的光,脸上的肥肉坠下来,像菜市场肉铺门口挂着的死猪头。


    她歪了下头,自言自语道:“看来今晚,是非要过了这道坎才行了。”


    男人没听清,但脚步一顿。


    苏盈拉开背包,迅速从包里掏出一截黑色的短棍,在空中用力一甩,短棍瞬间长了三倍,她握在手上,朝那个平头男人走去。


    他的同伴还在起哄,但纷纷向周围散开,平头开始还站在原地,但看见苏盈涨到瞪大的双眼和高高挥起的铁棍,笑脸一僵,向后退了一步,脚跟被翘起的路砖绊了一下,一屁股摔在地上。


    “啊!行了行了!”洗车行老板听到动静冲了出来,店员阿姨一把将苏盈拽到身后,老板挡在那几个醉汉和苏盈中间,“这位是顾客,来洗车的,你们赶紧走。”


    几个男人没占到便宜,不依不饶,开始骂脏话,句句不堪入耳。


    苏盈甩开阿姨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吼到:“你们一个都不要走,谁走谁就是孬种,老娘现在报警!”


    苏盈刚拿出手机,他们已经互相拍着肩膀走了。


    洗车行老板站在路边,一直等到那帮人走远,皱眉看着苏盈手里的甩棍,“我的妈嘞,你怎么还随身带这个?”


    苏盈没吭声。


    她在北京有段时间是独居,当时买了这根棍子,离开北京时,东西收拾得匆忙,一起带了回来,后来就一直放在车里。直到刚才,她把车开进洗车店,瞥见了被扔在中控台上的棍子,鬼使神差地塞进了包里。


    店员阿姨语重心长地继续劝诫,“小丫头,你在外面脾气可不能这么爆,要吃亏的,就算有这根棍子,你还能打得过男人吗?”


    他们就这么了不起吗?


    第二天傍晚,吴亚楠拖着行李箱回了公司,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天。


    她沉着脸,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行李箱的轮子划过地毯发出“呜呜”的声音,崔凯捧着杯子刚好从茶水间出来碰见,立刻切换狗腿子模式,把杯子往其他同事的工位上一放,接过吴亚楠的行李箱,“吴总,我来我来,正好有项目向您汇报。”


    “明天吧。”她松开箱子,没有看他,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让苏盈来找我。”


    崔凯来找苏盈时,苏盈正皱着眉头看邮件。


    “老板让你去她办公室。”崔凯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几轮交锋,他已经知道这个叫苏盈的女人是个裹着甜心面包皮的硬石头,处处要硌他的牙。


    他看着苏盈煞白的脸色,笃定她一定是搞砸了什么事,这才让吴亚楠摆出“大杀四方”的架势提前结束了出差。


    崔凯没有看错。苏盈忐忑了一整天,心悬着,喉咙紧紧的,肚子也时不时地疼,从小到大,她一紧张就会这样。


    她捧着电脑推开吴亚楠办公室的门,声音发虚:“吴总,您找我。”


    吴亚楠坐在办公桌后,穿着黑色高领羊绒衫,显得瘦小精干,她没说话,看了苏盈一眼。


    直到苏盈转身把门关上,她才开口,声音冷峻,“你什么专业的?”


    苏盈紧紧抱着笔记本电脑,“英语。”


    吴亚楠冷笑了一声,“没学个法学什么的?”


    “辅修了。”


    吴亚楠一愣,看了眼椅子,示意她坐下,继续问:“你遇到过类似情况?”


    “您是指?”


    吴亚楠“啪”地一声合上电脑,“你怎么会装车内记录仪?特意装的?”


    “我买的是二手车,之前的车主用它跑网约车的。”苏盈说完,突然意识到吴亚楠在怀疑自己在玩“仙人跳”,脸色一僵,“吴总,邮件您已经看到了,且不说我是他的客户,他那样的行为就是性骚扰。”


    “公司才是他的客户!”吴亚楠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停顿了几秒,“你工作了快十年了吧,在职场里,你不仅代表你自己,也代表公司。你向外部发邮件之前,难道不应该和我,或者你的主管商量一下吗?”吴亚楠的语速越来越快,耐心显然已经到达了极限。


    苏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又被拉回到了那趟列车上。


    一整天,她算了存款,算了房租,算了下一份工作还能做什么,算来算去,要来的总归要来。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回答:“吴总,我是代表公司,但我首先是我自己。”


    “你……”


    “昨晚我很庆幸是我,而不是比我年纪更小的林喜椿送他回酒店。吴总,坦白讲,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再回到昨天晚上,我一定会扇他一巴掌,绝对不会再忍这么久才反应过来。”


    从吴亚楠办公室出来,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苏盈看着自己的工位,还好东西不多,一个箱子就够了。


    隔天上班,苏盈刚到工位,收到了林喜椿的微信。


    “在星巴克,你喝什么?”


    深秋的阳光照进落地窗,咖啡豆的香气洋溢在星巴克的每一个角落。林喜椿趴在蛋糕柜上,看见苏盈,挥了挥手。


    “怎么想起来喝星巴克?”苏盈笑嘻嘻地问她,轻松地仿佛一会回公司就要升职加薪。


    “没什么,之前你不是也请我了。”林喜椿撇开了脸。


    苏盈点了红茶拿铁,换燕麦奶,不加糖,林喜椿依旧喝季节限定。


    两个人捧着饮料走出星巴克,林喜椿突然开口,“你知道我前天晚上去干嘛了吗?”


    “前天晚上?”阳光刺眼,苏盈眯着眼抬头看湛蓝的天空。


    “就是和那俩傻鸟吃完饭之后啊。”


    苏盈“噗嗤”一声笑出来,被呛得半死,不得不停下来拍胸口。


    “真不稳重。”林喜椿拍了拍她的背,把纸巾塞到苏盈手里,“我去酒吧了。”


    “哦。”苏盈擦了擦嘴,“下次一起去啊。”


    林喜椿一愣,“你那天晚上不是说你不喝酒吗?”


    “那顿饭有什么必要喝酒吗?而且我确实不会喝白酒。”苏盈摊手。


    林喜椿追问:“我会喝啊,当时为什么不给我喝?”


    苏盈叹气,“拜托,你那副表情,根本就是奔着要把自己灌倒去的。哦,你一个不开心喝多了,我怎么交差?”


    “你跟谁交差?”


    “我不知道,反正是交不了差。”


    “成功的女人就是得像男人一样拼酒,吴亚楠就是这样啊。”林喜椿振振有词。


    “像男人?像他们干嘛?那些人根本就是拿着这套狗屁规则把自己和别人当猴耍。如果不接受这套把戏,就没办法走得更远,那个更远的未来,说不定根本就不是我要去的地方。”苏盈一口气说完,抬头看了眼天空。


    林喜椿呆呆地喝了口咖啡,眉头猛地一皱,“你今天怎么这么实诚?”


    “我什么时候不实诚了?”苏盈反问。


    “时时刻刻都有很多小聪明。”


    苏盈笑了,原来,林喜椿也一直在观察自己。她大大呼了口气,“我在这家公司应该干不了多久了,昨天我把吴亚楠怼了一顿。”


    “真的假的?为什么不喊我看!”林喜椿两眼放光。


    苏盈站住,“你俩有仇啊?”


    林喜椿咂了咂嘴,没有否认,“反正我爱看热闹。”说完,大笑了几声,“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


    穿着一套灰蓝色休闲西装的方舜淇咋咋呼呼地推开曾沐谦办公室的玻璃门,“你这办公室也太干净了,老板看到,要误会你打算跑路的。你呢,实在想搞卫生,我那发挥的空间大。”


    曾沐谦看着电脑,表情零波澜,语气零波澜,目光零波澜,“你很闲?”


    方舜淇走到他身边,轻轻一跳,坐到曾沐谦的办公桌上,伸手在曾沐谦的眼前晃了晃,神秘兮兮地说:“有八卦。”


    “你又爱上谁了?”曾沐谦问得司空见惯。


    方舜淇翻白眼,“你这是对我有偏见。”


    曾沐谦依旧看着电脑,“说吧,哪位这么倒霉。”


    “被我喜欢就倒霉了?而且我要说的人是Lily。”


    曾沐谦敲键盘的手一顿,“我劝你放弃,不要丢人丢到老板面前。”


    Lily是老板的秘书。


    “谁说我要追她了?不是,你一副绝代铁树的德行,怎么满脑子爱情废料?”方舜淇拍了他一巴掌,清了清嗓子,“是从Lily那听来的八卦。她的嘴,要么固若金汤,要么开闸泄洪,你是知道的。”


    曾沐谦重新看回电脑,“我不知道。”


    方舜淇对自己这位认识已经超过十年的朋友了如指掌,曾沐谦对这些八卦确实不感兴趣,但这个八卦现成滚烫,不说出来他实在难受,“跟Felix有关,要不要听?”


    曾沐谦果断表示:“不要。”


    “你不是一直很烦他吗?”


    “所以不想听到他。”


    方舜淇眼睛一眯,刘海一甩,理了理衣服,凑到曾沐谦面前,慢条斯理地扔出三个字:“大,乌,龟。”


    果然,曾沐谦的手离开了键盘,转头瞪着方舜淇。


    方舜淇笑着向后躲,“别别别,你不都已经‘质疑乌龟,理解乌龟,成为乌龟’了嘛。”


    “好,”曾沐谦做了个“请”的手势,“今晚把你的狗从我那接走。”


    “啊!那那那不行!我错了,是我错了。”方舜淇立刻认怂,“你真得替我再养一段时间,我的客人还没走,人家对狗过敏的。”


    “对狗过敏,怎么对你不过敏?”


    “喂!”


    曾沐谦终于笑了,露出白白的牙。


    “对!Felix!”方舜淇生怕曾沐谦再绕回“他和狗,谁更狗”的话题,“那小子前天出差,酒喝多了,调戏客户,被客户一封邮件从中国区市场部老大和CEO一路告状到全球,连带着全球的市场部、合规部、CEO全部收到了她的邮件。”


    曾沐谦眼神一冷,“活该。”


    “是活该,但这事儿闹得很大,不知道怎么收场。”


    曾沐谦听出他话外有话,“他们准备怎么处理?”


    方舜淇一愣,“干嘛?你想管这闲事?你可别把我给卖了。”


    “我是这样的人?”


    方舜淇抱住曾沐谦去拿手机的胳膊,“大哥,你这表情是要吃了我啊?缺德事又不是我干的。你先别急,那姑娘本来也没打算放过他。Lily说,人家发的不仅是中英文双语投诉邮件,还附带车内记录仪的完整视频,从他吐到说骚话,清清楚楚,无可辩驳。”


    曾沐谦皱眉,“那为什么说事情收不了场。”


    “狗东西是死定了,铁证如山,没人会保他。我说的是那个姑娘,她邮件好像还主送了自己的老板,听说她刚去那家公司没多久。你说一个才入职的员工,遇到这种事,一个小时之后就一封邮件抄送了所有老大,明显是没打算给任何人面子,她领导会怎么想?”


    “受委屈的人是她,她为什么要给别人面子?”曾沐谦双臂抱在胸前,眉心微皱。


    方舜淇张嘴,闭上,又张嘴,又闭上,最后放弃,“反正这种鱼死网破的行为,对她很难没影响,不过我很快要和她线上开会,希望对接的人还是她吧。”


    说着,方舜淇把手机递到曾沐谦面前,“你看,就是这个人,没照片,但是可以看到邮箱,SuYing,是苏……苏英?影?赢?”


    “苏盈?”


    方舜淇被曾沐谦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干嘛?你认识?”


    曾沐谦没回答,反问这个SuYing是哪家公司的。方舜淇说是一家做康复机器人的公司,今年开始开发数据平台,所以才约了他,“其实,我倒是觉得,约你会更对口。”


    曾沐谦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看向窗外,橘色的夕阳映在他的脸上,平时淡淡的表情,在阳光里,看着柔和了不少,“会邀也转给我,一会我回封邮件。”


    方舜淇一愣,主动参加客户的会,还要给对方回邮件,这倒是头一回。


    “你刚才还说自己不好奇呢。”


    “总有例外吧?”


    “这个SuYing……是你的例外?”方舜淇震惊。


    曾沐谦看着窗外,没说话。


    应该不是例外,但每次遇见,都是意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