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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哪吒]人在神话,以德渡人》 第71章
说实话,我确实被吓到了。试想一下,深夜里,窗外突然映出一张昳丽的面容,正朝你微笑,那样子美得像是要来勾魂的艳鬼,能不吓人吗?
虽然我知道这扇普通的玻璃窗根本阻挡不了他,但为了妈妈的心脏,我还是硬着头皮将窗户打开了。他一手扶着窗户,双腿一曲,灵巧地翻了进来。我赶忙朝外望了望,确认没人看见,才松了口气关上窗。可一转身,差点又倒抽一口冷气,他离得太近了,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
他微微蹙着眉,似乎心情不佳。我连忙搬来一张椅子,“请坐。”
他轻哼一声,瞥了我一眼,才优雅落座。这把椅子是妈妈特意给我买的人体工学椅,他肯定从没坐过。一坐下去,他神情似乎缓和了些,还因为椅子带轮子,就控制着它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发出的声响引来了妈妈的敲门声:“阿虞,还没睡吗?”
我赶紧按住椅子,朝门外应道:“快了,马上就睡!”
妈妈叮嘱:“好,早点休息。”
听到妈妈的脚步声走远,我才松了口气。结果一回头,就看到他窝在椅子里朝着我笑,这时候倒不像艳鬼了。而后才反应过来,刚才因为过于急切,是正对着他按下椅子的,所以从背后看上去就好像拥抱了他一样。
我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退回到床边,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着他,说:“小莲花。”
他嗯了一声,脱下鞋子,盘腿坐在椅子上,嗓音有些冷,像冬日的雪花铺在脸上,似乎也在预示着本人的心情不太美妙。
不过我听到他承认自己是小莲花,我整个人就像踩在云朵上一样,一下子放心下来了。
“你对这里了解多少?”
小莲花目光微动,却还是摇了摇头。
“不清楚,我醒来就是殷莲了。”
我:?
我怀疑他瞒了我什么,但又没证据。
“你被安排了身份?”
他伸出手指挠挠自己的下巴,“算是?”
不太懂,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或许是我疑问的表情太过于明显,小莲花轻轻说:“我醒来后看了我母亲。”
我说:“殷夫人?”
“对。”顿了顿,他补充道:“只有母亲,没有……父亲。”许是已经许久没有叫父亲了,此刻说起父亲这个词竟有些生疏。
我试着猜测:“你爹死了?”
小莲花:……
他噗嗤一声笑了,“我喜欢这个答案,但并非如此。听母亲说似乎是……离婚。”
离婚啊……
那对夫妻离婚,还蛮奇妙的。不过转念一想,这里是幻境世界,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话说回来,究竟是哪个能人创造的这个世界?感觉每一项设计都涉及到我们的心巴上了。
这么想着,我不由地露出舒心的笑容。小莲花看着我,忽然对我说:“我饿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肉身成圣了吗?还会饿?”
他却理所当然地说:“我现在是殷莲,又不是哪吒。”
我:……
“那你赶紧回家去,现在都几点了,你出来不怕殷夫人担心吗?”
小莲花挑了挑眉,“她今晚上夜班,好像是护士。”
殷夫人成为护士,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是想想看,设定一个护士的职位好像也不奇怪。
但是……
“就算殷夫人不在,你难道不会自己煮吃的吗?”
他烤起兔子来可溜了,怎么可能不会自己煮吃的。况且他在伐纣时期,哪有天条件将就这个,能对付一顿就是一顿。
“你们这儿的东西,我又不会用。”他摊着手,表情理所当然。
但我完全不信。
可他却倾身过来,“好阿虞,我好饿。”
我觉得他在引诱我,但……好吧,我根本受不住诱惑。
无奈地去翻了几个抽屉,也只找出两根火腿肠和一包辣条。这东西完全吃不饱。
“等等,我去厨房看看。”
没等他回应,我蹑手蹑脚推开门,幸好这是一扇好门,没发出一点声音。客厅灯已熄了,妈妈回了房间。我借手机电筒的光摸进厨房,从柜子里翻出一桶方便面,看了眼保质期,还有三天过期。没事,还能吃。
拆包、放料、接热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回房间。直到关上门,我才从刚才的紧张中缓过气来。
小莲花笑着问:“你就这么怕被母亲发现?”
我拿本书压在泡面盖上,回道:“只是不想她担心罢了。”
要是妈妈发现我泡方便面,肯定会嫌不健康,再特意开火给我煮面。
小莲花的目光落在泡面上,问:“这是什么?很香。”
“方便面,等三分钟就能吃了。”我说。虽然早就吃腻了泡面,但不得不承认,隔一段时间不吃,偶尔还是会想念这个味道,哪怕可能吃一口就又腻了。
三分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放下书,拿出叉子将面饼拌了拌,对小莲花说:“你过来吃吧。有点烫,慢一点。”将叉子给了他。
他控制着椅子来到书桌前,接过叉子。
趁着他吃面的时候,我翻开书背了会儿英语单词。英语是我的弱项,必须得付出更多的心思,至少要将单词给记住。
我默默地背着单词,嘴巴动着,发出细小的气音。我以为在小莲花身边根本看不进去,但出乎意料,一旦进入了学习状态,外界分毫都无法打扰我。
直到小莲花发出喟叹的声音,我才从学习的氛围中脱身。而此时,时间已迈进十一点了。
“真好吃。”小莲花摸了摸肚子说道。
我伸出头一看,连汤都喝完了。
“明天中饭我还想吃。”他说。
我:……
“我们学校的饭菜还是挺好吃的。”
小莲花撑着一侧的脸颊,说:“可也不是很好意思吃。”
我:……
“你那个朋友,把你看得跟什么似的,生怕我将你拐走?上课的时候,我一看你,他就瞪我。”
我:……
我翻开数学书,想先冷静一下,可他的手指却按在数学书上,我抬头看着他,却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
“所以,明天一起吃午饭吧。”
我还没消化完这句话,他又说:
“背着你的那个朋友。”
我:……
我觉得这个有点难。
在他近乎威胁的眼神下,我只能点头同意,并暗中祈祷明天不会被吴优给撕了。
得到我正确的回答,他才满意地收回手。
我松了口气,也没心情再看数学书,反正看了也不明白。其实到高三也不会上新课了,基本都是复习,不过我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所以就重新从书上找点熟悉的感觉。
在收拾书本的时候,我听到小莲花问我:
“阿虞,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我手上动作不断,回道:“喜欢。”
小莲花没说话,半晌之后才道:
“我也是。”
第72章
我时常在想,这个幻境世界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按照常理,那个旋涡将我带来这里,必然是因为此地有我的残魂。可它又不像先前两个云水村那样直白地给予线索。如今我周遭的一切,仿佛被裹在一层温吞的雾气里,柔软却令人迷失。我明明清醒知道这一切皆是虚妄,却仍忍不住一次次沉溺其中。
今天是周五,正好轮到我和小莲花打扫卫生。我们一般一周打扫教室卫生一次,就在每周的周五。因此最后一节课结束后,我和小莲花并不急着走,慢吞吞地收拾着书本和作业。这周的试卷也不少。
吴优也没走,说要等我一起回家。我猜她其实是不放心小莲花,嘴上没说,但那种微妙的防备感,我能看得出来。
打扫教室卫生并不麻烦,将凳子倒扣在课桌上,然后扫地拖地,一个流程下来花不了多少时间。垃圾桶就在出校门的路上,所以只要回家的路上顺带将垃圾扔掉就行了。
一切做完后,我们提着垃圾袋离开了教学楼。经过垃圾桶的时候,顺手将垃圾袋扔了进去。由于扔垃圾的时候身体面朝的方向不同,扔完顺其自然地就抬起了视线,望了望已经暗下来的天空……
嗯?
这才多久就已经天黑了?
“现在几点了?天黑的这么快?”打扫卫生的时候完全没发现。
吴优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六点半了。咦?这时间不对吧?”她甩了甩手表,“是坏了吗?”
小莲花说:“没坏,我的也是六点半。”
我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买的表?都没见你戴过。”
“我妈去年年会抽奖中的,”他递过来,“我不太喜欢这颜色。”
纯白的表壳,简洁的表盘,其实挺好看。我顺手接过:“我觉得不错啊,回头让我妈也给我买一个。”
小莲花眼睛弯了弯:“喜欢就试试,我帮你戴。”没等我回应,他就自然托起我的手腕把表扣上,“何必再买,这个给你就好。”
“那怎么好意思……”我话还没说完,就撞上吴优复杂的目光。
“你们两个,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她语气闷闷地问道。
我:……
我一时语塞,转头看见小莲花得逞似的笑起来,忽然有种被下套的感觉。
……
吴优照例在我家吃晚饭。可能是因为我和小莲花吴优照例来我家吃晚饭。或许是被我和小莲花突如其来的熟稔刺激到,她整顿饭都闷闷不乐。妈妈也察觉了,递给我一个询问的眼神,我摇摇头没解释。其实我不懂,为什么和小莲花走近会让吴优这么在意——我们又不是早恋影响学习。
不知道吴优最后怎么想通的,晚饭后她突然说要请我看电影。有人请客我当然不会拒绝,和妈妈报备后,就拿上手机和她出了门。
一路上我总觉得有人跟在后面,怀疑是小莲花,于是几次假装整理鞋带回头偷瞄。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每次回头,还真的都能看见他——有时闲闲靠在路灯下,有时高高坐在屋顶边缘,总之永远妥帖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吴优问。
“没什么,”我说,“只是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她似懂非懂,也没追问,兴冲冲地拉我去选片。我扫了一圈排片表,没什么特别想看的,但不想扫她的兴,就选了一部绝对不会出错的喜剧片。
但喜剧片有时也会出错。
整整一个小时,我居然一次都没笑出声。是我笑点变高了吗?借口去洗手间,我溜出影厅透气。刚走到走廊,就看见小莲花从角落阴影里朝我招手。我回头望了望放映厅,还是小跑着过去。
“你怎么进来的?”我压低声音,“检票口没人拦你?”
他耸耸肩,“就这么走进来的,”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
好吧,检票口还真的放他进来了。
我:“你要在这等我?”
小莲花:“有何不可。”
“其实没必要。”
“你又不是我,怎知没必要。”
看着他认真且执拗的表情,我只好无奈地放弃了说服他……
看了看时间,我对他说:“那你就等着吧,等我看完下半场出来吧。”
挥了挥手我返回影厅,吴优小声问我怎么去那么久,我推说肚子不太舒服。她没多问,注意力很快又被电影吸引。
影片结束后,我拉着吴优快步离开电影院。小莲花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一直护送我们到我家楼下。
在各自回家的时候,吴优突然问我:
“阿虞,你会离开我们吗?”
我还在想吴优的这个奇怪的问题,结果她快速说了句“没什么,别多想”后就进了屋。
我神色复杂的回到房间,刚进门,窗框就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我推开窗,他正蹲在窗外的梧桐树枝上,朝我伸出手。我摇摇头,压低声音:“等我妈睡着了再说。”
我先让他进来,从抽屉翻出昨天买的火腿肠丢给他。他一边吃,一边转着我的书桌椅,控制着力道不让椅子发出声响。
安静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你很喜欢这里,对不对?”
我怔了怔,没有立即回答。
“这个世界确实很美好,”他转过头看我,声音轻了下来,“但我们不能永远困在这里。”
“可我们连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又该怎么离开?”我走到床边坐下,“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
“而且,”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你不是也说过吗?这里很好。我们可以像所有人一样,高考、上大学、毕业工作,然后……”
然后什么呢?我说不下去了。细细想来,这样的流程其实乏善可陈。学业压力、就业焦虑,这个世界一点也不轻松。我早就厌倦了不停的竞争和内卷。
可心底总有个声音在挽留。
“但这里……有我妈妈。”我抬起头,望进他清澈的眼底,“还有吴优。她们让我觉得,留在这里也不是坏事。”
小莲花沉默地看着我,火腿肠也忘了吃。窗外月色如水,静静流淌进房间,照亮他一半侧脸。他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
“可她们都不是真的。”他的声音像一片羽毛,却重重落在我心上,“长久地留在幻境里,真正的你会逐渐消散。这些温暖像裹着糖衣的毒药,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吗?”
我握紧了手,指甲陷进掌心。是啊,我当然知道。只是有时候,明知是假象,也甘愿饮鸩止渴。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注视我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我会一直等你。”
……
小莲花果然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瞒着我。是等待着我自己做出选择吗?
选择……
可是我要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第73章
小莲花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不会一直存在下去。幻境的出现,总是会伴随着各个意图。但是没办法,我真的很喜欢这个世界。
周六这天我很早就起床了,洗漱完毕后走出房间,看见母亲也从房间里出来。
“这么早,不多睡会儿吗?”母亲揉着眼睛问,她走向厨房,准备做早饭。
我说:“睡不着了。”见她开冰箱,我脱口而出,“妈,我们出去吃早饭吧。我想吃生煎和豆浆!”
母亲顿住了拿鸡蛋的手,“也好。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出去吃早饭了。”
“嗯。”
等母亲换好衣服,我们就出了门。小区楼下就有一家开了很多年的早餐店,更开那么多年,就证明口碑不错。
可能是周末,也可能是我们起的早,所以去的时候里面人还不多,还有一张空桌。我和母亲就直接占据了这张空桌。
我点了两份生煎和两杯豆浆,一咸一甜。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个味道了,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看着母亲的脸,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你会离开我吗?”我不由地问道。
母亲很疑惑,“我没抱团去旅游啊。”
我蓦地想起来之前楼下的阿姨好像有邀请母亲一起抱团去旅游。
她以为我问的是这个。
我也没有多做解释,这个问题问出来就已经很花费力气了。要是让我再解释,抱歉,我真的做不到。做事果然需要一鼓作气,否则就是再而衰,三而竭了。
“等你高考结束后,我们再一起去。”母亲露出笑容,似乎已经在预想高考结束后的旅行了。
“如果我考的不好怎么办?”我问她。
她笑了笑,“那你也是妈妈的宝贝。我把你生出来,可不是让你一定要做什么,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我虽然给了你人生,但人生终究是你自己的。自己的人生,以及做主。”
我:“可是考不上大学,就没有学历,找不到的好的工作,没有钱,最终只能在家啃老。”
想想就感觉天要塌了。
却不料母亲笑了起来,在小小的早餐店里合在明显。周围的食客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母亲收起了笑容,眼角还有因笑而产生的生理性泪液。
“阿虞,我只能说,考上了大学,可大学也有三六九等。找到好工作,可什么样的才算好工作?想要轻松的,工资注定不会高。想要工资高的,注定轻松不了。然而不管工资高低,其实也都是牛马,只是区别在于是哪个等级的牛马。”
我:……
完了,牛马也分等级了。
不过因母亲的这番话,我心中的郁结却是缓解了不少。母亲的心态比我还要豁达,如果哪天我……
我呼吸蓦地一滞。
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如果哪天我……后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段记忆一直没出现过。其实很奇怪,人既然能转生还带着自己的记忆,但为什么会忘记自己的死亡方式?
我为什么会忘记?
……
我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从未有过如此的急切。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哪怕双手手扯着头皮,仍是想不起来。
小莲花见到我狼狈的模样,阴沉着一张脸将我的手拉开,然后抱着我,与其说是抱,更像是禁锢着不让我伤害自己。
“我想不起来……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想哭,却又哭不出声来,只能无声地张着嘴。
我曾以为自己已经无所谓死亡了,既然穿越了,那就没有办法了,甚至还未自己有了新的人生而沾沾自喜。即便后来又死亡转生成鲤鱼。
但这一切都是在我没有进入这个幻境的前提下。
我又见到了妈妈……
“妈妈……”
“妈妈……”
后来还是小莲花看不下去,一个手刀将我劈晕了。
等我醒来天已经黑了,我睁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房间,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留下一片银白。
“醒来了吗?”
是小莲花的声音。
“嗯。”
“你母亲方才来过,见你睡着后就离开了。”他顿了顿,手探上我的额头,“我替你擦干了眼泪,她没看见。”
“……谢谢。”
后来是小莲花打开了灯,骤亮的灯光刺得眼睛流眼泪,幸好很快就适应了。
“还想哭吗?”
我摇了摇头。
那是情绪上头后的不受控制,现在想想,未免有些幼稚……
“阿虞,”小莲花轻唤了一声,他倾过身来,额头相抵,“我们会找到真相的。”
……
周末的两天就在这种情绪中过去了,当然依旧没什么线索。小莲花依然会深夜拜访,我抽屉里的火腿肠也再次告罄。
到了周一,学校要举行一场告别会,悼念二班逝去的同学。二班的车祸,网络上也只是报道了“某某中学一班级郊游途中遇车祸,无人幸存”的新闻。至于为何会出车祸,为何只有一个班级去郊游……这些问题通通没有解释。甚至这几天学校也很平静,一般这种情况二班家长和记者就已经在校外蹲点了。
二班的车祸实在是太奇怪了,但不知为何周围地人似乎并没有感到异常。
所以我想,这个幻境的主题是不是和二班有什么关系。
只是虽然有这个猜测,但我怎么也无法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我是三班的,和二班也没什么关系,甚至二班也没有熟识的同学。
从这周开始,高一高二的也来上学了,乌泱泱地一群人。先升国旗,奏国歌,然后是告别会上,在台上讲话的是新校长,原校长被革职了,具体怎么样我也无从知晓,反正我也记不清原校长长什么样。大约讲了一个小时,然后全体默哀,结束。
回教室的路上,吴优小声对我说,“今天是头七吧。”
头七。
据说人死后会在第七日返家,家人要举行哭祭仪式,让他安心告别人世,转世投胎。
今天是二班同学的头七。不过我想学校也不是故意选在这个时间点的。上周事情比较多,比如说二班的后事,原校长的调查,反正各种各样的事,都需要解决,所以告别会拖着拖着就到在了今天,只是恰好是第七天而已。
但不知是不是被吴优的话影响了,我总感觉毛毛的。
课后我小声对小莲花说:“二班的车祸,你有没有了解过?”
在我眼里,小莲花就是神通广大的。
可这次我失望了,小莲花只是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突然有了个想法。
我想去调查二班同学车祸的真相。
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只是我现在真的没有任何线索,所以眼前的这条线必须抓住。
我很喜欢这个世界,有时候我真的很想一直沉浸在这个世界中。
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幻境。
只要是幻境,就会有破碎的一天。
第74章
想要找出二班同学死亡的真相,远比想象中困难。我既不是那个总能瞬间洞察真相的名侦探柯南,也不是金田一,脑子里那些零散的柯学作案手法与后者的动机分析,在现实面前苍白得可笑。
说实话,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奇心旺盛的人。只是这一次,事情似乎隐隐牵动着我自身的某根神经。人真是复杂,越是与己无关的事,越能置之不理,可一旦觉得那阴影可能也罩住了自己,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网上搜索了二班的车祸新闻,乱七八糟的网站太多,我找到了本地日报发布的新闻稿,看起来比较可靠,于是就知道了写稿的记者的名字。
着下课间隙,我走到教学楼安静的拐角,拨通了报社的电话。听筒里漫长的忙音一次又一次响起,机械而空旷,仿佛另一端连接的是早已被遗忘的废弃办公室。我不死心地重拨,结果别无二致。
从记者入手的线索,就这样硬生生断在起点。
那么,只剩下最后的方向。学校组织郊游,学生总会提前告知家长目的地、行程。或许,某位家长的模糊记忆里,还残存着未被注意的细节。
可问题在于,我发现自己竟完全想不起二班那些同学清晰的面容。每一次试图回忆,眼前都像是隔着一层雾,他们的五官模糊而晃动,只剩下一些朦胧的轮廓和声音碎片。
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教师办公室,找到二班班主任的电脑,里面的某个文档至少该有所有学生的姓名、联系方式,甚至家庭住址。
想到这,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这行为可真刑,够有判头的。
我对这个方案还是有些忐忑的,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紧张也是正常的。话说不紧张才奇怪吧?
不过,二班的班主任是谁?
等等,当时大巴车上,应该还有二班的班主任吧?
我重新翻出那条新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确认了二班班主任也在大巴车上。
……
中午吃过午饭后,我和吴优晃悠着去了二班的教室。吴优其实并不想来,但被我强制地拉过来了。我总觉得这个幻境里的吴优并不简单。要问原因,大概就是源于第六感。
我们站在二班教室门口,一股说不清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走廊外地玉兰树,在地上拉出点点的光,唯独二班门前这片地界,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隔开了,光线到了这里都显得稀薄黯淡几分。我小心翼翼地转动了门把手,发现门并未上锁。吴优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踌躇着。
“阿虞,你不觉这个地方有点冷吗?”
我看了看没有被照拂的二班教室,说:“可能是没有被阳光照到吧,所以会有点冷。”顿了顿,又补充道,“现在还是春天,端午节都没到呢。”
说着我指尖再次触到冰凉的金属门把,轻轻转动。
“吱呀——”
老旧的合页发出干涩绵长的呻吟,在这过分安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耳。一股混杂着积尘和停滞气息的味道率先涌出,不臭,只是沉,沉得让人胸口发闷。
明明才几天,就像已经尘封了许久。
桌椅还在,整齐得排列着。木质的桌面上落了一层灰,模糊了原本的木纹。椅子被规规矩矩地推在书桌下,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主人回来坐下。
但不会有那一刻了。
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左侧还有着水彩颜料画出的一列小方格,这里原本会写下当日的课程表。
目光扫过那些空置的座位,恍惚间,似乎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残影。桌肚里可能塞着半本没带走的练习册,某个挂钩上也许曾挂着一个装垃圾的塑料袋。椅脚边或许滚落过一个笔帽,半块橡皮。但这些都只是想象。真实的物品早已被清理,留下的只有它们曾经存在过的形迹,和厚厚的灰尘。
吴优小声说:“就在你住院的那几天,他们家长都将东西带回去了……”
安静像湿冷的棉絮,一层层地裹上来,堵住了耳朵,压住了呼吸。
窗外的风声、远处操场上隐约的嬉闹声,传到这儿都像是被过滤了一遍,变得遥远而不真切。这间教室仿佛自成一体,成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孤岛,一个盛满了空缺的容器。
我们两个人站在门口,像误闯进一幅褪色遗像的局外人,连脚步都不敢放重,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重得能压垮人心的宁静。
吴优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走吧?”
我没动,只是目光死死抓住那片令人窒息的空荡,试图从那些整齐的桌椅和凝固的尘埃里,看出一点点被掩埋的真相的轮廓。
“阿虞!”
小莲花突如其来的呼唤猛地将我从沉思中拉扯出来。一瞬间,各种声音重新涌入耳*膜——远处的欢笑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自己的心跳声,仿佛从水下突然浮出水面,重返人间。
我这才注意到吴优几乎快要哭出来,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指甲微微陷入皮肤,眼中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神色……她在祈求什么?
小莲花跑过来,毫不犹豫地拉住我的手将我带离二班教室。吴优如释重负地紧跟在后,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我们的脚步。来到操场,阳光立刻洒满全身,驱散了那股附骨之疽般的寒意,仿佛血液重新开始流动,身体逐渐回温。
“阿虞……”吴优的声音依然带着担忧的颤音,“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二班的教室?”
我转头看向她,直接问道:“小优,你知道为什么整个高三只有二班去郊游吗?”
吴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就为了这个?”
我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只有二班”
吴优后面的话我没能听请,小莲花突然伸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但小莲花不知道,我读得懂唇语。吴优地意思是——
那是因为,只有二班死了啊。
我恍然大悟。
并非是只有二班去郊游。实际上整个高三年级都去郊游了,只是二班出了意外都死了。
于是在幻境里,就换了一个因果关系。因为只有二班出了意外死了,所以只有二班去郊游了。
我仿佛抓住了一缕垂下的丝线。
第75章
当天夜里,小莲花带着我从窗户跑了。当然是趁着母亲睡着之后。
月光被云层稀释,只余下稀薄的一层灰白,勉强勾勒出校园建筑的轮廓。
白天的喧嚣早已沉寂,此刻的校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呼吸沉重而缓慢。
小莲花的手冰凉却异常有力,他拉着我,动作轻盈得不像在走路,更像是在地面上飘移。
他没有走任何一条寻常的路,而是巧妙地利用阴影和灌木丛的掩护,绕开了所有可能有监控的区域。
我:……
“我们……一定要这样进去吗?”我压低声音,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深夜非法闯入学校,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平时的行为准则。
好吧,虽然这是我先提起的。但是当我真正在夜晚到了校门口,我就不由地有些怯步。
小莲花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飘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正门有保安,你想被赶出来顺便明天通报批评吗?”他顿了顿,补充道,“别担心,我知道哪里没有摄像头。”他对现代社会适应得太刑了。好吧,他本身就不是什么本分的人。
我们到了教学楼的走廊,那比外面更加黑暗,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花香味道。我们的脚步落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几乎不可闻的细微声响,但这声响在绝对的寂静里却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落足都让我心惊肉跳。
教师办公室就在走廊的尽头,走廊一侧的教室门窗都黑洞洞的,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注视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我不敢左右张望,只能紧紧跟着小莲花那道几乎融入黑暗的影子。
终于到了教师办公室门口。
门是锁着的。
小莲花似乎早有预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物件,不是钥匙,更像是一段被仔细弯折过的回形针。他蹲下身,将工具小心翼翼探入锁孔,侧耳倾听着极其细微的声响。
我:……
早在看到他拿出回形针的时候,我就已经呆住了。总觉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学了好多厉害的知识!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紧张地替他望风,耳朵竖起来捕捉任何可能出现的脚步声,心脏跳得又快又响,几乎要盖过他弄出的那点细微动静。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如同惊雷。小莲花轻轻转动门把,办公室的门应声而开。
里面比走廊更暗,只有应急指示灯散发着微弱的绿光,勉强照亮一堆堆摞高的作业本和电脑显示屏的轮廓。空气中混合着咖啡、茶叶以及纸张的复杂气味。
走进办公室,我几乎不用特意去找,双脚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来到了一张办公桌的面前。
白天我还在思考二班的班主任是谁,结果晚上我就已经顺其自然地走到了她的办公桌前?这条路仿佛我已经走了很多遍,都已经形成记忆反射了。
我不由地吞咽了下喉咙,心中有股不妙的预感。
小莲花压低声音:“怎么了?”
我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老师的电脑屏幕是黑的。我尝试按了下开机键,没反应。显然总电源被切断了。这里太黑了,我找不到总电源在哪里。
“找纸质文档。”小莲花立刻转向文件柜。
文件柜是锁着的。但比起门锁,这种简单的锁对小莲花来说似乎更容易对付。几乎没费什么功夫,柜门就被打开了。
里面是排列整齐的文件夹。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我手指颤抖地掠过一个个标签……然而并没有纸质文档。
等等,这个……
“三月月考统计”
我抽出那个格外轻薄的文件夹,迫不及待地将其打开。
里面是高三所有班级的三月月考统计,学生的学号、各科成绩分数、班级排名、学校排名、甚至还有家长的联系方式。我找到了二班的单子,手电光柱缓缓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这些曾经都是鲜活的生命。
就在我的手指一个一个往下数的时候,窗外忽然扫过一道明晃晃的光柱。
是保安的手电光。
小莲花反应极快,瞬间按熄了我的手机屏幕,同时一把将我拉蹲下来,隐藏在宽大的办公桌底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哼哧哼哧的喘气声和手电光毫无规律地晃动。他似乎在例行巡逻,并没有发现办公室门的异常。脚步声在门口停留了几秒,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万幸,他并没有进来。脚步声渐渐远去,手电光也移向了别处。
我和小莲花在桌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
“用手机拍下来,等会去再看。”小莲花低声道。
我不敢怠慢,重新亮起手机,飞快地拍摄着属于二班的那张。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或者也是第六感作祟,我将三班的那张也拍了下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每拍一一张照片,我都感觉离那个真相更近了一步,但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和负罪感也压上心头。
我正在窃取的是已逝之人的隐私,而驱动我的,是那个盘踞在心头、令人不安的疑问。
拍完最后一张。我将文件夹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小莲花则仔细地关好文件柜,抹去我们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
我们像两道幽灵,沿着原路悄无声息地溜出办公室,关上锁,穿过黑暗的走廊,最后避过监控,离开了校园。
重新呼吸到室外冰冷的空气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月光勉强从云缝中渗出,照亮小莲花平静无波的侧脸。
他看向我,眼神在夜色中深不见底。
他轻声问:“找到了答案,你会开心开心吗?”
我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里面存储着那些沉甸甸的名字,答案似乎触手可及,但又仿佛隐藏在这些信息的更深处。
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寒意。不知是风冷,还是身体冷。
回到家后,小莲花也跟了进来。
我忍不住问:“殷夫人又加班吗?”
他点点头。
我:……
我有时候会怀疑殷夫人到底存不存在这个幻境中。
我没开灯,怕母亲发现。
打开手机后,翻出之前拍的二班的照片。我本意是想找二班的学生家长了解他们郊游的地点。但当我一个个指下来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少了一个人。”我轻声道。
小莲花凑过来,眯着眼看了会儿,“不是43个人吗?”
我摇摇头说:“中午在二班教室我扫了一眼,有42套课桌椅。对比名单,少了一套课桌椅。”
“会不会名单打重了?”小莲花问。
“不会,如果打重名字,那分数呢?分数做不得假。”
我又将三班的单子翻出来,结果发现,对比教室的课桌椅,则是多了一套。
多了一套……会是谁呢?
“阿虞,你的手好冷。”
第76章
[阿虞,你明天带不带防晒霜?]
[我这里有辣条,阿虞你要不要?]
[老师说还要一个小时呢,阿虞要不要玩牌?]
夜晚,我的意识又与梦融合了,像是作为窥见部分真相的一个奖励。我坐在微微颠簸的大巴车上,窗外是流动的墨色树影。身边簇拥着穿着统一校服的人,他们的面容模糊,像是隔着一层蒸腾的水汽,唯有声音清晰得刺耳,亲昵地叫着我的名字,说着那些琐碎又日常的话。
我一点也没觉得恐怖,甚至还有些亲切。只是当我想问他们是谁的时候,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化作一丝微弱的气音。于是就在那一刹那,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那些原本嬉笑吵闹的身影全都定格,头颅像机械一般,统一地转向我。他们白惨惨的、没有五官的脸上,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蚀刻,缓缓裂出三个黑黝黝的、深不见底的洞。最下方的那个黑洞开始蠕动,一张一合,发出整齐划一、如同咒语般的诘问:
[阿虞,为什么你不在?]
[阿虞,为什么你不在?]
[阿虞,为什么你不在?]
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
是啊,我为什么不在?
二班少的那个人,三班多出来的那个人,原来都是我。这个围绕我编织的幻境,笨拙地试图将我塞回“正确”的位置,却漏洞百出。它以一种掩耳盗铃的方式将我“复活”。
可所谓“正确”的位置,真的正确的吗?
而这执念的源头,我想,只有吴优了。在我短暂的一生中,重要的人只有母亲和她了。
想起吴优先前那些欲言又止、那些包裹着担忧的试探,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知道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和吴优并肩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她却抢先一步,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
“阿虞,你会离开我们吗?”
这个问题,我隐约记得她问过的。
那时我怎么回答来着?记不清了。或许也根本没有回答。
这一次,她没有快速地撇开这个问题。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紧紧锁住我,那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她所期盼的答案,我心知肚明。可这幻境,能永远的存在吗?
“阿优,”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忍的尖锐,“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易地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她眼眶瞬间就红了,晶莹的泪水迅速汇聚,在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里摇摇欲坠。
“这样的日子不好吗?”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挤出来的,“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去追究那些真相?就留在这里,不好吗?阿虞,拜托你,就算骗骗我也好……”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我这些日子所谓的调查,她都看在眼里。她只是配合着我,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直到此刻再也无法维持。
吴优,你让我骗你,可你自己,不也没有一直骗下去,不是吗?
望着她蓄满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的眼睛,所有硬起的心肠瞬间软化。我伸出手,用力地将她拥入怀中。我能感受到她单薄肩膀细微的颤抖。
吴优,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可是啊,阿优,”我轻轻凑近她的耳畔,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清晰无比,“我已经死了。”
吴优在我怀里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伤了。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崩溃,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我的肩头。
我不知道这个过于真实的幻境是否源于她强烈的执念,或许是因为无法接受我的离去,她误入了某种歧途,试图用非常规的方式将我唤回,却只创造出了这个困住她自己的牢笼。
好吧,挺扯的。
但很有可能不是吗?
亲爱的朋友,我们终将如同夏日的蝉,蜕去幼时的躯壳,长大成人,然后无可避免地冷却热情,步入复杂的世界。
只是,吴优将会继续前行,经历这一切。而我,我的时间、我的年华、我所有的可能性,都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一年。
嗯,就这样吧。或许,也不算太坏。
……
虽然知道了我本该是二班的人,本该死去。但我依然不知如何离开这个幻境。
小莲花听了我的话,久久不语。
我看向他,他才缓缓憋出一句话。
“或许,你在犹豫。”
我愣了愣。有些惊讶他会说出这句话。我心不坚,我在犹豫。我是否还在眷恋这个幻境?
可能的。
这个幻境里有我妈妈和唯一的好朋友,纵然也知道是假的,但还是忍不住贪恋这份温情。
被小莲花直白的点出,我我地心情自然有些不大好,我反问他:“难道你不会吗?”
这个世界没有李靖,只有他与殷夫人,这样美好的世界他难道不贪恋吗?
只是没想到,小莲花却蹲下来,视线与我齐平,表情认真而坚定:“阿虞,我早已过了这个年纪。”
我:……
什么年纪?要妈妈的年纪吗?他一句话仿佛就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搞得我很幼稚似的。
“我现在,有其他贪恋的人。”
我:……
以上当我没说。
小莲花很快移开了视线,只是露出的耳根微微有些泛红。
我轻咳了一下,说道:“阿优告诉我,是她的执念形成了这个幻境。一开始,她想改变郊游的时间,或许是改变的因素太大,所以没能成功。后来她改变了我的班级,以为这样我就不会车祸死亡。只是终究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已经发生的事,再怎么改变也无济于事。总有些细微之处会出现漏洞,就像这次的月考名单。”
可惜,这到底只是幻境。
而幻境的本质,就是虚幻。
所以再怎么改变,也改变不了本质。
而且吴优的解释并不能解惑。比如说,执念是如何形成幻境的?但对于这一点她自己都没搞清楚。她说一天醒来,发现我在二班。
比起执念,或许这也是她的一个梦吧。
小莲花再次窝在了椅子里,他说:“执念形成了一个幻境,这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事。”
是吧,又不是文豪O犬,有着写啥都能真的书的存在。
“而且维持一个幻境,可不是简单的事。”
关于这一点,我有话要说。
“我的尸体就在这里。”
小莲花:……
他难得露出噎到的表情。
对此,我适应良好,不就是自己的尸体吗。有什么可怕的。
……好像确实有点可怕。
我记得以前上网经常看到一个话题,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死了怎么办?
大部分都挺豁达的,死了就死了,反正人死了也管不了什么了。至于尸体腐烂什么的,也不用死者本人去苦恼。虽然有点缺德,但怎么说呢,德这种东西留着好像也没啥用。
以前我都是一笑而过。
结果现在,回旋镖扎在了我身上。
我死了,我还要去找自己的尸体,面对发烂发臭的自己。
我觉得自己快要碎掉了。
小莲花问:“何处?”
我指了一个方向:“学校后山。”
第77章
吴优说,我的尸体就在后山。
想想也怪渗人的。
因为一具尸体,一个执念产生了一个连接未来与过去的幻境,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那我们现在就去后山!”小莲花说罢,拉着我的手就要翻窗而出。他看起来比我还要急切。
我却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止住了他的动作。指尖相触的刹那,他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来。
“阿虞……”他压低了眉弓,声音沉了下来,“可是有什么顾虑?”
我望着他,那瞬间的犹豫终于化作了祈求:“哪吒,我已经很久没见母亲了。”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哪吒。也许曾经叫过吧,不过那太久远了。小莲花仿佛已成了他的代号,但我不能忘记,他的真名叫哪吒。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紧握的手稍稍松开,转为更温柔的牵握。
“我知道。”
“我会等你。”
找到我的尸体,是不是意味着我和这个幻境就彻底分别了?可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妈妈了。
所以,就让我再留些时间吧。
……
第二日,我出门的时候见到了吴优。她面色憔悴,显然晚上没有睡好。她见到我,朝我露出勉强的笑容。
“阿虞……”她欲言又止,看向我的眼神是如此的忧郁。
我深呼吸,朝她说:“一起上学吧,阿优。”
或许是是知道自己即将脱离这个幻境,这条记忆中的上学路,仿佛在一夜间被镀上了一层奇异而温柔的光泽。每一个平凡的细节都在眼中无限放大,变得鲜活而珍贵。
路过飘着油炸香气的早餐摊,那位嗓门洪亮的阿姨正麻利地给金黄的油条翻面:“同学,老样子?”她习惯性地朝我们喊了一句。我笑着点头,虽然已尝不出味道,却仍买了两根,递了一根给阿优。她接过,小口咬着,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眼睫。
阳光穿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我们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几个低年级的男生追逐打闹着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书包拍打着他们的后背,发出噗噗的轻响,带起的风里充满了用不完的精力。
街角书店的老板正将新到的小说摆出来,封面或清新,或古典。阿优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秒,我感慨般地说:“阿优,我很期待有朝一日你的小说也能摆在上面。”
可惜了,我没有这个机会见到了。
不过想想看,只要能一直活下去,还有什么能见不到呢,只是那时……物是人非罢了。
一切都在闪闪发光,喧闹,生机勃勃。这条路的每一寸,都塞满了被我忽略已久的、活着的实感。以前从未注意过,而现在则是贪婪地看着,听着,试图将这份喧闹的温暖,牢牢刻进即将归于永恒寂静的记忆里。
阿优安静地走在我身边,她的沉默比往常更沉重。但她挽着我的手臂却很紧,仿佛一松开,我就会像阳光下彩色的泡泡一样消散不见。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们就这样走着,慢慢地,走过了这个仿佛被拉长了的明亮而温柔的清晨。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哪吒,朝他招招手,而后松开了阿优地手,朝他跑了过去。
我回头看阿优,她像是哭,又像是笑。最终自己抹了把眼泪,走进了学校。
……
我跟班主任去请了三天假。她想也没想就批了假,丝毫没有高考生突然请假的危机感。或许在我意识到自己是三班多出来的人后,班主任的记忆里关于我的印象也在模糊,直到最后化为一片空白。
这么说起来,我就算不请假,也没有关系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一直和母亲在一起。母亲也不奇怪我为什么会请假来陪她。我本想和她一起去旅行,但旅行太累了。而且我也不确定这个环境中,是否有之外的旅行地点。
就这么平静地度过三天对我来说就已经很满足了。
清晨陪母亲去集市,听她絮絮叨叨说东家西家的琐事。集市真的很便宜,我们买了不少东西。中午我和她一起做饭,我没什么厨艺,但我意面做得不错,母亲尝过后认为比必O客的还要好吃——其实我觉得必O客的意面也没那么好吃。
吃完中饭,陪她看电视,她一边看电视一边打着毛衣,说是等冬天到了,毛衣也就打好了。我看了眼还只有半截袖子的毛衣,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普通人的日子就是这样,没什么大起大落,一日三餐,一年四季。
第三天黄昏,母亲在夕阳中忽然停下手中的打毛衣的动作,轻声说:“阿虞,你知道么,那天我梦见你站在远处向我挥手,像是要远行的样子。”
我心下一紧,却见她露出慈祥的笑容:“醒来后才知道你在乾元山失踪了,后来你被找了回来,梦也就不见了。但这几天,我又做起了梦……”
我依偎到她身边,将头靠在她膝上,如同儿时那样。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哼起那首熟悉的童谣。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这一刻可以直到永远。
“妈妈,如果我变成一条小鲤鱼,只会在池子里钻来钻去,只会啃莲茎,吃莲子,你还能认得出我吗?”
“会的,会的……你是我的阿虞,我又怎么会认不出来了呢……”
最后的那一晚,我和母亲道了别。她见我回了房,便熄了灯,而我在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后,打开了窗,哪吒的手从外头伸进来,我深呼吸,然后紧紧地握住。
“走吧。”
只是我们刚走了几步,便看到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是阿优。
“我和你们一起去。”她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
我们三人在夜色中,前往学校后方那片郁郁葱葱、却鲜有人至的后山。阿优一路沉默,手指冰凉,紧紧回握着我的手,仿佛我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哪吒在前面开路,明明都是第一次来,可他去如入无人之境?
山路崎岖,树荫浓密,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泥土和腐叶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带着一股凉意。每向深处多走一步,空气中那股无形的沉重便多加一分。
就在我们艰难地拨开一层纠缠的藤蔓时,一阵说笑声突兀地传来。
在寂静的深林中,显得格外诡谲。
穿着校服的学生对于从我们眼前走过。
是二班的同学。
我的脚步顿住了。看见他们鲜活的身影,大巴车上那些没有五官的脸孔又一次闪过脑海。
[阿虞,为什么你不在?]
而现在,我在了。
一个念头疯狂地窜起:加入他们。
“哪吒,阿优,”我低声对他们说,“你们在这里等我。”
“阿虞?”阿优惊慌地看向我,眼里满是未干的泪痕和拒绝。
从我在这个环境里第一次见到阿优到现在,只有第一天的阿优是开心的。之后的她总是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
但我已经松开手,朝着那群月光下的同学走去。我身上的衬衣也变成了校服,和他们别无二致,我的笑容练习了千百遍,自然而亲切。
“喂,你们在做什么呢?”我扬声问道,声音轻松得让自己都惊讶。
三更半夜的,在深林里地聚会也挺诡异的。
他们回过头,看到我,脸上露出熟悉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阿虞?你怎么也来了?快来帮忙,看看哪些是毒蘑菇?”
没有疑问,没有惊讶。在这个幻境里,我的存在是如此理所当然。我融入了他们,一边说笑,一边自然地朝着阿优刚才暗示的方向移动。同学们不疑有他,跟着我,讨论着课堂和郊游。
我们来到一片低洼的背阴处,这里的树木格外茂密,气温也似乎低了几度。说笑声不知不觉小了。
“咦,什么味道?”一个同学皱了皱鼻子。
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隐隐约约地飘来。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冰冷的共鸣从灵魂深处传来。我拨开最后一丛茂密的灌木。
它就在那里。
蜷缩在枯叶和泥土之间,穿着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校服。曾经属于我的身体,如今正静静地、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呈现出一种僵硬的不自然的姿态。皮肤是失去了所有生机的灰败,细节不堪卒睹。
时间仿佛再次静止。
身边的同学们爆发出惊恐的尖叫,瞬间乱作一团,有人踉跄着后退,有人吓得瘫软在地。
而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没有恐惧,没有恶心,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巨大的虚无的平静。
我终于找到了。
就在我的目光凝固在那具尸体上的瞬间,我的手腕内侧骤然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我低头看去,只见腕间最后的鳞纹,此刻正清晰地浮现出来。犹如三叶草,在腕间栩栩如生,散发着幽冷的光。
与此同时,我感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冰凉气息,从那具静卧的躯体中飘散而出,如同受到无形牵引般,缓缓向我涌来,最终无声无息地没入我的胸口。
最后一缕残魂,归位了。
第78章
各种记忆纷至沓来,纷乱如麻,我在一阵恍惚中晕厥过去。失去意识前,仿佛听见某种事物清脆的碎裂声。
许是幻境碎了吧。
颠簸的感觉极不好受。我靠在车窗上,头被震得一阵阵酸痛。大巴车一路摇晃,几乎没能入睡,只能闭着眼,将外界的喧嚣隔绝。这次郊游本是令人期待的事,老师也没有刻意要求我们保持安静。好在同学们都自觉不打扰他人,交谈声也压得极低——可即便如此,想要入睡时,那些细微的声响依然会被无限放大。
我现在就在二班的大巴车上。这并非之前的梦境,更像是一场回忆。
在收回残魂后,我过往的记忆便一股脑儿地回来了,无论是死亡,还是转生,那些痛苦的,还是愉悦的,都在脑子里存着,等着我打开,然后理清顺序。
大巴车是一切的开始,若非我的死亡,有怎么会有之后的事发生呢。
只是亲眼看着自己去死,终究是很难的。我想闭上眼睛,可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自己的身上移开。这辈子太短了,什么都没做成。仅仅只是平庸的生活,也离我相距甚远。果然,一个人无病无灾,父母健□□活平凡就已经弥足珍贵了。
我侧头看向窗中映出的自己,竟有些陌生,我已经有多少时间没好好看看自己的脸了?
她同样看着我,眉心微微蹙,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眼中闪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只是很快,那些所有的神色在尖叫中化为虚无。
灵魂很重,重到可以承载人一生的记忆,可灵魂又很轻,可以轻易地从身体里飘出来。
一个班的学生遭遇意外无一幸存,巨大的灾难以一种近乎荒诞的平静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
新闻播报里的声音冷静而克制,寥寥数语便概括了几十条鲜活性命的骤然消亡。报纸的一个小角落刊登了这则消息,黑白的铅字沉重却遥远。对于整个世界而言,这只是一起令人惋惜的交通事故。但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已然崩塌。
学校门口设立了临时的悼念点。白色的菊花堆成了小山,中间夹杂着同学们带来的毛绒玩具、写着字的卡片和没吃完的零食。蜡烛在风中摇曳,泪痕般蜿蜒的蜡油滴落凝固。照片墙上,一张张青春洋溢的笑脸被定格,如今却成了黑白的遗照。空气里弥漫着悲伤和无措,低低的啜泣声像潮水般起起落落。往日喧闹的校园,陷入一种失语的沉寂。
我的葬礼,是在一种灰蒙蒙的基调下进行。阴天,葬礼,似乎也成了一种刻板印象。
母亲来了。她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水分和色彩,只剩下一具枯槁的、依凭着本能移动的躯壳,可她明明是42岁。她被人搀扶着,几乎无法独立站立,曾经总是温柔抚摸我头发的手,此刻剧烈地颤抖着,徒劳地伸向那具冰冷的棺木。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睁着那双彻底失了焦的空洞眼睛,泪水无声地、不停地奔涌而出,顺着她急剧消瘦的脸颊滑落,砸在地上,也砸在我虚无的灵魂上,带来灼烧般的剧痛。
“阿虞……她还那么年轻……我的阿虞怕黑啊……”
她反复呢喃着这些破碎的字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有人试图劝她离开,她却猛地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死死扒着棺木的边缘,指甲划过油漆,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不是一个母亲在与女儿告别,那是一个灵魂正在被硬生生撕裂。最终,她还是被拉开了,瘫软在亲友怀里,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不住地颤抖。我蹲在她面前,眼泪糊满了整张脸,一遍遍呼喊“妈妈,我在这里”,可我的拥抱只能穿过她的身体,带不去一丝暖意,我的声音也无法穿透生与死的壁垒。
然后,我看到了阿优。
她站在人群边缘,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黑色连衣裙,显得格外瘦小单薄。我从未见过她穿黑色,她说黑色过于沉闷,不符合她青春靓丽的外表。
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双手紧紧攥成拳,用力到指节泛白,微微颤抖。她不像周围那些相拥而泣的同学,她沉默得如同一尊石像,一种近乎可怕的压抑感笼罩着她。
仪式临近尾声,人群开始缓慢移动。她终于抬起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棺木前,无视了周围的一切。
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颤抖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木材,仿佛在触碰我早已失去温度的脸颊。
“阿虞……”
“阿虞……”
她的声音太轻了,轻到融化在风里。
她没有哭,只是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
葬礼结束后,人们开始散去。
阿优扶着母亲离开了。我望着她们的身影,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的灵魂在消散……
灵魂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轻飘飘的,意识却还在。于是我忍不住思考起关于意识的哲学命题。可惜有点高估自己了,越想就越觉得陌生,甚至还有些恐惧。
当我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片池塘中,那应当是一片池塘。
人生的走马灯终于来到了奇妙的世界里。我成了一条鲤鱼。很奇怪是吗,我也觉得很奇怪,一个人死亡后居然会投胎成一条鲤鱼。我甚至都没和孟婆汤!
算了,死后还能投胎已经不错了。要是一不留神被人吃了,说不定还能再次投胎呢。
反正我对此也很宽心。
成为鲤鱼后,我最喜欢躲在莲叶下,来躲避灼热的阳光。不过我也不是经常会这样,因为这家的小孩总是故意将莲叶往旁边一拨,不让我乘凉。我瞪了他一眼,只好往池底深处游去。但有时候他更狠,直接将莲叶折下,然后盛起我,看我在莲叶里挣扎。
真是个坏小孩。
听这家的仆人说,那小孩是这家的三公子,上头还有两位兄长,常年在外征战,经常听说收服了哪个部落什么的,反正是很厉害的样子。
鱼生很无聊,唯有八卦解愁。我会经常在莲池里听这家的仆人说八卦。没人会在意一条鱼,所以他们可以畅所欲言,当然所说的只不过是鸡零狗碎的小事。但正是因此,我才会意犹未尽。
但有一天,我闲散的鱼生结束了。那三公子不知抽哪门子疯,将我从池子里捞出来,放进了一口缸里。
真小。
从大别墅到茅草屋无异于如此。
我不太乐意,但三公子不管,他兴致勃勃地举着缸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还对我说:“小鲤鱼,以后这是你的家了!”
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所以我没理他。
他也不管我理不理他,就这么养着我。时不时的会给我带来些新鲜玩意。有时是几颗特别圆润的雨花石,沉在缸底,让我用嘴去拱着玩。
有时是一小撮据说能“通灵”的水草,虽然我没感觉出任何不同。
最过分的一次,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灵丹,说是吃了有助修炼,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的嘴巴里,害得我差点被那过于充沛的灵气撑得晕过去,整条鱼浮在水面翻了好一会儿的白肚皮,被他手忙脚乱地捞出来,放在掌心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你这身子骨也太弱了,”他嫌弃地说,眼神里却有点后怕,“看来得好好养着。”
求你别养,越养越死。
我瞪着一双死鱼眼心想。
不过不得不说,那灵丹还是有点用的,这不,我感觉浑身是劲了。
三公子的院子其实很少有人来。除了打扫卫生就是送饭送菜,虽然这饭菜看上去就不太好吃。因此,他不在的时候,我只能大部分时间对着天空发呆。有时候会觉得这片天空没什么变化,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只是时间久了,母亲与阿优的记忆会逐渐淡化。
“喂,小笨鱼,怎么又呆了?”他似乎极其不满我发呆的样子,手指加重了点力道,把我戳得在水里翻了个跟头,“待我从师父那儿再得几个灵丹,给你长长脑子!”
我:……
三公子的人缘似乎不太好。他似乎真的将我当成了唯一的听众。这偌大的院子,除了来往片刻的仆役,便只有他一人。他的两位兄长常年在外,父亲李靖总兵事务繁忙,母亲殷夫人虽慈爱,却也难时时陪伴。于是,我这口小缸,成了他堆积情绪的秘密角落。
他居然没有朋友?!
他开始对我絮叨更多的事。
什么今天又打了几个妖。他得意地比划着,做出一副打妖精的动作,吓得我赶紧缩到缸底,生怕他一不小心把我给打了!
或者向我吐槽今天上课的内容。“什么天文、算数、祭祀……简直烦死了!还不如去杀几个虾兵蟹将痛快!”他趴在缸边,嘟囔着,气息吹得水面微皱。
看出来了,不爱上课的熊孩子一枚。好吧,我也不爱上课。
又或者跟我说起东海,那东海里有老龙王,有行云布雨只能,却专门祸害沿海的父老乡亲。
这不,今日又对着我这口小缸说起东海的事。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缸壁,震得水面一圈圈涟漪,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我逐渐意识到三公子已经那么大了,已经不是那个扎着总角的小屁孩了。
“那东海的老泥鳅,”他忽然低声咒骂,声音里压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怒火,“真是愈发猖狂!”
我摆动着尾鳍,在狭小的空间里转了个身,表示我在听。他瞥了我一眼,又继续道:
“三牲下去,也只下了一点点雨……”他猛地一拍缸沿,吓得我往水底一缩,“他分明就是要吃人!”
他的话语零碎而愤怒,仆人们平日窃窃私语的那些模糊传闻,此刻被他一一具象化。某个渔村因贡品不足而被狂浪吞没,夜半总能听见龙宫传来的诡异乐声,有胆大的渔民曾见过被撕碎的小舟残骸漂浮在泛着磷光的海面上……
我听着,那片蔚蓝的我从未见过的海洋,在他愤怒的言语中渐渐被染成可怖的暗红色。一种恐慌逐渐弥漫在我心底。
救命!我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三公子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若是叫我遇上,定要抽了他的筋,看他还如何兴风作浪!”
抽筋……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我混沌的鱼脑。
东海的老泥鳅、童男童女、求雨、抽筋……这些描述一一拼凑在一起……
水缸的清水微微晃动,映出他倔强而愤怒的眉眼,那眼底的火焰几乎要灼烧出来。
我望着水中那清晰的倒影,一个荒谬又无比确定的念头浮上水面,炸得我鳞片几乎都要倒竖起来。
哦,原来如此。
他是哪吒。
……
我竟然这么平静地接受了,毕竟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反正依旧每日听着他的牢骚。
有时他会看着东海的方向,久久不语,忽然转头对我说:“喂,小鱼,若我真去掀了那龙宫,你可别吓破了胆。”
我在水中轻轻摆尾,绕着他投下的倒影游了一圈。
不会的,我想。我已经死过一次,又变成了一条鱼,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吓到我呢?
我只是……有点担心他。
我知道他既定的命运,那场惊天动地的冲突无可避免。他是注定的闹海者,而我,只是洪流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水珠,一段他传奇起点上无人知晓的插曲。
——
陈塘关的雨越来越少了。
天空像一块被炙烤得发白的铁板,严丝合缝地扣在关隘上空,吝啬着任何一丝水汽。
风是烫的,裹挟着尘土和焦躁的气息。我听到前来打扫的仆人说,府中的几口井,井水在一寸寸下降,每日捞出的水也越来越少。
其实一样的,我的水缸,水位线也无可挽回地跌落,只剩下可怜的三分之一。缸壁内侧留下一圈圈深色的水痕,标记着往日的水位。水温总是偏高,闷得我时常发昏,只能无力地浮近水面,翕动着鳃,汲取着稀薄的空气。
不知道还以为天上多了太阳呢。
不过奇怪的是,我并未像寻常鱼类那样濒临死亡。相反,尽管水体日益减少,我却依然活蹦乱跳,甚至感觉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精力在干涸的困境中暗自滋生。
皮肤偶尔会传来一阵细微的几近瘙痒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蠢蠢欲动。我想起哪吒塞给我的那些灵丹,想起他抱怨我“身子骨弱”又念叨着要给我“长长脑子”的话。
莫非,是那些灵丹的原因?
缸里的水越来越少,几乎只剩一个底,刚够湿润我的鳞片。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皮肤,那瘙痒感愈发明显,甚至带上了轻微的灼热。
这天,哪吒又来到缸边。他眉头锁得更紧,不再是单纯为了东海的恶行愤怒,更添了几分对眼前状况的焦灼。他看着几乎见底的水缸和我,伸手戳了戳我的脊背。
“你这笨鱼,水都快没了,怎么反而更精神了?”井里的水有限,优先给人是很正常的。
他的指尖触碰到我发烫的皮肤,我猛地一颤,一股奇异的热流从那接触点炸开,瞬间席卷全身。那不再是虚浮的精力,而是某种实质性的汹涌澎湃的力量在疯狂冲撞,仿佛在寻求一个突破口。
剧痛紧随而至。
仿佛每一片鳞片都在被强行剥离,每一根骨头都在碎裂重组。我的意识在滚烫的热浪中浮沉,几乎要再次晕厥。视野模糊间,我看到哪吒惊讶地缩回手,看着缸内。
缸里所剩无几的水开始无端沸腾,咕嘟作响,蒸腾起浓郁的白雾,将我完全笼罩。白雾并非水汽,反而带着一种清冽的灵气。剧烈的痛苦中,我感到身体被拉长、扭曲,鱼尾撕裂般的痛楚过后,是某种陌生而熟悉的肢体的雏形在艰难地凝聚。
雾霭弥漫,甚至遮掩了哪吒的身影和他惊疑不定的目光。
痛楚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知觉。我费力地抬起“手”。那不再是鳍,而是修长五指分明的肢体。我低头,看到的不再是鱼身,而是光滑的属于人类的皮肤,覆盖着纤细的腰身和双腿……
我不可思议。
白汽渐渐散开。
我蜷缩在缸底,浑身湿透,黑发黏在额角和颈侧,剧烈地喘息着。缸太小,我只能勉强蜷着,抬头望向愣在缸边的少年。
他彻底呆住了,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或写着不耐烦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震惊。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几乎干涸的缸底,仿佛无法理解一条鱼怎么就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少女。
空气凝固了许久。远处传来百姓祈雨却得不到回应的哀哀哭声,更显得这院中的寂静格外诡异。
终于,他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腔调,迟疑地开口:
“……小笨鱼?”
我低着头,没理他。
随后一件外袍罩了下来。
那件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皂角气息的外袍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将我整个裹住,也暂时隔绝了他那双过于震惊,几乎要在我新生的皮肤上灼出洞来的目光。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粗糙的布料,蜷缩在缸底,这狭窄的空间让我无所适从。属于人类的四肢陌生又熟悉,微微颤抖着,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激起一阵寒栗。
空气死寂,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略带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飘来的、更为清晰的百姓祈雨的哀告。
哪吒似乎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惊醒过来。他猛地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眼神里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他强行压下的慌乱。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日里那种满不在乎的语调,但出口的声音却比平时高了半度,带着点古怪的变调:
“你……你真是我那条小笨鱼?”
我:……
什么你的?!
我抬起头瞪着他,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颊,透过布料缝隙看他。他的耳根似乎有点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干涩嘶哑的气音,似乎还没能适应这具身体的语言功能。
我的沉默和这副狼狈脆弱的模样似乎让他更加不自在。他拧着眉头,眼神在我和几乎干涸的水缸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像是认定了什么,那股子熟悉的混不吝的劲儿又回来了几分。
哼笑几声,一股得意的语气响起:“看来我的灵丹还是很有用的!瞧瞧,才几天你就化人形了?”
他上前一步,不再后退,反而带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弯腰凑近,几乎要鼻尖碰鼻尖地观察我。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倒映出我此刻茫然无措的脸。
“喂,”他用手指,不太客气地戳了戳我的额头,力度倒是不大,“说话,我养了你这么久,喂了那么多好东西,可不是为了养个哑巴。”
他的指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度,触碰的地方传来微妙的感觉。我不适地避开他的指尖,终于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阿……虞。”
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许久没说过话,语音系统似乎也退化了。
哪吒愣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我还光溜溜地蜷在只剩一点湿意的缸底,裹着他的外袍发抖。他猛地直起身,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窘迫,眼神飘向一旁,语气更加急促:
“麻烦,真是天大的麻烦。”
话虽如此,只见他手一扬,混天绫如同有生命般灵活地卷来,轻柔却牢固地将我连同那件外袍一起裹住,然后微微一发力。
我惊呼一声,整个人便被一股温和的力量从水缸里提了出来,轻轻落在地上。
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已经太久没有用双腿站立了,脚趾头不自然地抓紧着地面。踉跄了一下,差点软倒,混天绫却适时地收紧,提供了支撑。
哪吒抱着胳膊,站在一步开外看着我,眉头依旧拧着,像是在审视一件超出预期的棘手物品。他上下扫了我两眼,忽然哼了一声:
“人形倒是凑合,就是弱不禁风的,还不如当鱼的时候耐折腾。”
他围着我走了半圈,那股子少年骄纵的好奇心彻底压过了最初的震惊与无措。
“说说看,怎么就突然化形了?难不成真的是我师父的灵丹?可乾元山的仙鹤也吃不少灵丹,怎么不见化形?”他停在我面前,微微扬起下巴,一副“你最好老实交代”的模样。
我看着他,只觉得他很烦。以前怎么没觉得呢。只是对于他的疑问,我也不太清楚。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关于我的死亡,关于我穿越时空,关于我为何会成为一条鲤鱼,甚至又为何会在此刻化形……这一切荒诞离奇,根本无从说起。难道要我说我来自未来?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恐怕一开口,就被灭了吧!
最终,我只是迎着他探究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用依旧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
“可能是我……聪明吧。”
哪吒:……
他看起来不太能接受这个答案。眼神里的探究未减,却也没再逼问。他只是又打量了我片刻,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他特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扬,以及很微妙的体贴。
“算了,管你是什么,反正现在是我的人……了!”他大手一挥,做了决定,“以后你就跟着我,正好缺个端茶送水的。”
看我还在原地不知所措,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还想回缸里待着?跟上,先去给你找身像样的衣服,这副样子,怎么见人。”
说着,他也不再管我,转身就朝屋里走去,混天绫轻轻一带,我便身不由己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等、等等……慢点!”
我的双腿有点不太受控制!
第79章
其实我不太明白哪吒对我化人形的震惊。既然都是神话世界了,妖精化人也算是稀疏平常了。
虽然我同样对自己成为妖精而惊讶。
不过惊讶也就一会儿会儿。跟着哪吒进了屋子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丢下一句”等等”就转身离了房间。我随处找了个地坐下,裹着粗糙的外袍等着他——其实也不算很粗糙,只不过相比现代有些粗糙罢了。
不过,他自己脱了外袍就这么出去真的没关系吗?
我还在想念叨这件事,哪吒就回来了,开门时带进一缕微热的风,我看到他手中多了一套靛蓝的衣物,叠得齐整。
见我视线看向他,他目光略微瞥向别处。
“府中没有姊妹,唯有婢女衣物。”
我接过衣物,道了声谢谢。
展开衣裳,交领右衽的麻布上衣长及膝,下配长裙,所有接缝处都压着致密的针脚,袖口磨出细软毛边,显然是浆洗过多次的旧衣,却洁净得不见半点污渍。
我抱着衣物,目光在屋内转了圈,一面屏风落在眼里,朝着哪吒点了点头,连忙跑进了屏风后面,脱下外袍,将婢女的衣物穿了上去。以前是没穿过这类衣物,但没关系,穿起来并不难。
穿戴整齐后,我抱起挂在屏风上的外袍走了出来。
“这件……”
我本意是想问他要不要洗一下,但一想到现在水源紧张,就止住了口。他似乎也想到了这点,扯过外袍直接披在了身上。
他目光在我身上那套略显的婢女衣物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
“府里多了一个陌生婢女,难道不会怀疑吗?”我问他。
他抱着臂,挑了挑眉,“那便躲在院子里。我让人不进房便是了。”
他现在好像又很好说话了。
见我没反应,他眉头微微一蹙,“怎么,你不信?”
我摇摇头。
他眉眼微微一压,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再一次舒展,“也是,一直待在房中确实无趣的很。也罢,每一旬带你出一次府如何?”
我:……
总觉得这个对话的内容有点不对。
不过没让我过多思考,他就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带我出府去玩玩。我怀疑是他自己想出去了。
“跟紧些,别被旁人看见。”
我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哪吒对自家府邸的巡逻路径和仆人作息十分熟悉,他领着我七拐八绕,顺利地避开了所有人,悄无声息地从一处侧门溜了出去。全程我都提着心,直到出了门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真正的陈塘关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我很难想象自己要如何在这个时代活下去。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固然幸运,但是商末,绝不是可以活下去的时代。即便后世所谓的盛唐,我也不想。我曾以为既然重来一世,那就好好活下去,但实则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这么一想,自己成为鲤鱼精说不定还是好事。妖精,应该能活很长大,或许有机会活到现代……
陈塘关已许久未有降雨,祭祀用的三牲投入东海之中未毫无动静。不得已之下,便开始了人牲。
今日便是用人牲祭祀。
哪吒带着我上了树梢,望着城墙上的祭祀大典。
他面无表情,似乎并未将其当做一场祭祀,“你说,若是那妖龙吃了人会不会降雨?”
我怎么知道?
他看似问我,可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没有回答,他倒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祭祀用的人牲,一般都是奴隶。陈塘关自然是有奴隶的,那些都是父老乡亲的财产。为了求雨,散财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些作为祭品用的奴隶,眼神早已麻木。他们从出生开始就已望见未来,他们甚至不会去思出“或许就这么死了也不错”的想法
海水翻滚,不再是先前投入三牲时那死气沉沉的微波。浑浊的浪涛高高涌起,拍打着礁石与城墙,发出沉闷的轰响。一股浓重的带着咸腥和海藻腐烂气息的威压弥漫开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围观的人群发出惊恐的低呼,纷纷向后退却,连主持祭祀的李靖也面色发白,强撑着才没有失态。
浪涛之中,一道巨大的狰狞的黑影逐渐浮现。先是如同小山般的龙头探出水面,鳞片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龙角嶙峋,一双灯笼大的巨眼冰冷无情,扫视着岸上渺小的人类。
这就是东海龙宫三太子,敖丙。
他张开血盆大口,只是轻轻一吸,城墙上的那几个被捆绑着的眼神麻木的奴隶便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着,落入巨大的口中,甚至连惊叫与挣扎都未来得及。
短暂的寂静后,是龙太子如同雷鸣般不满的哼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哼,李靖!”他的声音带着海潮的回响,傲慢而冰冷,“这就是你们陈塘关的诚意?这些皮糙肉糙的奴隶,实在难嚼!简直污了本太子的口!”
巨大的龙目扫过岸上那些面无人色的民众,最终落在了几个被家人紧紧搂在怀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龙瞳之中闪过一丝贪婪。
“这等劣质血食,也配祈求降雨?”龙太子的声音充满了嫌恶,“听着!本太子要童男童女!”
他的话语如同寒冬冰锥,刺入每一个在场父母的心中。人群中顿时响起压抑的哭泣和恐慌的抽气声。
“李靖!”龙太子提高了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三日!就给你三日时间!准备一对童男童女,要白白胖胖!届时献祭于我,或许本太子心情好了,会考虑给你们降下几滴雨点。若不然……”
他巨大的龙尾猛地一甩,重重拍击在海面上,激起滔天巨浪,狠狠砸在城墙之上,引得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震颤和人们的尖叫。
“若不然,就等着东海之水倒灌,淹了你这陈塘关!用满城人的性命来平息本太子的怒火吧!”
说完,那巨大的龙首缓缓沉入海中,只留下翻滚不休的浑浊海面和一片死寂的被绝望笼罩的陈塘关。
风声似乎都停止了,只剩下海浪无休止的呜咽,以及人群中再也无法压抑的、绝望的悲泣。
我站在树梢,只觉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哪吒的胳膊。他的手绷得很紧,肌肉坚硬如铁。
我侧头看他,只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不羁或戏谑的眼眸,此刻却深得像两口古井,映着下方人间惨剧的倒影,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却令人心悸的暗流。
他并没有看我,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渐渐平复、却依旧暗藏杀机的海面,从齿缝间冷冷地挤出几个字:
“……孽畜。”
……
回到了哪吒的房间里,我就未外踏出一步。只是到了黄昏,哪吒带着一身的戾气回来了。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以前也顶多是怒气什么的,而现今仿佛不杀几个妖就无法平息戾气。
我倒不害怕,问道:“你父亲真要献祭童男童女?”
哪吒听到我的问题,猛地转过头,那双眼睛里戾气未消,反而更盛,像是烧着幽冷的火。
“他敢!”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狠劲,“陈塘关总兵,若真用孩童性命去填那孽龙的胃口,这官也不必做了!”
他在屋内烦躁地踱了两步,猛地停下,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又嘲弄的弧度。
“我父亲?”他哼了一声,“他倒是想了个好主意。他说,既然三太子嫌奴隶肉糙,童男童女又实在……难以筹措。那不若多献上些精壮奴隶,十个,二十个!或许能抵得上一对孩童,让那龙太子通融通融。”
我无语住了。用更多的生命去讨价还价?李靖还真是天真。
哪吒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诮,显然对他父亲的做法极度不以为然,甚至感到耻辱。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昏黄压抑的天空,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是啊,讲条件。用更多人的命,去换那微乎其微的可能,祈求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孽畜发一发慈悲。”
他猛地回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我,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我的思绪。
“你觉得,那敖丙……是会答应,还是会觉得受了侮辱,更加暴怒?”
我张了张嘴,答案不言而喻。对于一条因为肉糙就轻易要求更换祭品、视人类为血食的龙来说,这种讨价还价,只怕只会激怒他。
哪吒看着我沉默的反应,嘴角那点冰冷的弧度消失了,眼神变得极其专注,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危险的决心。
我忽然就明白了。
讲条件?通融?
根本不是。
李靖或许还存着一丝侥幸,想用妥协和更多的牺牲换取安宁。
但哪吒从听到敖丙要求童男童女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妥协二字。
他问他父亲是否真要献祭,不是在担忧,而是在确认,确认这最后一丝和平解决的可能也已断绝。
他说讲条件,语气里的讥讽不是因为觉得这办法愚蠢,而是因为他早已看到了这办法的尽头必然是失败和更大的屈辱。
然后呢?
然后,就不再是讲条件了。
他一身戾气地从外面回来,他心中所想,心中想干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讨价还价。
说到底不管如何,他仍旧会走上那条路。
……
之后的发展似乎无需再言,我在梦中所见,便是之后的发展。
无论是神话故事中所描述的结局,还是我所经历的结局,似乎都绕不开命运二字。
我看着他对上龙太子,也看着他抽出龙筋。陈塘关连日来的雨,虽然缓解了干旱,但隐隐有洪灾的危险。
直到最后李靖想再次用三千人牲来换取龙王的谅解,甚至逼着哪吒当众认错。
哪吒从他父亲的书房中归来,他说:“所有人都认为我错了。”他看向我,“你也认为我错了吗?”
我摇摇头。
“哪里有欺压,哪里就有反抗。所以人反抗神的暴政,怎么能说是错的呢?”
他目光犀利,我笑着说:
“何况,你那不叫反抗。”
“那是革命。”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哪吒的反抗是对人类向来对神明俯首称臣的一种挑衅?
这片土地,可从来不曾认命。
第80章
我对前世的记忆并不执着,只是在残魂收回的那刻,就已经不由我做主。那些前世的记忆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即便我不想去回忆,也无济于事。
所以我只能被迫地去见证哪吒割肉剔骨的场景。
那天的天空是泛着不详的灰色,风也是腥的。
其实我脑海中早就过了不止一遍这样的场景,只是亲眼所见的震撼总是最大的。我想冲过去,可他望过来的眼神却让我脚底生了根。
别过来。
他这么说。
为什么?
我与他着实算不得熟络,我化形才几日啊。只是我对他又是十分熟悉的,知道他会往哪里走,又会走到多远。
这一程,总是要走的。
我停住了脚步,送他最后一程。
风停了,天地间死寂。铅灰色的云层似乎更低了。
曾经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刻只剩下一具无声无息、血肉模糊的残躯,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李靖神色复杂,殷夫人早已哭晕过去。
无人上前。
所有人就像静止了一般,又像画面褪了色。最终我迈开僵硬的腿,一步步走过去,无视周围惊愕的目光。
这时,四条巨龙穿梭在云间,巨大丑陋的头颅俯首,冷冷地注视着哪吒的尸身。那眼神,是恨入骨髓的畅快,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
“孽子……伏诛了!”龙王的怒吼震得大地微颤,“孽子伏诛了!”
“孽子伏诛了!”
“孽子伏诛了!”
“孽子伏诛了!”
它们高喊着着,欢呼着,响彻在天地间的声音振聋发聩。
李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闭上了眼。龙王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最终,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化形才几日,灵力微末,在场任何一位仙神龙族都不会将我放在眼里。但或许正是我这微不足道的存在,和脸上不属于这个激烈漩涡的平静,让龙王感到一丝异样。
“你是何人?”龙王的威压如山般压下。
我缓缓跪坐在哪吒身边,用素绢轻轻盖住他伤痕累累的脸庞,这才抬头,望向那巨大的龙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一个路人。来送他一程。”
“送他?”龙王冷笑,“这孽子罪孽深重,形神俱灭亦是应当!你还想为*他收尸?”
“他已将骨血还与父母,恩怨两清。”我平静地回答,手下动作不停,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与血迹,避开那些狰狞的伤口,仿佛他只是睡着了,“天地之大,总该有他一方安息之处。龙王陛下恨意已消,又何必与一副无知无觉的皮囊过不去?”
龙王沉默了,巨大的龙目凝视着我身侧的少年,最终,它冷哼一声,龙首缓缓沉入云层,“罢了!此事已了,四海与陈塘关,再无瓜葛!”
乌云散去,天空却并未放晴,依旧是那片死寂的灰。
我看着他紧闭地双眼,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我看向李靖。
“李大人,不知可有针线?”
李靖声音沙哑地开口:“你要此何用?”
他并没有询问我的身份,我也省了解释的功夫,只是说:“肉掉了啊,得好好缝起来。若是身体残缺,又该如何轮回?”
李靖面色复杂,之后便派人取来针线。
我接过针线,道了谢。将哪吒割下的□□了起来。
我不适合针线活,那针脚看着不太美丽。不知何时城墙上的人早已离去,唯有我与李靖,以及哪吒的尸身。
“瞧瞧,即便一针一线缝上了,也无法与先前一样。”
李靖没说话,我收起针线还给了他。
而后我背起了哪吒,当然要背一具尸体一个人就不太好操作,所以我叫了李靖。
“李大人,搭把手吧。”
李靖的呼吸乱了,他将哪吒扶上我的背,又问我:“你要带他去何处?”
“去他该去的地方。”我说,“世间如此之大,总有留他的地方。”
我没有等他的回应,便转身离去。脚步很稳,比我想象中还要稳。我也想不到,最终却是我送他最后一程。唉,这世间的事还真是不好说。我仿佛还能回想起我刚化人时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我要带他去乾元山。也只有这个地方,如今能收留他了。何况,为哪吒塑身的不就是他师父太乙真人么。
只是我不知道乾元山在哪个方向。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是鲤鱼精了,所以问路总能问得到的。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
我不知走了多久,踏过荒原,越过山岭。背上的身躯渐渐冰冷,我的脚步却愈发坚定。乾元山终年云雾缭绕,仙家之地,非凡人可轻易踏足。但当我背他来到山脚下时,那缭绕的云雾竟自发散开,露出一条蜿蜒向上的石阶,仿佛早已在等候。
我背着他,一步步踏上石阶。
洞府前,太乙真人早已等候在那里,脸上没了往日嬉笑的神情,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背上的徒儿。
“是他让你来的?”真人问。
我摇摇头:“是我自己觉得,该来。他也……没反对。”毕竟,他也没法反对。
太乙真人走上前,看了看哪吒安详却毫无生气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痛惜。
“痴儿啊……”他挥手,洞府内灵气汇聚,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缓缓浮现。
“将他予我吧。”真人道,“我会为他重铸仙身。”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哪吒的尸身,看着他被柔和的金光托起,缓缓融入那朵莲花之中。那一刻,心中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使命已完成。
我对着太乙真人深深一揖,转身欲走。
“小友,”真人在身后唤道,“你与他,有何渊源?”
我停下脚步,望向远方翻涌的云海,轻声道:“并无渊源。只是,恰好路过,见证了一场日落。”
说完,我继续向山下走去。
……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轻快了许多,背上的重量已经卸下,只剩下满心的空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我不知该去何方,只是信步由缰,顺着风的方向,走向人烟稠密之处。
这一走,便从陈塘关一带,缓缓步入了更为广阔、却也更为动荡的人间。
按照时间推算,此时正值商末。帝辛统治下的殷商,看似鼎盛,实则根基已朽。一路行来,我所见的,除了苦难,亦是苦难。
道路两旁时见荒芜的田地。本该郁郁葱葱的禾苗,却蔫黄地耷拉着脑袋。衣衫褴褛的农人跪在龟裂的土地上,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沉重的赋税、无尽的徭役,像两座大山,压得人直不起腰。我见过母亲将最后一口糠饼塞进啼哭的孩子嘴里,自己的肚子却饿得咕咕作响。也见过瘦骨嶙峋的老者,倒在迁徙的路上,再也起不来。亦也见过被绳索串连、如同牲畜般被驱赶的奴隶,眼中早已熄灭了光。
“仙长……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拉住我的衣角,她的眼睛大得惊人,却只剩下来自本能的乞求。
我哪里是什么仙长。我化形不久,法力低微,点石成金、撒豆成兵对我来说也很难。但我终究是精怪,比寻常凡人多了些力气和微末的法术。我蹲下身,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干粮递给她,又悄悄度了一丝微弱的灵气,希望能驱散她身上的一点病气。
“谢谢仙长!”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狼吞虎咽起来。
能帮一把,是一把。
我无法改变这滔滔洪流,但或许能扶起一株即将倾覆的幼苗。
我帮受伤的樵夫止血包扎,用微弱的法力替焦渴的村落寻找地下水源,偶尔也吓退一两个欺压乡里的恶霸兵痞。
我不介入大的纷争,只是像一个游方的郎中或行者,默默做着微不足道的小事。
渐渐地,我行走的方向,隐约朝向了西方。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愈发明显。路上的流民多了起来,窃窃私语中,“西岐”、“文王”、“武王”这些字眼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殷商的关卡盘查森严,而对西岐的诋毁和警惕,也成了官府的常态。
我终于踏入了西岐的地界。这里的风貌与殷商统治的核心区域颇有不同。田亩规划得更为齐整,虽然同样面临天灾人祸,但百姓的脸上少了几分死气,多了一丝盼头。秩序也显得井然许多。我看到了正在操练的军队,纪律严明,与商军散漫骄横的气象迥异。
我在西岐的一个小村庄暂时落脚,帮人看病疗伤,换取些食宿。村里人对我这个外来的游方者既好奇又感激。从他们的口中,我听到了武王的贤明。
一日,我在村口为一位老人针灸,远远看见一队车马经过,仪仗并不奢华,却自有一股威严。队伍中间的车驾上,坐着一位面容清俊的青年,他似乎注意到了我这个生面孔,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便继续前行。
旁人告诉我,那便是武王。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啊。我心中思忖。
我没有投奔西岐的意思,也不打算再回殷商。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我继续向西,走向更远的地方。世间苦难无穷尽,我能做的依旧有限。但既然路过了,看见了,便无法视而不见。
真难想象,我还有这种奉献精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