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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不留行

    第25章 玉面柳郎柳连城


    临近立冬,汴梁的天早上很凉,汴河上起了白纱似的雾。琼玉楼一般是夜半时分最热闹,临近天亮的时候熙熙攘攘又走一批车船,随后就彻底安静下来。汴河两侧隔水对望的朱红高楼宛如热闹一晚上的壁画鬼寺,在东边日头下失了三分辉煌颜色,只在周围无声泊着许多船只。


    楼乘衣这几日睡得不大好。


    人需要充足的睡眠来保障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他睡不好,这几日心情就都很糟糕。屋里的箭靶子换了好几个,身边伺候的人行事越发小心翼翼,很怕惹喜怒无常的主子不悦,被剁碎喂后院里的老虎。


    今日,凝儿不得不来触霉头的时候,楼乘衣正在一艘船里休息。


    他闭目躺在摇椅中,华贵红宝石抹额压在额上,五官轮廓深邃锋锐,略微拧着眉,像是睡过去了,略微蜷曲的长发散乱在身侧。


    凝儿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扑面而来的浓郁紫藤香沉沉堵在她鼻间。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没敢这时候走进去,于是便松开手单膝跪下,低头轻声道:“主子,耶律德合等人已经过了关口。他先行派人来见您,人现在就等在外面。”


    她听到木椅被压住发出的响动,很轻微,似乎是楼乘衣翻了个身。随后里面传来一句话,不轻不重两个字:“添香。”


    语气平平,凝儿没从里面听出半点喜怒。她后背出了一点汗,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在满室浓郁的紫藤香中走到屋角架子旁,打开香盒要往香炉里面加香料。


    “你觉得这香料好闻吗?”


    摇椅上,楼乘衣依旧闭着眼,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和梅花相比,如何?”


    凝儿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这么一句话,短暂思虑间心绪万千。


    随后她小心道:“梅花花香清冽,是好的。紫藤香价值千金,香味悠长细腻,奴觉得,也是好闻的,各有特色。”她手上挑着香料的杆子却谨慎地停住了,一块香料稳稳架在杆子尖悬在香炉上,一动不动等着楼乘衣下面的话。


    楼乘衣有好一会没说话。


    “都杀了吧。”半晌,他撩开眼看向凝儿,一只翠绿的眼瞳阴冷诡谲,蓦然开口道:“把他们的舌头割下来送给耶律汇时。”


    凝儿睫毛一颤。恭敬道:“是。”


    “香就别点了,传热水,我要沐浴。”


    “是。”


    凝儿放下香料走出去,很快就有侍女侍从送热水洗漱物件进屋。她摸摸腰间的软鞭,转身朝着船下走去。


    金碧辉煌的琼玉楼大厅中空空荡荡,里面坐着的两三个辽人。梳着髡发,身上穿戴倒是换成了天水人模样,见凝儿出来很快就站了起来。


    凝儿对他们微微一笑,手中软鞭不复河上圈灯时的温柔,快若闪电雷霆,一缠一扯,骨头断裂的声音当即响起。大股血沫从为首辽人口中涌出,其余二人大惊失色,伸手摸向腰侧腰拔刀。他们武功高强却也不抵凝儿,很快就被雪白的鞭子送上了路。


    “去把舌头割下来装好。”凝儿美艳的眉眼冷沉冷沉,低声吩咐身后跟着的人:“记得要洗干净,主子要过目的。”


    于是等东边日头彻底升起来,同各家酒楼索唤一起传入大街小巷高门大户的便是三个辽人在琼玉楼争风吃醋,最后竟然互相砍杀致死的消息。听到的人无不嘲笑蛮徒不懂雅趣,居然在琼玉楼这样的神仙地方粗鲁动手,惹出麻烦事不说,还惊扰了美人。


    闻遥听到这个消息,一口茶水重重咽下喉咙,胀得喉咙都疼了一瞬。她着实是没想到楼乘衣居然把人给杀了,而且动作这么快。


    这才隔了多久,她早膳都才吃完。


    “据说还有不少宿在琼玉楼的官员看到了。那被三人争夺的姑娘吓得瑟瑟发抖,跪地而哭。府衙去人后折腾了好一阵,东街的辽人商会过来把尸体领回去了,没有叫鸿胪寺经手。”高少山说道。


    “人证物证都在,辽人那边也没声音,所以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


    只能说楼乘衣这一手简单粗暴又有效。


    辽使团的人没有戳穿他,甚至都没有什么动静,也证明楼乘衣确确实实和北辽有关系。闻遥下一口茶三过嘴边而不入,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第二回。


    北辽日渐强盛,北境压下虎视眈眈。他们虽然建国,但依旧改不了旧日习惯,每逢草原水草枯竭便南下烧杀抢掠,叫边民苦不堪言。前段时日,天水更是在边疆的小战役中输给了北辽,落得有些狼狈。今年辽使团依旧来汴梁参加年宴,但从寸英山挑衅与先行使暗自入汴梁来看,此次显然是摩拳擦掌、居心叵测。


    赵玄序坐在对面,手里慢条斯理剥着花生。手心累下小小一捧后便递给闻遥。闻遥满心想着楼乘衣,接过花生粒下意识手掌相对一搓,暗红薄膜化为碎屑纷纷扬扬落下。


    高少山也有点疑惑,他知道那位在各色传闻中神乎其神的琼玉楼主异瞳,有一只绿眼睛,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天水人。


    往北往西去,很多异族人都是绿眼睛。


    他忍不住问道:“闻统领,琼玉楼主是北辽人啊?”


    天水商贸繁盛,多的是异国人在天水经商生活。但一个辽人,在汴梁城将生意做的这般大,称得上前所未有。


    就琼玉楼那堪称恐怖的消息网,高少山都不敢想如果它变成划向天水的利剑会叫天水流多少血。


    闻遥捏着花生粒摇头。她不知道楼乘衣是哪里人,她从不考究楼乘衣的过去,楼乘衣也没有主动提起这些事情。


    不过她和楼乘衣的确是在北境相识。


    当时她个子比如今矮许多,年纪不过十三四岁,没到漠北拿到星夷剑,也没在南诏认识燕苍与赵玄序。武功还在摸索阶段,实力不强,独自面对江湖的风风雨雨都困难,依旧跟着往来商队讨生活。


    闻遥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与楼乘衣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她帮人走镖,满车货物要穿过一片臭名昭著的深山老林,送去边关茶马贸易集市。


    那时候天水不太平,蜀王叛乱尚未平息,外界诸国纷纷挑衅,内部还有散乱的几路反军。各路人马齐下阵,趁机起哄捣乱,是以民生多艰,社会动荡。老百姓的命在这样的世道里如同浮萍般脆弱不值钱,动不动就会被扯断茎须漂泊到山里落草为寇。


    当时闻遥要经过的深山老林有三样盛产,野猪、人参还有山匪,铺天盖地的山匪。一片苍茫大山,山匪不知凡几,全都盯着往来的商旅,指望捞一点油水。


    东家失算,请来的主力镖局不给力,立马就叫人多势众的山匪给杀完了。闻遥和其他几个单打独斗的武功厉害些,慢慢也被逼上绝境。


    闻遥只想赚钱,不想送命,干脆假意被捉回山寨,争取喘气的机会准备随机应变。没想到那山窝窝里的土匪头子贼心不死瞧上了闻遥,要留闻遥做压寨夫人,并且马上就要按头成亲。


    闻遥自然是不愿卖命也不愿卖身,夜里干脆挣脱看护,一把火烧了山寨。山火燃得很快,寨子里的人忙着救火无力顾及闻遥,让闻遥找到机会逃了出去。


    只不过她被抓进去的时候是一个人,逃出来的时候身后却跟个绿眼睛的尾巴,那便是当年的楼乘衣。


    楼乘衣当年情况也不好,瘦骨嶙峋,面上满是污垢,闻遥只能瞧见他那一只很独特的绿眼睛。绿的那样浓那样纯粹,与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着打扮格格不入,像华贵的帝王翡翠。


    她受了伤,伤在手臂上,很深的一道口子。出山寨后就在深山老林里走着,时不时还得防卫一下山里的猛兽毒虫。走出好几里地了,闻遥回头一看,绿眼睛还跟在她屁股后面。


    闻遥也不知道这小孩是不是认定她能够走出山林才一直跟着她,绿眼睛不说话,什么话都不说,像个哑巴。


    两个人之间隔着大概十来米的距离,就这样走了整整一夜,直到远离了那片山林,来到一道山谷中。山谷有溪流,天气热,闻遥怕伤口发炎。这个时代没有青霉素,不小心些很容易丢掉性命。她想着烧点水洗洗伤口,于是在这片溪流边停下来,脱掉了上衣。


    闻遥把垂下的头发拢在一侧,回头又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儿。见其依旧与自己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迎着她的目光不必不闪,突然就有了些好奇心。


    她扒拉两下自己的头发,问绿眼睛:“你是哪里人?”


    绿眼睛,想必不是纯正的天水人。天水虽严禁人口买卖,但仅指天水臣民,不包括异族。很多商队都会引些眼珠子五颜六色的异族奴隶填补天水空缺,身段窈窕模样漂亮的胡姬就颇受文人雅士追捧。


    楼乘衣那时候脸上脏的不成样子,年龄看起来不过十岁,闻遥看不清他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只猜测是前面被杀商队购买的奴隶。


    楼乘衣小小年纪已经很有个性,一句话都不说,牢牢盯着闻遥,像是只沉默的狼。可惜在再凶狠的狼幼年时期也弱小,何况这只幼狼还瘦弱无比,皮毛暗淡无光。


    哪怕闻遥当时自己也受了伤都没有觉得这小孩有威胁。


    她叹一口气,把挂在自己腰间巴掌大小的椭圆形铁碗扔出去。铁碗翻滚几圈,刚好落在楼乘衣脚边。


    闻遥对着楼乘衣商量:“你去捡木头,生火烧水。我呢,把你带出去片山,然后我们扯平,好吧?”


    毕竟是个小孩儿,能救就救。这山里面有数不清的野兽、毒蛇还有山匪,小孩儿撞见任何一样都没好结果。


    楼乘衣还是沉默而忌惮地盯着闻遥看,许久没有动静。


    闻遥也不再管他,掏出随身带着的帕子在溪水里打湿,先擦了擦脸,又擦了擦肩颈。天热出汗多,闻遥能忍疼但受不了身上黏糊。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闻遥把帕子扔在溪流的石头上,咬着自己的发带,转过头看着那走进林子里捡木头的身影后,弯了弯眼睛。


    楼乘衣会生火,而且动作娴熟很快就烧好了水。


    闻遥拔出匕首来在火堆尖上烤了烤,随即把伤口上的烂肉割了,用布蘸着烫水囫囵擦洗边缘后就包扎了起来。她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呼吸也有些重,楼乘衣蹲在旁边看她,依旧没有说一句话。


    当天晚上闻遥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头野猪,二话不说宰了带着旁边的小楼乘衣吃了顿烤野猪肉。


    她和楼乘衣没在山林里歇息太久,山林里哪儿到处都是不安全的因素。闻遥补充一夜体力之后便带着楼乘衣走出山林,在旁边的一个小城里留了下来。


    闻遥照常去经过的商队里打打零工赚一些钱。她的本意是把楼乘衣带到山下就放他自生自灭,但楼乘衣却依旧跟着她,而且也凭着利落的动作在商队里谋到一份差事,做些杂活。等他换上短工的衣服,洗干净脸把散乱的头发扎上去,闻遥才算瞧清楚他真正长什么样子。


    很瘦,但五官很好看。即便是奴隶,也应当是卖的很贵的奴隶。


    她与楼乘衣就这样在小城留下来待了大半年,然后闻遥在第二个月又捡到了姜乔生。


    姜乔生鬼精鬼精,嘴巴又甜,闻遥挺喜欢这小姑娘。楼乘衣不喜欢,他与姜乔生极不对头,动不动就掐架,一只狐狸一条毒蛇冷飕飕看着对方,你一口我一口咬得毫不留情面。


    唉。


    闻遥从回忆中抽离,止不住的叹气。谁能想到啊?这么多年前惹下的两个债在今天还能给她惹出事来。


    她唉声叹气地吃花生,千影悄无声息从头顶横梁上翻下来,单膝跪在赵玄序腿边看向赵玄序,唤道:“主子。”


    赵玄序手上把最后一把花生剥好放到闻遥手里:“说。”


    千影便当着闻遥与高少山的面说道:“柳连城昨夜突发高热,几乎断气,方才白让过去才救了回来。”


    柳连城这个名字有点陌生,闻遥没听说过。见赵玄序应一声后看向自己,她立刻挥挥手说道:“有事儿你去忙,我待会儿也要出趟门,估计中午不回来吃饭。”


    她虽是贴身暗卫,但赵玄序给的工作时间很自由。他要去哪都会问问闻遥,闻遥如果自己不去也是可以的,赵玄序从来不阻拦。


    果然,赵玄序点头说好,随后便站起来出去了。千影回到暗处,高少山跟在赵玄序身边往外走。几人一路走到连廊拐角处,赵玄序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外面苍白的日头眯起了眼。


    他突然发现自己忘记问问阿遥有没有带足银钱。


    汴梁物价要比边疆高许多,一些好东西更是价格不菲。阿遥出去若是想买些什么,万一银钱不够可怎么办?


    赵玄序想着,抬手招招。暗处随即落下一个暗卫,恭恭敬敬跪在他脚边。赵玄序从衣袖中取出一大叠银票叫暗卫给闻遥送过去,随后才继续转身朝书房走。


    走到书房最里面的一扇屏风边,高少山上前摁下上面昂扬翠鸟的眼珠。很快,屏风之后的墙面裂开一道一人高的暗门,往下隧道幽深,不知通往何处。


    里边倒是亮着灯,没有暗卫宿舍过道那么黑。走过一段台阶,周围的温度便迅速下降,变得冰凉而潮湿。


    白让坐在椅子上冷的直哆嗦,抱着自己的箱子在两个冰块脸暗卫的注视下瑟瑟发抖。


    看到赵玄序过来,他连忙站起来抱着医箱行礼:“殿下。”


    赵玄序口吻轻柔:“快死了?”


    白让连忙摇头,这暗牢里边的人是不能死的,他知道。即使医者人心,他看着那人的惨状于心不忍,无数次想要帮其了结,最后也没有下手。昨天晚上这人发高热快要死了,还让他给拉回来了。


    诶,真是造孽。


    赵玄序径直走过他,前面的两个暗卫动作迅速打开铁栅栏的铁锁,一左一右推开门。看着主子衣袍曳地,面色淡淡进去了。


    牢房不宽大,很狭小,三个人都躺不下,十分黑暗。赵玄序进去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根白色的蜡烛,等他走近,光源刺进黑暗的牢房,便将里面躺着的一个人照的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那是一个人,或者说勉强还算是人的东西。身上挂着一条手臂一条腿,头发蓬乱,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全是溃烂,十分可怖,隐隐看到有蛆虫在伤口处蠕动攀爬。刚经过一场高热,白让给这人扎了针喝了药,现在这人神色清醒,一清醒便看到赵玄序走进来。


    柳连城当即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他看着在昏暗烛火下赵玄序越发妩媚动人的脸。好似看到世上最丑陋的修罗恶煞,挣扎着疯狂地往后退。可他脖子上栓着半指粗细的铁链,活动范围被残忍地限制在墙角,根本就是退无可退。


    柳连城手上脚上的指甲盖被拔掉了,破损血肉上还能瞧见针扎的痕迹。他看着赵玄序,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开始发抖,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牙齿关战栗的动静清晰可闻。


    赵玄序仔细地把蜡烛放到一旁烛台上,随后取出一张帕子垫在手心,走近柳连城伸手掐住他的下巴。赵玄序手上力气极大,柳连城的骨头咯吱咯吱发响,动静在幽闭的空间里也听得非常的清楚。


    他弯下腰,仔仔细细看了看柳连城的脸。


    作为当年闻名江湖的采花大盗,玉面柳郎显然长得也是非常好看的。尽管现在这张脸面色灰白瘦削,眼睛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也可以看得出来年轻时的两分英俊。


    赵玄序垂眸看着这张脸,眼珠子黑的吓人,烛火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在里面撩了一把火却透不住一点幽光。


    “你快撑不下去了。”赵玄序语气略微不满,说道:“我应该告诉过你,没见到她之前,你不能死。”


    柳连城在他手上一动不动,宛如一条被刮去鳞片的死鱼。


    “我要在她面前把你剔成肉泥。”赵玄序挑剔打量柳连城的脸,忽然道:“可我的好母妃现在疯疯癫癫,还能认得出你这张脸吗?认不出来怎么办?”


    他试着想了想他在旁边剁人,结果那女人只是尖叫,毫无其它反应的场景,有些生气。面色迅速沉下来,手上的力气蓦然一重,那点柔和虚幻的神色荡然无存,整个人阴森诡谲悚然吓人。


    “她要是认不出你了,我就把你的脸皮剥下来。”赵玄序低声道:“炮制成面具每天每夜挂在她面前,全了你们这野鸳鸯数十年来分离的思念,如何?”


    柳连城知道从赵玄序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只是恐吓,这个疯子是真的会这么对他。


    巨大的恐惧让柳连城在赵玄序的手底下拼命摇头,又开始挣扎。


    “你不感谢我。”赵玄序被柳连城的挣扎弄得不耐烦,手指往下一拉卸掉了柳连城的下巴,将其摔在地上,居高临下睨着他:“为什么?”


    天底下有情人千千万万,不得不分别的也不在少数,譬如他与阿遥。


    从前的分别叫赵玄序充分知道了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想闻遥的时候会很想很想见她,做什么事都能想起她,想去到她身边,哪怕挖出眼珠子贴在闻遥床前看着她,他也是十分乐意的。


    但这个柳连城好像不太乐意。


    赵玄序歪着头,质问道:“我允许你能够留下来陪着我母妃,你却不愿意?你不爱她?”


    柳连城的下巴早就被他给捏脱臼了,自然说不出来一点话。不过赵玄序要的也不是柳连城的回答。


    他走到一旁墙面的暗格里翻找,拿出来一个小玉匣子。手指推开盖子后一只火红的虫子循着血腥味从里面飞快地跑出,钻入柳连城手指尖上的破口。


    柳连城当即便如烈火焚烧,痛苦地嚎叫起来。声音沙哑绝望,在这不见天日地地牢中回荡,几乎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那红色的虫子是一种相当厉害的蛊虫,能顺着人的血管一路咬到心脏,又不会致人死亡。


    外头的暗卫习以为常,很快打来一盆温水,将锦缎帕子在里面打湿递给主子。主子撒了气,心情显然好上许多,接过帕子把手擦了一遍。


    忽然,赵玄序擦干净手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运气不错,我会早些让你见她。”阿遥说要西行,那这里的事情就该尽早结束,免得打扰他与阿遥同去。


    暗卫垂首看着地上的呼吸又变得微弱的柳连城,心里都不由得升起一点同情。对柳连城,以及外面瑟瑟发抖的白让。


    那个胆子比鹌鹑小的游医又要进来扎针然后去吐了。


    闻遥在赵玄序出门后不久就也离开了兖王府,揣这赵玄序硬是要塞过来的银票出去找人了。


    她不是要去找楼乘衣,对于楼乘衣是不是辽人,闻遥现在不想主动开口去问。这么多年楼乘衣没有说的事情,她不会主动去提。


    闻遥这次要找的是楚玉堂,她想弄清楚焚心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玉堂的商会以各地鬼市为脉络,遍布整个天水,延伸到周边各国。如果说琼玉楼掌握的是汴梁的消息,那么天下的风吹草动就都要在楚玉堂眼里过一遍。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这样才能方便做生意。


    赵玄序上次发作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既然举世无双的神医王浮解决不了,那从医疗手段上应该就没有办法了。现在闻遥就是要弄清楚焚心决具体是什么,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赵玄序只说焚心是大理国秘法,其它的就不愿开口。正好楚玉堂在大理国就有商会,据他的行事作风应该会和大理国高层人士有些往来,说不定能知道些有用的东西。


    楚玉堂是个大忙人,行踪不定,不像楼乘衣整天窝在琼玉楼。他过的潇洒,今天在这酒楼吃酒,明天在那茶楼喝茶。


    那些酒楼和茶楼都是他名下的产业,他一旦去了,茶楼和酒楼外面的灯笼便会换上山水云纹标识的。提醒江湖人或是官府的人,鬼市主在这儿坐着呢,不要来惹事。当然,要来做生意的只要手里筹码足够,楚玉堂也随时欢迎。


    闻遥自不会一家一家茶楼酒楼地找楚玉堂。她直奔鬼市,在上次那间铺子掌柜面前拍拍桌子:“去找你老板,说星夷剑闻遥想见他。”


    这两日乃至后一段时日,江湖上最大的一件事都会是星夷剑闻遥没死。不但没死,还投在传闻中手段狠厉的兖王手下做事。从昨天夜里到现在,鬼市里的人就议论纷纷,猜测星夷剑重出江湖,百晓生会不会又要改一次他的天下高手榜。


    现在听到这个名号,掌柜面上的表情迅速从“你是谁也想见鬼市主”变成了“原来是您来找我主子”。他恭恭敬敬地点头,转身对下人挥手,不久就有伙计匆匆上来附在掌柜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巧得很。”掌柜小道说道:“今日主子没出去,就在这鬼市内,我这就引您过去。”


    为表示区分,鬼市的工作人员都穿着很显眼的衣裳。闻遥不想太过引人注目,拒绝了。问清楚玉堂在哪后就自己从井里下去找他。


    今日楚玉堂在鬼市的一家茶楼里喝茶。闻遥记着方才掌柜说的位置,匆匆翻上一家茶楼的二楼,从东角推开窗户便进去了。翻身落地,转身闻遥看到两张脸,一张是笑眯眯瞧着她的楚玉堂,还有一张脸圆滚滚的,看着很有福气,看见闻遥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相王一拍大腿,震惊道:“诶呦,这不是我三弟身边的闻统领吗?和楚兄居然也认识?”


    闻遥脚步停住,她看一眼坐在楚玉堂旁边的相王,也是既震惊又疑惑。


    相王是何许人也?当今陛下第二子,后宫敬妃所出。敬妃出身世家大族,家族大多是文官清贵人士,没什么实权,朝廷之上也不爱出风头。敬妃也是这样的性格,安静不打眼,是后宫乐呵呵的老好人。


    她养出来的儿子也是这样,自小不爱读时政军策,偏爱诗词歌赋,没事儿就在府里办办诗会茶会。今天与这个歌姬作曲合词,明日与那位花魁作画作诗,红颜知己遍布汴梁,素有风流之名。


    这种人设,闻遥一般会怀疑对方拿的是扮猪吃虎,隔山观虎斗最后打败所有兄弟坐上皇位、君临天下的龙傲天剧本。


    她不动声色,面上露出笑,反手关上身后的窗户,对着相王拱手:“相王殿下。”


    “诶呦诶呦。”相王瞧着比上回在寸英山和昨夜热情很多,他赶忙站起来以江湖之礼回了闻遥,笑呵呵道:“闻统领客气了,不必拘束。这是鬼市,地上的身份带不到这下面来。我与楚兄是很多年的朋友,闻统领能被引到这里来,想必也与楚兄关系匪浅。既然都是朋友,我们就不论身份虚名,快坐快坐。”


    楚玉堂蓝白长袍,风度翩翩,摇着扇子一敲桌面:“相王殿下说得不错,你快坐下,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没有我再叫人添。这家的黄牛肉干做的不错,要不要尝尝?”


    闻遥走过来在凳子上坐下了。相王的眼睛在楚玉堂和闻遥身上打个转,胖脸笑开来:“闻统领不仅武功高绝,长得也这么漂亮,实在是天下难得的人物。”他全然没有上次在寸英山擂台和昨晚的避讳,显得亲切真挚。


    楚玉堂还假模假样露出一个惊讶的样子,笑道:“我也没有想到殿下认识我这朋友。”


    “有过几面之缘,那日寸英山,是闻统领大败辽人,为我天水争光。昨日贺神节居然有人敢行刺父皇,也是闻统领出手相助,才没有酿成大祸。闻统领英姿,赵某心驰神往。”相王一口一个赵某,没半点皇子的架子,更像江湖人。


    他说话好听。世上说话好听的人很多,但说话好听的皇子估计就很少了。


    于是闻遥也笑:“是啊,我也没想到殿下和你认识。”


    “诶,赵某自己做些生意,少不了跟楚兄打交道。楚兄给面子交赵某这个朋友,赵某一直也是倍感荣幸。”相王感慨道:“各人自有各人路,我向往江湖潇洒,可碍于身份和天赋,这辈子估计是不能仗剑天下当游侠了。汴梁城啊,还是太小太挤,不如外面天地浩大四海任游来的畅快。”


    楚玉堂摇扇子笑:“殿下心性豁达,不似我,我是个俗人,不爱江湖打打杀杀,只愿在汴梁锦绣城里富贵潇洒便够了。”


    “楚兄是惯会宽慰我的。”相王站起来,笑道:“好了,既然闻统领来找你有事,我便不打扰了。那批金器便拜托楚兄多加照拂,尤其是那对山水翠屏画,我有一红颜知己想要很久了,这次再不拿给她,她怕是要把我的脸抓花。”


    说道后面半句话时相王似乎想到什么场景,下意识摸了摸右脸,很是真情实感。


    楚玉堂大笑,说道:“自然自然,殿下等我消息便是。”


    “那便恭候楚兄佳音!闻统领,赵某今日便先走了,你和楚兄不必送我,回头有空,我们一起吃酒!”


    不送是不可能的。闻遥维持着面上的微笑站起来,与楚玉堂一起将相王送到楼下。几个侍卫模样的人迅速从街上各处出来跟上相王,几人往前走消失在鬼市街道中。


    闻遥转头一巴掌拍在楚玉堂的肩膀上:“你居然跟他一起做生意?”


    “谁愿意跟我做生意、能给我赚钱,我便跟谁做生意,分什么对象。”楚玉堂毫不避讳,扇子一收点在自己下巴处,狐狸眼上下将闻遥扫视一番说道:“看来你在兖王府过的倒是不错,瞧着比前几日圆润上一些。”


    闻遥抬手就又给他一巴掌。


    她手劲大,楚玉堂被她打的龇牙咧嘴又忍不住笑:“我说错什么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这几天都没来找我,今天怎么来了?”


    闻遥:“我今天过来是有事儿问你。”


    “有事你才想得到我。”楚玉堂哼哼,两人回到了方才的房间。楚玉堂让人将桌上的酒菜收拾一番拿下去,换成了糕点果水:“说吧,什么事儿啊。”


    “你有没有听过大理国秘法焚心决?”


    楚玉堂撩了闻遥一眼。


    哦,原来还是为了赵玄序才来找他。


    他不回答,只阴阳怪气地说道:“燕苍统领好本事,收当朝三皇子做小徒弟,还让你如此看护……这事皇帝老儿知道吗?”


    闻遥:“别打岔,你到底知不知道焚心决?”


    瞧闻遥的模样,楚玉堂嘴角笑容微不可见地一收。他放下扇子,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和闻遥面前的杯子倒满,价值百金的葡萄果水涌出香味溢散飘满房间。


    “知道知道。我是劝不动你了,天底下这滩最臭最脏的浑水,你是非要一脚踩进去。”楚玉堂叹息道:“焚心决嘛,大理国皇室秘法。你那朋友的小徒弟的母亲是大理国上代国主的女儿,你提焚心决,怎么,兖王殿下居然练了这种邪法。”


    闻遥:“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一种消耗血气换作内力突飞猛进的功法,发作时会叫人性情大变,嗜血嗜杀。往往不得善终,走火入魔。练这玩意儿的人没几个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大多半道就死了。”楚玉堂说道。


    “大理国皇室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功法。”闻遥听着觉得万分凶险,亏赵玄序还能跟她说没什么大问题。她心中一紧,说道:“他们用这个来训练死士?”


    “非也非也。原本这焚心决不叫焚心决。它是一套完整的心法,有上下阴阳两套。一起修炼能完善内力,运作小周天,不会有这么多破事。”楚玉堂摇扇子,摇头晃脑道:“可惜很多年前大理国内乱,这功法丢了一半,大理国皇室手中只剩下残本。残本心法阳气霸道浓烈,过刚易折,没有拘束,往往折磨的宿主不得善终。死后破开身体一看,心脏无一不被烧得干干净净,所以才起名字叫焚心决。”


    他狐狸眼眯起,勾唇贴近闻遥,好奇道:“赵玄序真的在练这种邪术?那他岂不是没几年好活?”


    闻遥:“我自不会让他死。”


    楚玉堂:“你若是想,便只能散掉他的武功真气。要么就要去找另外一半丢失的秘法。”


    “我想试试看第二种。”闻遥盯着楚玉堂:“另一半丢失的秘法你有没有线索?”


    “诶。”楚玉堂伸出一根手指:“在鬼市买消息是要付钱的。若是你要这秘法,我自然不收你的钱。若是赵玄序要,他与我非亲非故,需给我黄金一万两。”


    “多少?黄金万两?”闻遥吃惊,没想到楚玉堂的心那么黑。


    “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做事一码归一码。难不成堂堂兖王的命不值这黄金万两吗?”


    闻遥神色冷静,迅速道:“他不知道我来找你,钱先欠着,你先说,另一半秘法在哪里。”


    诶呦,得了,得了,有人光天化日下做生意不给钱,想跟他楚玉堂强买强卖。


    可他能怎么样呢?


    楚玉堂定定盯着闻遥看,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大理内乱,传闻有人携剩下的一半心法逃去了西朝。我也曾让人去证实过,西朝红禁卫都统左凤江,此人所用功法便与大理国所记载的功法非常的相像。你若是想去求证,可以想办法找此人问问看。”


    闻遥一愣,随后眉头皱起来:“左凤江?是不是一个白眉毛的太监?”


    楚玉堂一挑眉,含笑点头:“认识啊。”


    闻遥心道这不就巧了,她不但认识,她还和这左凤江打过架呢。


    第26章 我心悦你


    当年郝春和抱着必死的决心潜入西朝皇宫杀皇帝为死去的妻儿报仇,她则是受人所托,拿了笔相当高昂的佣金,从西朝皇宫中取出宝物琉璃观音。两人目的不同,各有用心,一个年轻气盛,一个死气沉沉,意外撞到一起后效果倒是意外很好。


    闻遥帮郝春和拖住那些红禁卫,郝春和刺杀皇帝险败后还很守信用地帮闻遥从西朝宝库中拿到了琉璃观影。


    左凤江那时是内宫总管,兼任红禁卫教头,就是他突然出现打偏了郝春和的匕首。幸亏闻遥从西朝皇帝寝宫的另一窗户翻进去,拦住了他打向郝春和的一巴掌,否则春燕子当场就要变成死燕子。


    闻遥现在都对这人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左凤江武功确实好,二是因为他这人长得很有特色,面上挂着的两道长眉皆白如雪,很有记忆点。


    “左凤江。”时隔多年,闻遥再次把这三个字在嘴里念过一遍,若有所思道:“你别说,他当时用的内力确实阴寒无比。”


    楚玉堂也震惊,咂舌道:“当年原来是你与飞叶客郝春和一起闯的西朝皇宫?那怎么这么些年江湖中只听闻飞叶客之名?”


    “因为用狗血泼红禁卫出风头的不是我,我还在和左凤江在江边打架。”闻遥倒是从不在意这些名声,耸耸肩。


    而且她当时长了心眼没带星夷剑,那些人认不出她便默认她是郝春和的帮手。叫一人闯进来已经够丢人了,如果大肆宣传说是两个人,有一个还稳压西朝高手左凤江一头,那就真的不太不要脸了。


    楚玉堂摇扇子:“行行行,真不愧是你,胆子一如既往的大。现在你知道有办法可以救兖王了,你要做什么?去找左凤江?”


    “我是要找他拿心法,那本来就不是西朝的东西。他白学这么多年,该记下来的也都记下来了,还没学会的也不用学了。“闻遥这话说的霸道,她挑起一边眉毛,淡淡说道:“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楚玉堂感叹,白玉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从腰侧抽出来,一下一下拍在手心里:“他是个高手。时间隔得不久,他说不定现在还能认出你。若是想抓住他后从他嘴巴里问出秘籍下落,有些难度。”


    而且最重要的是,闻遥最忌讳麻烦,否则当年也不会逼迫百晓生抹掉她的名字退隐江湖。若是去一趟西朝找左凤江再打一回架——被认出来的话,隔天闻遥的名号就要在西朝通缉令上,效果绝对不会亚于当年的郝春和。


    “怕什么,我也不是现在就要去西朝。”闻遥起身,拍拍楚玉堂的肩膀,走到窗户边一跃而下,留下一声喊:“万两黄金先赊着啊!”


    她来去匆匆且从不走正门,像一阵料峭又自由的风。


    楚玉堂摇着扇子笑了,笑着笑着,也跟着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鬼市灰蒙的街景。他微阖上眼,感受面上泛起的凉意,轻轻叹息:“冬天要来了啊。”


    *


    闻遥出去一趟就大有所获,虽说解决办法也有些麻烦,但心中总归有了方向。她精神抖擞起来,怀里抱着一大包炒板栗边吃边回兖王府,轻车熟路从屋檐上掠过。临近她与赵玄序住着的院子的时候,闻遥一低头,正好瞧见赵玄序站在院子里剪花。


    哦。对,这些天闻遥还有一个发现。


    人家都说春暖花开,可现在快要到冬天,兖王府上的花花草草反而变多了起来。闻遥刚来的时候,王府花园里种着单一的花卉,土壤很新,带着腥味,仿佛经常翻盖。但现在的王府到处都是奇珍异草,细密的草苔遍布泥土石块,显得很有生机活力。


    等闻遥再靠近一些,赵玄序就发现她了。


    他转过脸,宽大长袍也压不住高挑身形,略有些湿的发尾贴在腰臀间,随着转身的动作带出一段腰身,莫名有种雍容又撩人的风流。


    闻遥发现赵玄序又洗澡了。


    他实在很喜欢洗澡泡池子,常常一天要洗三四遍澡,洗完也不扎头发。在这个讲究发冠整齐的时代,赵玄序就这样穿着宽松衣裳披散头发立在院子里,悄无声息,像道苍白的鬼魂。


    赵玄序的眼珠子随着闻遥从屋檐跃下的举动一起晃悠,他漂亮到极致的面孔突然舒展开,眉目间弥漫上丝丝缕缕的笑意:“阿遥回来了。”


    他声音沙哑,自然流露笑意。虚幻苍白的纸人点上了口脂,艳鬼也一下子变得真实。


    闻遥诶一声,在他殷切而温柔的注视下走上前看看赵玄序摆弄的那盆花。周围的氛围自然又无声缱绻,缱绻温柔到闻遥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觉得应该立刻做些什么事或是说些什么话来改变一下这种氛围,于是她放下糖炒栗子,下意识伸手在其中一朵花头上拍了一巴掌。


    无辜的花朵晃动两下,显得有点呆头呆脑的。


    闻遥猛然反应过来,面色古怪地收回手。


    身旁传来低低的笑,略低上扬尾音,酥酥麻麻。赵玄序往闻遥这边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无比贴近,闻遥几乎闻到他身上温热带些淡香的气味。


    “阿遥去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闻遥又往花脑袋上扇了一巴掌,说道:“西朝里边有个白眉毛老太监叫左凤江,他所修炼的心法是焚心诀缺失的另一半。我会找机会跑一趟拿回来,你两样配合修炼,以后就不会难受了。”


    赵玄序认认真真,眼睛里带上笑意:“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会给吗?”


    “有什么不愿意给的?这原本就是大理国的东西。”闻遥气势汹汹:“不给我就揍到他给,谁拳头大谁说话好使。”


    “阿遥。”赵玄序又笑了,闷闷的笑声几乎引起共鸣:“你怎么对我这么好?还要千里迢迢去西朝打架。”


    这话说的是事实,但从赵玄序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怪怪的。


    闻遥皱眉:“那不然呢,有病不治就这么干放着?我要保你三年不死,焚心不解决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活过三年。我这人很讲究信用的,你不能提前死。”


    赵玄序点头:“好。”末了一顿,又添了一句:“阿遥对我真好。”


    闻遥已经不知道从赵玄序嘴里听到过几遍“阿遥对我真好”,她觉得有些夸张,说道:“没什么好不好的,若是知道另一半秘法在西朝,很多人都会愿意为你去拿。”


    最起码高少山与千影他们会,闻遥这段时日看出来他们对赵玄序忠心耿耿。


    “阿遥,你和他们不一样。”赵玄序像是瞬息间就洞悉了闻遥的想法。他从不否认闻遥的话,这次却摇头。


    “哪不一样?”


    “府中暗卫同三司的人一样,大多是燕苍收养的孤儿。他们对我衷心,一是为责,二是无法脱离我的控制。”赵玄序声音淡淡,说话直白,毫不顾忌暗卫就蹲在这个院子里:“少山赤诚,我有恩于他,他甘愿为我冒险,出生入死。阿遥,你总说你来是为了燕苍的救命之恩,那在南诏呢?我一开始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你照顾我,带我打野鹿,去山里钓鱼看星星,为什么?”


    闻遥没想到赵玄序能把当年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有些瞠目结舌,略有结巴道:“啊?什么为什么,带小孩不都这样吗?”


    “阿遥。”赵玄序笑起来,眼尾发红:“我当时的模样脾性可有些吓人,除了你,可没人视我为孩童。”


    他笑着笑着,声音又低下来,里面透出某种复杂的情绪。像个诡计多端的猎人,在靠近闻遥,试探闻遥:“这世上的人活得苟且,零零碎碎的想法加在一起,每个人都各有各的目的,我见了他们总觉得烦。阿遥像风,像云,对谁都很好,对谁都一样。看得出来吗,南诏那些侍女,如今府中的暗卫仆从,大家都很喜欢你。”


    皇宫是个大染缸、斗兽场,赵玄序活到今天见过的人多了。他不是没见过善良的人,大多是养在闺阁中的小姐或是没几岁的孩童。对于这些善良却绵软无力、苍白如同蜡块的人,赵玄序从来不喜欢也从来没有兴趣。


    但闻遥不一样,她很奇怪。


    闻遥不是不懂阴谋诡计,她手上也杀过很多人。可就算杀再多的人,她眼里依旧干干净净的。外界的风雨痛苦无法改变她,甚至不能添上一点痕迹。她仿若不是这个尘世的人,来去匆匆,强大、自由,让不论当时还是现在的他反应如出一辙,神魂颠倒、目眩神迷。


    因为像他这样在血腥强迫之下诞生的怪胎,在这阵暖呼呼的风的吹拂下,几乎都要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了。


    赵玄序这番话相当直白又诚恳,闻遥顿了一下,敏锐地感觉到他们谈话的方向以及其中情感似乎有些偏颇,逐渐滑向一个她把控不住的边缘。


    她心里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这想法在她略微回想这段时日她与赵玄序的相处过程后越发强烈,促使闻遥闭上嘴,眯起眼,用一种新奇的目光看着对面的赵玄序。


    两人之间突然安静下来。


    闻遥谨慎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这超出老板和下属、老阿姨和大侄子之间的界限了,有点暧昧了啊。


    长袍加身,墨发披散站在她身侧的赵玄序笑了,极好看的眉眼定定看着闻遥,之前的愁绪荡然无存。


    “阿遥。”他的声音活泼又轻快,坦然道:“我心悦你。”


    第27章 好好好


    闻遥:“啊?”


    闻遥:“哦、哦哦。”


    她咽了一口唾沫,盯着那朵呆花看了一会儿。


    赵玄序的目光并没有一直落在她身上,好似方才说的话只是寻常一言。他弯下腰,骨节修长白皙的手指捧起另外一盆花,贴着桌上的放下。


    玉质花盆相碰撞的声响叫闻遥回过神,她确定赵玄序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后,转过身朝自己房门口走去。


    跨进门,抬手关上门,闻遥转身闭眼狠狠呼出一口气。


    “笃笃笃。”


    闻遥猛然睁眼,呼出的一口气又被她吸了回来。她略带点僵硬地侧过脸,听到赵玄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紧不慢:“阿遥,糖栗子忘了。”


    “哦,对对对,糖栗子。”闻遥一把拉开门,接过那被她拆得乱七八糟的纸袋子:“你那个……尝尝呗,河沙加糖一起炒的,很香。”


    赵玄序伸手拿起一个圆滚滚热乎乎的糖栗子,捏在手里:“今日我要进宫见见我母妃,没什么意思,阿遥可以不用陪我去,晚膳后我会回来。”


    “好好好。”闻遥点头,眼珠平视,以一种警惕而慎重的目光盯着赵玄序下半张脸。


    自然而然的笑意在赵玄序眼中星星点点晕染开,他弯唇,眼尾红着,眉梢显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神色,随后彬彬有礼后退一步转身走了。


    闻遥关上门,心里的惊讶震撼像一大团被吹起的棉花,此时终于一层层落下洒满心尖。习武之人呼吸心跳稳健悠长,她难得觉得心跳有点快,于是走到桌边“啪”一下把板栗扔在桌上,站着抱着星夷剑盯着它看。


    是夜,打更人的锣敲过三更天,郝春和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闻遥推开窗户,悄无声息落地。她气息把握极其精妙,靠近床榻时郝春和专注地打着呼噜,毫无察觉。


    直到被闻遥伸手重重推了一把。


    郝春和猛然惊醒,三魂六魄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翻身向前袭去,隔着一寸距离被闻遥稳稳夹在两指间动弹不得。


    “呦!”闻遥的脸从前面贴过来,笑眯眯看着他,口吻惊讶:“这么晚了,春燕子你也没睡呐!”


    郝春和看着一身夜行服的闻遥,听到她的话后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姐们遇到大事了。”闻遥叹息:“这事你有经验……起来陪我跑跑。”


    一盏茶后,星夷剑闻遥与被拎起来的飞叶客郝春和在略微寒冷的夜风中,在兖王府一众值班暗卫的注视下踩着屋檐出了门。


    汴梁城夜市繁盛,州桥下灯火不绝。闻遥面上被风吹得有点凉,她犹如一道暗影穿梭过高高低低的檐角,速度快得郝春和都落她一线。


    一路未停,闻遥领着郝春和跨越小半个汴梁出了东门,直达山野边沿的一处悬崖。


    悬崖陡峭,乱石横生。


    她指尖在腰间一滑,形状狰狞的匕首出现在手心。随后毫不犹豫踩着山石腾空而起,手臂一伸将匕首狠狠钉入山石中!


    郝春和瞪着眼睛:“不是,还得爬山啊?”


    一句话的功夫,闻遥在前面凌空几下借力,人已经利落地挂在悬崖半处。


    还能怎么办,爬呗。


    郝春和叹气,也拿出一把匕首和闻遥一样从将近垂直的悬崖下飞身往上去。


    闻遥快他许多,手腕一动稳当轻松地从山石中拔出匕首,翻上悬崖朝着前面一株枝叶繁盛的树走去。她在树下毛茸茸的草里坐下,伸手把有些乱的头发理到一侧,经过一路提气狂奔,她身上热起来,心中终于有些畅快。


    郝春和唉声叹气朝她走过来:“这个点了,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今日赵玄序说他心悦我。”


    郝春和脚下踩着烂叶一滑,险险稳住身形,震惊地看向闻遥:“他居然这么快就说出来了?!”


    闻遥立马听出了其中奥秘。她看向郝春和,面色古怪道:“说出来?什么意思?你难道知道——”


    “他看上你这事可打算没藏过。一个男子如若不是喜欢一个女子,怎么会每天冲着她笑笑笑?”郝春和第二次震惊:“兖王都这么明显了,你之前居然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闻遥哼哼两下,一挥手拍着自己旁边的树枝:“燕子啊,来来来坐坐坐,你慢慢跟我说。你说,他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我今天从鬼市主那里问来了焚心残卷的下落,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对我心生感激无以为报,所以脑袋一热决定以身相许?”


    结过婚、有过娃的郝春和在闻遥殷勤的招呼下屈尊降贵地坐下。他瞥闻遥一眼,清清嗓子老神在在道:“依老夫之见,不像。”


    “哦?”


    “老夫觉得,换一个人给兖王问来残卷下落,兖王是不会对她说这些话的。”郝春和眼神犀利,一指闻遥:“所以结症在你!”


    闻遥往后仰,心有戚戚:“在我?”


    郝春和嘿嘿一笑,飞快蹲下来往这边靠:“其实老头子我早就想问问你和兖王是怎么一回事了。别和我说燕苍啊,兖王看你的眼神一开始就不对劲!你说你和他以前在南诏见过,那他一个皇子,按道理没到年纪不能出宫立府。怎么会成了燕苍的徒弟,去到南诏见到你?”


    “他去南诏是因为他娘……这得牵扯到皇帝的家事了,具体的我不清楚,只知道当时他生病了,一直在南诏修养,偶尔会去大理国皇宫见他外公。”赵玄序的外公也就是他母妃令嫔的父王,大理国已故国主。


    闻遥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压在手臂下,背后靠着石头,仔细回想当时在南诏的赵玄序。


    一开始,她和赵玄序不太熟。


    她中了蛊林那几只老毒虫的蛊,被燕苍拖出蛊林毒藤的时候已经是出气儿比进气儿多。多亏那时候神医王浮就在附近的村寨暂住,赶来及时,从阎王爷手上救了她一命。可命是救回来了,毒性却还没有彻底拔除,闻遥被迫天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


    那时候燕苍宅子里的女侍们年纪都很小,活泼可爱,被见多识广的闻女侠哄得团团转,每天热热闹闹动静都很大。偶尔面色苍白的小赵玄序从院子外经过,透过花藤栅栏和大敞的窗户就可以看到一大团鲜花一样的女孩子和被围在中间的闻遥。


    可小赵玄序通常目不斜视地都过,鲜少分出目光看过来。


    闻遥是伤号,他是病号,衣服比人厚,一天三遍药。


    闻遥早注意到了赵玄序,她那时不知燕苍的身份,以为赵玄序是燕苍的儿子。闻着隔壁院一天三遍令人作呕的药味,她几乎同情起这个身体不好一直在喝药的小孩。


    于是等蛊毒解开能下床溜达了,她就拿着一叠沾满糖霜的豆团,一瘸一拐走到在花园凉亭坐着的赵玄序面前,在一旁侍从齐齐抹开刀的整齐声响中,镇定地递给赵玄序一个红豆甜果子。


    闻遥晃果子:“吃不吃?”


    赵玄序没吃。


    他岁年估摸着和闻遥身体差不多,个子比闻遥稍矮一些。弧度分明的凤眼里黑的黑白的白,一张脸俊俏雪白,好看的惊人,盯着闻遥看不说话。


    闻遥:“好好好,不吃不吃。”


    你不吃我吃


    她在石凳上坐下开始吃东西,一个人快速炫完一整盘红豆果子,然后拿起剑去旁边空地上练习。她预备立夏后跟着镇上商队离开,所以有些着急恢复内力功法,天天从天不亮开始练剑,一直练到月亮爬起来。


    果子是府里的厨娘婶婶做的,婶婶心疼女娃子伤刚好就练剑辛苦,每天下午都会给闻遥送些吃的。赵玄序偶尔会来凉亭坐坐。出于友好问候恩人孤僻儿子的想法,但凡赵玄序来,闻遥都会客气地带着吃的凑上去套近乎。


    具体流程是先问问看赵玄序吃不吃,然后自己快乐地把一大叠点心果子全吃完。


    直到有一天,闻遥吃的桃酥少了两块,进了赵玄序的肚子。


    赵玄序接过桃酥后身边侍从骤变的脸色以及后来燕苍知晓此事后诧异的目光,闻遥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后来她伤好了要走,燕苍摸着络腮胡,指着赵玄序说是皇帝老子的三儿子。而他是六司首领,这次是陪着三皇子来大理国探望国主的。


    闻遥短暂的震惊,而后马上释然了。


    哦,原来是皇帝的儿子。


    她心道。


    怪不得这么挑剔。


    六司首领具体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着三皇子来大理国,从前的闻遥没探究过。燕苍欣赏她、与她交情好是一回事,她不想惹事也不想给燕苍惹事是一回事。有些事情不能知道太多,闻遥是死过一次的人,很珍惜重来一次的生命,从不作死。


    但在她的印象里她与赵玄序的关系也就这样。关系好了闻遥的确时常带赵玄序上树抓鸟下河捉鱼,有事儿没事儿往山里逛逛,野餐露营抓野鹿——但这全都是哄孩子玩。毕竟燕苍救了她的命,她当时以为赵玄序是燕苍的崽。


    “没想到啊没想到。”闻遥顺着这个方向想,觉得自己摸到症结所在了。她灵魂年纪比赵玄序大,自然而然的拿看小孩的目光去看待赵玄序,却忽略了她这具身体和赵玄序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


    少年人春心萌动只在片刻之间,是很容易发生且不需要理由的,何况那时她带着赵玄序到处溜达,到后面几乎是朝夕相对。就是没想到赵玄序居然记她到现在,并且在她允诺会去西朝皇宫后拿秘籍后感动地表明心意。


    一阵风吹来,闻遥深深叹气,继而又莫名觉得想笑。


    “燕苍估计是不知道赵玄序的心思,他给我写的信里从没提起过。”闻遥感慨:“哎,年轻就是好啊。”


    第28章 耍赖


    郝春和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也年轻。”


    我不一样。


    闻遥心道。


    天快亮了,跃动喷薄的日光刺破灰蓝的天,在前面的汴梁城里汇成一片流动的金红。她手里握着匕首在手里转几圈,眼底渐渐被泛白的天色照亮,眉眼颜色极其生动。


    俩个人接下来都没再说话。闻遥在想事情,郝春和被朝霞照着,靠坐在一边昏昏欲睡。


    “走!”突然,闻遥一巴掌拍在郝春和背后,差点给人拍到悬崖底下去:“我们回去。”


    郝春和看着闻遥神采奕奕站起来活动手腕,应该是准备又跑回兖王府:“你想好怎么拒绝兖王了?”


    闻遥看他:“怎么这么讲,你一点都不觉得我会答应?”


    “不觉得。”郝春和叹气,撑着膝盖站起来:“老头子我看人准,知道你这人古怪。心大,太空,神仙一样的人物,飘来飘去到哪都只是笑眯眯打眼一瞧。你自己说说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够拴住你?人情债?你说知己不必时时聚,隔几个月换一个地方呆,那些商会联络的锚点一收,谁都联系不到你。还有那星夷剑法——他们说不似人间用出来的剑。我不觉得是好话,太果断太超然。不沾红尘的泥,一旦剑心不定,你会觉得四处皆寒,会觉得孤独。”


    回头看看,自古剑道奇才鬼才有几个是寿终正寝,无一不是证道而死。在一条望不到头的路上走到极端极致,四周不定的空茫感是很可怕的,容易把人逼疯。


    郝春和口吻严肃,说这些话时脸上也没有笑。饱经风霜混迹江湖的小老头,看着闻遥的眼里实实在在有着担忧。


    似曾相识。


    漠北黄沙弥漫的空气里,也有人高高举起过沉重的铁砧,“砰”一声砸在滚烫通红的陨铁上,一下又一下溅起火星点点。


    “你性子太独,过聪过慧。学剑,容易走岔路。”


    冷水霎时蒸腾出团团雾气,那人又将陨铁从水里取出来,眉头一皱,顿了会儿说道:“料子还能再做一把匕首……匕首算了,剑的名字就叫‘星夷’,你以后走的路上星汉绛河作伴,不至于四下皆空,周围无光。”


    闻遥眨眼,猛然从回忆中抽离。心中先是一紧,随后便是哑然。她摸摸鼻子,显露出灰溜溜的模样:“是是是,还是您老看人准,我确实不打算接受赵玄序……可他身体不好,脾性乖是乖,但也有些戾,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明言回绝。”


    “那怎么办?”


    闻遥挑眉一乐,笑道:“不怎么样,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以后注意分寸就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不问我不说,他一问我惊讶,难道他还能天天追着我说喜欢?”


    “你——”郝春和瞪眼:“这是耍赖皮嘛?”


    闻遥诶呦一下挥手,握拳抵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头,严肃道:“比赛回府,谁慢谁下次请客吃饭,不许耍赖!”


    她心情大好,身轻如燕,又是一次超常发挥赢了郝春和。郝春和半宿没睡,陪跑两圈汴梁城,赔了一顿饭钱,愤愤甩手回房关上门休息去了。


    天光大亮,闻遥不打算睡觉。她淡定地在赵玄序对面坐下,拿起勺子往嘴里扒粥。


    赵玄序心情看起来也不错,伸手夹一筷子小菜要放在闻遥碗里。


    闻遥敏锐抬眼,右手筷子格挡,暗自使劲,把这一筷子菜推了回去。


    “啪嗒”一下,脆脆的菜心落在赵玄序碗里。


    赵玄序歪头,青缎一样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贴在他面颊上,神态几乎带着天真的困惑:“阿遥不喜欢?”


    闻遥在这样的目光下莫名有些丧气势,在郝春和面前死皮赖脸的劲灭下一点,搅着碗里的碧玉粥讪讪笑道:“不是…你自己吃呗,这么客气做什么。”


    赵玄序垂眼,放下筷子学着闻遥的样子搅粥,自然地说到:“阿遥昨夜出府,可是想好了如何回绝我?”


    ……


    完蛋,失算了,这小子竟然还真追着杀。


    闻遥咬牙,有点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挤出三个字:“没想好。”


    赵玄序倏忽弯唇笑了:“哦。”


    哦?


    哦什么哦,哦之后呢?


    闻遥手下一重,手上的勺子隐有裂痕。


    “昨日进宫,苏怡给你写了一封信。”赵玄序轻飘飘揭过了上一个话题,仿若看不到闻遥别扭的表情,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放在闻遥手边。


    闻遥咽下嘴里的粥,拿起那封信打开瞧了瞧。


    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苏怡在里面又一次对闻遥表达了感谢。词字间倒是情真意切,通篇“汴梁孤苦无人依,全赖闻统领出手相助,恩情铭记在心”之类云云。


    闻遥翻一下信纸,眉头皱了起来:“你昨日进宫看令嫔娘娘,她差人直接将这封信送到你手上?”


    “嗯。”


    赵玄序昨日从晦暗的宫殿中走出来,穿过外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苏怡面色苍白,就带着人在外面站着。


    赵玄序身量高挑,走起路来不疾不徐,衣袖间隐约带些血腥气。宫殿内女人尖锐的哭嚎咒骂犹如地狱来音,他眼神扫过去,苏怡就膝盖发软,牙齿关打哆嗦,差点没当场跪下。


    闻遥救的是苏怡,苏怡已经当着她的面谢过救命之恩。如今的苏嫔亲自来找赵玄序,自然不会是只为了再谢闻遥一次。


    她是借着这个由头向兖王投状子拜码头,做给后宫诸人看。


    “是个聪明的姑娘。皇帝召她入宫是为牵制冯贵妃,她看出来了。”闻遥有些想叹气:“宫里攀高踩低的多,她这段时日日子应该过得不好。”


    赵玄序对苏怡过得好不好不感兴趣,动作轻缓地把菜夹到闻遥碗里面。


    闻遥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没在乎碗里多出一口菜:“你刚捋了秦王户部的人,她这举动会不会叫冯党与秦王报复你?”


    本就不和,有什么报复不报复。都是该死之人,一个苏怡不影响他把这些人剥皮拆骨。


    赵玄序轻飘飘道:“皇帝尚且用得上我,朝堂上无须担心;私下里阿遥护着我,自然也不用担忧。”


    “那你母妃和那丽妃呢?”


    赵玄序疑惑:“她们如何?”


    闻遥嘴角一抽:“冯贵妃不是荣宠多年根基深厚?万一她一怒之下针对令嫔与丽妃——”


    “阿遥怎么还担心这个。”赵玄序清清浅浅笑了一下,漂亮的脸侧若隐若现一个凹陷酒窝:“母妃身子不好不出宫门,段薇蠢货,不是好东西,只皮囊过得去罢,皮下一滩臭水惹人嫌,阿遥莫要与她牵扯。”


    段薇便是大理国主之女,赵玄序的表姐,当日城墙上冷冷打量闻遥的丽妃。


    闻遥听着赵玄序用温和动人的嗓音说出如此毒辣的点评,甚是觉得违和。她扒拉几下,将碗里剩下的一点粥一饮而尽,而后跟着赵玄序去书房坐在房梁上发呆。


    到了下午,郝春和来敲窗户,翻进来挤在房梁上絮絮道:“今天晚上荷娘那的厨子走了,新的人还没招过来。人家帮我这么久,我今天下午得过去搭把手。你那顿饭,喏,给你银子自己去买,记得买份灸骨头,我回来就酒喝。”


    春燕子鬼精,给的钱正好够买份灸骨头,一文也多不出来。闻遥拎着纸包站在卤水店前,看着手上的二两灸骨头都有点想笑。


    周边人流熙熙攘攘,店老板的吆喝声顺着风传到两条街外。闻遥正准备转身走,突然察觉有人直直在她身后停下。脚步声几乎没有,呼吸长缓,内力功夫不差。


    闻遥回头,楼乘衣引人注目的脸隔着几寸晃在她面前。


    他一身紫色华贵衣裳,头发编着发辫,上面有宝石,手臂上有极具异域风情的金环,整个人看起来和有些脏污的小食巷格格不入。


    闻遥惊讶,扫视一圈:“你怎么在这里?”不是洁癖又挑剔、走到哪都要熏香?她买灸骨头地方多是船夫劳工打牙祭,味道不错的同时卫生状态确实不好。


    等等。


    闻遥长长吸一下鼻子,惊奇道:“你身上没味了?”


    楼乘衣身上原本浓郁的化不开的紫藤香没有了。


    楼乘衣没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没说为什么身上没有紫藤香气。他低头一扫闻遥手里的灸骨头,语气略带嘲讽,毫不客气地嫌弃道:“这种浑肉到底有什么好吃,叫你三天两头跑来买一次。”


    皱着眉,嘴上别别扭扭、硬气万分却不看闻遥的眼睛。


    闻遥都有点无语,伸手在这人肩膀上一按把人推开:“那正好,反正不是买给你吃的。”


    楼乘衣面色沉下,带着一种“果然如此让我猜中了吧”的怒气涩意,怪里怪气地说道:“自然不会是给我的,只是没想到兖王金尊玉贵,居然喜欢吃这种肉腥。”


    ……抽风。


    闻遥不搭理楼乘衣,抬眼看着他身后的面带洁白面纱的凝儿。凝儿一笑,恭敬地喊了一声闻姑娘。


    闻遥诶一声,关心道:“前日听闻有人在琼玉楼闹事,这几日可还好?”


    凝儿笑吟吟的:“不过是几个不长眼的杂鱼,有主子在,无人能在琼玉楼掀起风浪,还请姑娘放心。”


    她话音刚落,楼乘衣凉飕飕的声音从闻遥身后插进来:“如今人人都知道星夷剑闻遥投入兖王门下,御前救驾有功。闻统领重出江湖便名声大噪,难为您还能听闻我这的小事。”


    这人到底是不是欠揍?


    闻遥忍无可忍,扭头看着楼乘衣抱手臂站一边阴阳怪气的模样,深刻反省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人带出野山。


    第29章 耶律都罕


    “走。”


    闻遥伸手把胳膊架在楼乘衣的脖颈上,稍稍用了一点力,逼迫后者弯下腰来。


    楼乘衣看一眼蹭在自己袖子边上油滋滋的纸包,肩背放松下来,没反抗,语气也柔和了一些:“……走去哪儿?”


    “随便。”闻遥冷笑:“不是说我不关心你?那就坐下来仔细讲讲是怎么一回事,让我好好关心关心你。”


    也不知道楼乘衣这大爷是怎么带着凝儿出现在这儿的,身边既没有马车,也没有仆从。闻遥带着他绕过巷子口,往一条街外的茶楼走。既然是楼乘衣掏钱,她自然要选这片最贵的茶楼,要最好的雅间。


    楼乘衣在茶楼门口停下,抬眼挑剔地看着茶楼门口灯笼上的云纹标识,语气莫名:“鬼市主的产业。”


    “怕被监听啊?”闻遥耸肩:“喏,附近茶楼只此一家,你爱进不进。不进跟我去旁边的豆腐摊坐下来说。”


    楼乘衣看一眼豆腐摊上沾满潮湿水痕的桌椅,眼皮子一挑,又复闭嘴了。


    三人要了二楼角落靠窗的雅间,闻遥和楼乘衣坐在窗边的案桌上,凝儿在一旁泡茶。


    闻遥撑着下巴,单刀直入:“来吧,已知被你杀了的三人是北辽使团的人,先来说说看,你跟北辽有什么关系。”


    楼乘衣看着闻遥的眼神颇有深意,嗤笑道:“兖王的耳目倒是灵活。耶律汇时那个蠢货,想来也料不到自己的人刚到汴梁行踪就被摸的一清二楚。”


    “所以你果然是辽人。”闻遥接过凝儿递过来的茶,学着楼乘衣的语气阴阳怪气:“咱俩认识的时你就说自己叫‘楼乘衣’,现在方便知道一下你的真名吗?”


    “……没骗你,楼乘衣便是我的真名,这是我自己取的天水名字。”楼乘衣声音莫名软下来一些。他看看闻遥,说的:“耶律都罕,我北辽的名字,我母亲是北辽四十八部完颜部之女。原想你不应牵扯进这些事,放你一人在外自在逍遥便没告诉你,如今倒是没必要了。”


    哇塞,姓耶律耶。


    很好,不仅是辽人,还是皇族。


    在这种理应震惊的时刻,闻遥瞬间想到了楼乘衣经营多年的消息网以及他手里捏着的不计其数的天水官员情报,心道这个世界可真幽默。


    “怎么?”楼乘衣细细看着闻遥的神色,脸一下子就黑沉下来:“你不喜欢辽人?”


    “没有没有。”闻遥扶额头:“只是这个大消息太震撼了,我需要时间缓缓。”


    天水与北辽之间的战火陆陆续续烧了十几年,大多数天水百姓都对北辽痛恨不已。闻遥一个价值观固定后穿过来的现代人,很难竖立对一个封建王朝的归属感,置身事外,对北辽自然谈不上讨厌不讨厌。


    “你那时候怎么会一个人在关内?”闻遥忍不住问道:“北辽培养暗探头子,用的着把你一个皇子丢过来?”


    “自然不是。”楼乘衣回想从前的狼狈,语气森然,听起来欲将人磨骨吮血:“北辽皇后萧氏杀害我母亲。当时皇帝领兵南下剑指幽云十六州,顾不上处置后宫事宜,完颜部实力衰落无法抵抗后族萧氏,我想要活着便只能来天水寻我舅父。”


    完颜夫人的兄弟才是北辽在汴梁的暗探头子,楼乘衣南下还没到关口,萧后的人马就追过来了。护卫楼乘衣出行的完颜族人被杀的一干二净,他命大运气好混进贩奴商队中才捡回一条命。


    闻遥了解:“然后商队被就人抢了,你遇到了我。”


    “是。”楼乘衣:“我来汴梁后才知道舅父身体已经快撑不下去。我接过他手上的人,后来便有了琼玉楼。”


    “那这次北辽派人过来,你是准备收拾收拾杀回去报仇雪恨?”闻遥拍拍楼乘衣的肩膀,劝慰道:“都过去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走的是反杀线路,按照剧本发展以后会大有前途。”


    “你希望我回去?”楼乘衣似笑非笑:“我手里捏着天水这么多消息,不考虑考虑告诉赵玄序,叫他的翎羽卫围困琼玉楼,为天水立一桩大功劳?”


    说实话,闻遥有一种莫名的直觉,那就是就算她告诉赵玄序楼乘衣的身份,赵玄序也不会出手阻拦楼乘衣回北辽。


    “不考虑。”她呵呵一笑:“怎么着,你把那些人杀了是不打算跟他们回去?我还以为是那些辽人惹你不高兴了才被杀。”


    虽然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这种君子协定放在楼乘衣身上肯定是不奏效的。


    楼乘衣沉沉道:“不,你猜的很对。”


    “耶律汇时是萧后的儿子,他该自己来见我。”他漠然道:“我拔了那些人的舌头,他会在抵达汴梁之日看到它们。”


    一句话,狠辣与戾气显露无疑。


    气氛陡然安静下来,凝儿从旁边站起悄无声息带上门出去了。


    楼乘衣直直望着闻遥,面容俊美深邃,一只眼睛碧绿,另外一只眼睛也不是纯粹的黑,而是透亮的琥珀色:“不过你需想清楚,若我去北辽,你还留在兖王身边,说不定哪天我们会在战场上见。”


    “瞎说,我是护卫,不是将军,不打仗。”


    “你从前也说不沾染这些事,怎么现在还会同赵玄序站在一块呢。”楼乘衣笑一下,听不出多少笑意。他目光灼灼,眼里好似点了一把通天的火,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泽,缓缓道:“闻遥,倘若我要你选,你是希望我走,还是希望我留下?”


    “为什么要问我。”闻遥手里稳稳拿着杯子,反问道:“萧后做了这些事,你憋着气呕心沥血多年,可能不回去报仇吗?”


    楼乘衣是什么样的人?睚眦必报,人家犯他一寸,他连本带利要把别人切成八段。杀母之仇加上千里追杀流离之恨,汴梁城多年的苦心经营说什么都不可能付诸东流。


    天水接壤北辽,两边百姓积怨太久,打一仗是迟早的事,早晚而已,楼乘衣回不回去都一样。


    既然如此,她是多缺心眼才要拦着人家报仇雪恨?


    雅间里的气氛蓦然沉默。


    闻遥不是什么正经人,楼乘衣与她在一起时常嘴欠,两人常常话到一半互相嘲讽。无论如何,像今日这样的冷场还是绝无仅有的。


    楼乘衣忽然道:“你先前为什么一直在漠北边城?”


    闻遥低头喝茶:“嗯?就喜欢呗,地方大规矩少,自在。”


    楼乘衣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他心跳微微急促,面色却如常,浓眉压下,翠色眼瞳好似玉丸“那正好。”


    他口中快速道:“北辽盘踞草原,往西去便是楼兰商道,水草丰美,有大片的牛羊城池,五月山上会下雪,山脚下会有大片的花。有驼铃商队,很热闹,离漠北也近。我回王庭要处理的人很多,但我与你保证,至多三年,三年后整个北辽无人敢拘束你,你在北辽上京会过得比在汴梁自在。”


    “与我走吧。”楼乘衣握着桌沿的手指变青泛白,手背上青筋浮起。他僵着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柔和些:“何必站在我对面,不是说要骑骆驼去大罗?我——”


    闻遥毫不犹豫:“我不会走。”


    楼乘衣的话断在喉咙里,他望着闻遥平静的神色,浑身的血液一点一点冷却了下来。刚才被他咽下的话像通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着火。


    为什么?


    他几乎立刻就要开口吐出一句沾满酸涩毒汁的质问。


    是不是因为赵玄序?


    他紧握桌角的手颤抖一下,突然便松开了。


    楼乘衣深深呼出一口气,掀唇笑笑,再开口时嗓子已然有些哑,阴鸷而低沉,带着股狠劲:“……你告诉我,你待在兖王身边只是为了报还恩情?”


    “只是”二字在他唇齿间碾过,压出嘲讽意味,分外刺耳。


    “可那日在琼玉楼,我见兖王对闻统领含情脉脉,闻统领对兖王也甚是回护。”楼乘衣无端笑了两下,手中茶盏碎裂,几缕鲜血从指缝中溢出:“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位情投意合,你闻遥准备彻底投效兖王府了!”


    外面晴天白日,闻遥坐在靠窗椅子上看着楼乘衣拂袖而去。


    凝儿眼中担忧,对闻遥拜过一拜后方才离去。


    许久,闻遥才拎着灸骨头晃回兖王府。


    兖王府内有些喧闹,仆从婢女抬着一口又一口大箱子,来去匆匆。


    闻遥在院子外那颗大树上停下,有些心累,半阖着眼靠在树干上慢慢想着她才出门不过一个时辰,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这时从树底下走过来一个人。


    闻遥一低头便撞见赵玄序鸦羽一样细长浓密的眼。他长发垂落腰侧,拢着衣袖抬头看着闻遥,眼神极为专注。


    “阿遥。”赵玄序仰头问道:“怎的了?”


    闻遥从树上跳下来:“我没事,去买灸骨头,半道上遇见楼乘衣了。”


    辽人与楼乘衣的事还没有翻篇,闻遥想着赵玄序或许会问问,但赵玄序没有。


    他静静看着她,身量高挑,肩膀线条挺拔流畅,露在外面的手腕骨结实漂亮,头发散在胸膛随性而雍容。功慑川蜀的兖王,名声森然的权臣,底下人敬畏他,贵为龙子的兄弟对他或是拉拢或是忌惮。无论如何,赵玄序都不再是当年困在南诏病恹恹的孩子。


    但他望过来的眼神脉脉如温水,安静温絮,与当年跟在闻遥身边的孩子分毫不差。


    “这是怎么了?”闻遥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清清嗓子道:“你要搬院子?”


    “是在收拾行李,明日我们要出发去延陵。”赵玄序一顿:“阿遥想去吗,若是不想便算了。”


    闻遥:“延陵,突然去那做什么?”


    “方才监察抚司来信,延陵徐家出事了,一旬内接连死了许多人。”赵玄序靠过来,自然地接过闻遥提着的灸骨头,召来一人送去郝春和屋内:“徐家是延陵豪强,雍王妃便是徐家人,州府解决不了往上便是报到监察抚司。”


    监察抚司单列于天水府衙之外,专职是司察官员行事,但也审查一些牵扯到重臣的案件。雍王妃姓徐,徐家是雍王妻族,门客弟子众多,徐家出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呈递到监察抚司确在规矩之中。


    “延陵风光好,趁着年前还不太冷,我想同你出去转转。”赵玄序说完,诚恳道:”主要是想同你一起出去转转。”


    倒是诚实。


    正巧,闻遥确实不想待在汴梁。


    她有了兴趣,提起一点精神,问道:“什么案子延陵的府衙解决不了,要报到检察抚司?”


    第30章 浪荡游侠


    天水官道十分发达,每二十里有歇马亭,六十里有驿。路两边种了榆树,虽近冬日仍不显萧瑟。底下砖石黄土层层压实的道路一路往前,直到被巍峨砖石城墙截断。其中间的城墙门敞开着,门上稚童拳头大小的铜钉光泽流转,威严万分。两杆旗杆插在城墙上,银灰旗面迎风招展。


    延陵,一方重镇、豪强盘踞,该有这等气派。


    闻遥拎着缰绳,望着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围着的一圈官兵。雕花马车后跟着威风凛凛的翎羽卫,缓缓驶近城门。延陵知县与身侧一众官员世家族老弯腰行礼,恭恭敬敬迎接前来查案的兖王。


    推开车窗往外看的人脸上贴着临时绘制的人皮面具,时间紧了些,无法尽善尽美,长相与骑马立于她身侧的赵玄序只有七八分相似。


    但这已经够了,在场除了世家中致仕的官员,没人见过赵玄序。而虎视眈眈的高少山翎羽卫与兖王远扬的残暴鹰犬的名声叫这些人心惊胆战,压根不会怀疑眼前人身份的真实性。


    高少山身着甲胄腰跨大刀,偷偷看着那张与赵玄序相似万分的脸,心里一阵别扭,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照猫画虎,画皮难化骨。人皮面具做得再像,气质上也不对,一点都不吓人,不像他主子。


    他不往一众翎羽卫身后瞧,面色便显得越发严肃。


    众人眼中,兖王兴致缺缺,没说什么话,淡淡扫一眼车外后很快就关上窗户。马车进城,高少山挥手,身后一尊尊杀神翎羽卫也跟着鱼贯而入。


    照一般流程,兖王接下去便是要去知县府中的洗尘宴,延陵的一众人等匆忙跟上。等这些贵人都进了城,城门口被拦着看热闹的百姓才终于放行。


    闻遥一抚面上贴着的人皮面具,星夷剑照常用布条捆束在身后。她与赵玄序驱马上前递上假路引,顺利进入城中。


    延陵自古便是锦绣富贵之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热闹的景象比之汴梁丝毫不差。闻遥刚进门就从腰间摸出两枚铜板,从一商贩手上换来两串糖串,顺手递给赵玄序一串。


    “没想到啊。”她嚼着糖串感慨,说:“传说中的微服私访,能有这次体验,真是沾你的光。”


    “我沾阿遥的光。”赵玄序谦虚道:“没有阿遥,我不会来延陵。”


    闻遥挑眉:“那雍王妃娘家人怎么办?”


    “不怎么办。”赵玄序:“能死绝不成。”


    ……厉害厉害厉害。


    闻遥看着兖王殿下默然无语,随后注意力便被一旁酒棚里传来的声音尽数吸引。


    那儿酒气熏天,方才看热闹的人大半散在了酒棚。


    一人惊奇道:“刚才那是兖王?兖王不是皇帝的儿子,汴梁城里顶大的官?怎会来咱延陵?”


    旁边人二两浊酒下肚,酒气蒸得脑子飘忽。闻言伸手推搡他一把,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还不是玉山别庄…是玉山别庄出了事。上边的官老爷人心惶惶,处理不了才报到汴梁城。”


    玉山别庄似乎极有名气,四个字普一出来,旁边的人都凑上去听那人说话。


    “听过折子戏阎王戳青印案吧。”那人备受瞩目,面上也有点得意起来:“玉山别庄的徐家那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一连死了快十来人,脑门上都有一个青色拇指印——那是被阎王戳出来的!”


    “诶呦!”没什么比大人物的血海疑云更吸引人了。酒棚轰然热闹,你一言我一语,沸反盈天。


    闻遥在旁边侧耳听了会儿,心道果然。案子虽还瞒着汴梁,但在延陵已经压不下去。


    赵玄序斯斯文文,专心拿着糖串咬,完了摸出帕子,递到闻遥手边轻轻碰她的手背。


    闻遥不太讲究这个,接过来粗略擦两下手指,随后一拎缰绳拽马离开。


    因为会在延陵待一段时日,考虑到行事方便,闻遥没住客栈。两人兜兜转转一通找,最后在靠近县衙的巷子里租下套院子。


    高少山与翎羽卫跟随“兖王”住在知县府,院子里缺少的被褥碗筷都要闻遥和赵玄序自己置办。


    闻遥相当慎重,买了笔墨和开在纸上写了一长串要买的物什才与赵玄序出门。


    赵玄序显然对上街买东西极感兴趣,神情轻松,从街角买来的粗糙竹篓被他单手拎在手上。闻遥埋头盯着单子看,正有些发愁怎么把这么多东西搬回去时,衣袖就被人扯了扯。


    “阿遥。”赵玄序扯扯闻遥的袖子,而后遥遥指向对面的摊子:“你看那是什么?”


    “啊,什么?”闻遥从单子上抬起眼,顺着赵玄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小小的摊子,其上木杆用艳丽的红丝绦绑着一把把雕工精细的竹梳篦。泛红的竹骨被雕刻成精细的花,一路在齿背上绕下来。


    闻遥恍然:“梳篦啊,对,延陵的梳篦做得好,很有名气。”


    赵玄序已经大步朝前走去,在摊子前弯下腰细细看那梳篦。


    “好看。”见过无数华贵重宝的兖王欣然赞许,然后转头诚恳请求闻遥的意见:“阿遥,好看,买一个吧。”


    闻遥只得跟在他后面凑过去。


    摊主是位老妪,笑颜和蔼,灰白发髻整洁干净,手里还在绣着绢花。她听到动静抬头,见一清秀男子在自己摊前停下脚,随后又过来一个女子。两人挨在一起,手上各自提着些物具,背后挂着背篓,显然是新婚小夫妻上街采买家用。


    听到赵玄序的话,她乐呵呵地笑:“梳篦好啊,都是好竹子做的。娘子挑一把,一梳到发尾,这辈子与相公共白头呐。”


    闻遥一愣,张口结舌欲要解释。


    不待她说话,赵玄序径直取下一把微红的梳篦,紧紧握在手里。他侧首望过来,好看非常的眼睛深深弯着,低声道:“阿遥,我好喜欢,给我买一把吧。”


    你喜欢个头,兖王府里这么多白玉象牙梳子也没见你感兴趣。


    “家中是娘子管着钱。”老婆婆笑着,更慈爱宽和了,说道:“我与我老头子成亲五十余载,也是我一直管着钱。不管不行,他爱喝酒,老了腿脚疼,说他也不听!”


    “我不会的,我听你的话。”赵玄序当即开口跟了一句。他张开手在闻遥面前晃了晃,低眉顺眼,讨乖道:“阿遥,买吧,寓意好。”


    ……好什么好。


    闻遥看看那把梳子,在老婆婆慈爱的目光里咽下嘴里的话,掏钱袋子付钱。


    赵玄序心满意足,神色轻快。他越看手上的梳篦越喜欢,不舍得把它放进背篓,紧紧在手里握着。


    正好街对面是绸缎铺,时候尚早,店里人不多,伙计闲得坐在门槛上躲清闲。闻遥与赵玄序在梳篦摊前的动静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见这对小夫妻朝自己店里走过来,登时眼睛一亮连站起来招呼;“娘子要不要看看喜被?新绣的鸳鸯戏水,都是好料子!”


    闻遥咬牙,一下抓住赵玄序的手腕把要兴冲冲往店里走的人拦下来。


    赵玄序任由她抓着自己,顺从地停下脚,眼瞅着闻遥:“阿遥不喜欢鸳鸯?”


    “我来挑。”闻遥摘下背上的背篓一把拍在赵玄序怀里,下手有点用力,拍地赵玄序往后退了一步。她一摸脸,冷静道:“你别说话。”


    虽然赵玄序对大红色被褥上相依偎的鸳鸯表现出了极大的喜爱与赞美,但在闻遥的独断专行下,两人最后买的还是两床普通被褥。


    闻遥付了银子,说与店家住址,当天店家就将被子送上了门。


    赵玄序一手拎着一条被子站在院里,闻遥把晾晒的竿子在空地上支好,顺手来牵他手上的被角。


    “吱呀。”院门口的篱笆土壤被推了一下,发出一点声响。


    闻遥一抖,被子回头看去,见一劲装打扮的青年在外面招手。


    没见过,这是什么人?


    来人呲出一口大白牙,笑道:“二位从哪里来?我住隔壁,见这里住了人,过来给二位送些菜!”


    闻遥把被子挂在竿子上,走过去开了门。青年递过来的一大捆绿叶子菜,色泽苍翠,入手沉甸甸,份量不轻。


    “都是自己种的,不值钱,千万别推拒。”青年是个很热络的人,娃娃脸,年岁瞧着不大,眼睛黑亮黑亮,很有精神气:“叫我小刀就成,我在城里走镖,住这有一年多了,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啊?”


    闻遥道过谢,清清嗓子准备扯出编好的假身份:“我——”


    “小刀兄弟可已及冠?”赵玄序不紧不慢自后踱步上前,开口截住闻遥的话。


    小刀瞧着赵玄序摇头:“还差一岁。”


    “哦,我姓赵,比你虚长几年。”赵玄序笑起来,他的人皮面具瞧着清俊,这么一笑便更加似个温和的书生。


    小刀平日里在一群五大三粗的镖师里混,何时见过如此风度的人,登时有点腼腆起来,挠挠头道:“原来是赵兄…赵兄和嫂嫂是刚来延陵?接下来可是要做什么生意?我话多了些,但要是有用的上我小刀的,赵兄与嫂嫂开口便是。”


    他亦是自然地以为入住院子的是一对夫妻。


    闻遥干脆上闭嘴拎着菜站在一边,挑眉瞧着平日里对雍王秦王没半点好脸色的赵玄序欣然认下了这么个小刀兄弟。


    赵玄序越演越起劲,愉悦开口道:“实不相瞒,我与夫人原是西北武林之人,江湖诡谲多波折,我与夫人南下来延陵便是想要在这安定下来。做什么活计现在还没有打算,且歇息一段时日再说。”


    “怪不得!”小刀了然,肃然起敬:“不怕赵兄笑话,小弟我也会些拳脚。赵兄和嫂嫂方才走过来小弟便觉得二位武功不弱,没想到竟是江湖前辈!”


    “同是江湖中人,赵兄和嫂嫂千万别客气!”他拍着胸膛,神态言语间更加热情。


    送走半路杀出的小刀,赵玄序自然接过闻遥手里的菜,转身往厨房走:“他这菜送的倒是及时,正好买了鸡,晚上吊鸡汤做粥吃,嗯?”


    吊鸡汤听起来就不简单。


    闻遥面无表情:“你会做?”


    赵玄序当然会做,做得还相当不错。


    兖王殿下悠哉悠哉,宽大飘逸的衣袖用布条绑在小臂上,露出一截结实流畅的手腕。他长发松松束在身后,弯下腰去尝锅里香味浓郁的汤。


    样子乍看还真有秀外慧中的贤惠——


    闻遥猛然一闭眼,从胡思乱想里回过神。


    赵玄序端着碗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叫靠在厨房门边一脸古怪的闻遥吃饭。他炖了鸡汤,又用鸡汤煮了粥。粥里有顺滑爽口的叶子菜,鸡汤味道鲜美醇厚,闻遥几口喝掉大半碗,越砸吧越觉得味道相当熟悉。


    她脑中灵光一闪,惊讶道:“去看燕苍的那天,少山扇风的那锅粥也是你做的?”


    “嗯。”赵玄序给闻遥添粥:“阿遥喜欢?”


    闻遥下意识舔唇:“挺好喝的。”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有厨艺天赋。姜乔生烤窑鸡,赵玄序炖鸡汤煮粥……闻遥想着想着突然一乐,心道这两人干脆各自辞职合伙开店好了,她可以坐柜台里边算钱。


    天色一层一层黑下来,闻遥走到院子外的水渠里打了一桶水,拎回院子“哗啦”倒进木桶里。赵玄序蹲在地上刷碗,猝不及防被溅到满面冰凉的水珠。


    闻遥有一百种办法不让他溅到水,她就是故意的。


    赵玄序一点不生气,他知晓这是闻遥对白天的事还有些气恼。他自下而上抬眼望着她,浓黑眼睫挂住几滴晶莹的水珠,湿润的面颊上旋出一个笑窝,看起来快活的不行。


    自从出了汴梁城,闻遥就发觉这人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眉目间的苍白阴郁荡然无存。真跟小孩一样,出来玩就高兴。


    闻遥看着看着也莫名一笑,放下木桶蹲下来,分过赵玄序手里的两个碗洗干净了:“晚上有瓦子场,待会带你出去看看能不能听到‘阎王戳青印案’。”


    无风不起浪,今日进城酒棚里的话她可听进去了。


    赵玄序嗯一声,提着湿掉大半的衣袖换衣裳,随后两人便出了门。


    延陵的瓦子场在东边,地方大得很,支棚架帐,摊贩云集,老远就能听见喧天的鼓锣声。


    闻遥粗粗一眼看过去,估摸着此处最起码可以坐下数百人。


    又是一声锣响,台上的旦子掐着手指,声如秋水柔情四溢开始唱恨海情天。戏班坎子生得高大威武,手上提着口布袋子,胸前颇为滑稽地别着花,在桌椅间不断作揖走动讨钱。


    闻遥站在一角,等人走过来伸手往这人脖子后面一捏。那坎子只觉得浑身卸了力,从脊椎开始发麻。高大的一个汉子软手软脚被人提进了角落暗处。


    他惊恐万状,捂住前胸的布口袋开口就要叫人。


    “别叫。”闻遥摸出一锭银子,往他眼前一晃:“不抢你钱,只问你事。‘’


    这人的眼珠跟着白花花的银子转,登时把呼喊咽下去了:“好、好,您说。”


    “我看今天台上唱的是救风尘,怎么没有那出‘阎王戳青印案’啊。”


    一听“阎王戳”三个字,原本安静下来的坎子暗道不好,猛地往前一推又要开始挣扎。奈何他眼前的女子看着清瘦,手上力气却大的古怪,他像被巨石压住了肩膀,一动也不能动。


    “别别别,侠女莫要动手。”坎子冷汗都下来了,结结巴巴道:“只是咱这场子,确实没有什么‘阎王戳’…”


    闻遥又是一笑,摸出第二枚银子:“是吗,人人都在说这出折子戏精彩,怎么我要听就没了?”


    “您来晚了。”银子和身上越来越重的力道终于叫坎子开了口:“是官老爷不让唱,如今莲花瓦已经没这出戏了。”


    “那就带我去有的场子。”闻遥诶一下,摇摇手指止住这人要说的话:“莫说你不知道,做坎子的人熟地熟。我不是官老爷,你带我去,银子归你。你不带我去,我就去找你们的刘老合,说你只收钱不办事。”


    闻遥这番似是威胁的话说完,眼前这坎子反而猛然松下一口气,也不挣扎了,快速伸手接过闻遥手里面的钱捂在胸口。


    他心有余悸道:“原来是行内人,可真是吓煞我了。您莫要见怪,最近有大人物出了事,风口抓的紧。东家特意交代过生面孔不能领进去听这出折子戏,我这才推拒。”


    闻遥心里其实也清楚大概就是这个由头,松开手把这人的衣领子拉整齐了:“好说好说。”


    坎子伸手叫来一个小厮耳语几句,小厮转身作揖,对着闻遥赵玄序道:“内瓦路上有些黑,两位脚下小心些,且跟我来。”


    赵玄序跟在闻遥后面,小厮带着两人绕过人声鼎沸的大棚往后面走。再绕过一处暗门后,里面豁然开朗。四处灯火通明,桌椅整齐,戏台子不比外面差。


    那小厮领着闻遥与赵玄序在一处落座,随后又给上了茶水方才退下。


    “他为什么说你是行内人。”赵玄序坐在一边,半晌又挨过来,手臂亲亲密密和闻遥碰在一起:“阿遥对这里很熟悉。”


    “混江湖嘛,对四大门八小门的把戏多少清楚一点。”闻遥拿热茶水晃了晃杯子,泼在地上。


    她看一眼赵玄序,见这人眉目间盈着些许好奇,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拐带清白人家小姐到坏地方来的浪荡游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